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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若水

来源:文艺报 | 阿勒得尔图(蒙古族)  2018年11月06日16:32

香香的声声呼唤,怂恿我踏上额济纳之旅,在秋草将黄、秋霜已降的时节。香香是从北京背回“服务农民、服务基层文化建设先进单位”奖牌的额济纳乌兰牧骑队队长。

我的额济纳之行是为创作长篇报告文学《乌兰牧骑纪事》而来。可是,将要抵达额济纳的时候,香香打来电话说,她和她的乌兰牧骑正行走在大漠深处,不方便接受我的采访了。她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我劝道,别急,忙你的,我再自行安排。

我当时心想,也好,没有安排、没有干预的采访才是真正的采访。

话虽这样说,还是有点儿失望。此时,我想起一个女人,一个羸弱的女人——裴海霞。她是弱水的女儿,笔下汩汩着、涓涓着、潺潺着弱水。古代的弱水是泛指而不是特指,浅而急、不能行驶舟楫的河流都称弱水。弱水瘦骨嶙峋,弱水的女儿也瘦骨嶙峋,是饿狼见到都会流泪的那种。

走出车站,海霞和她的海哥来接我。海哥是海霞的丈夫贺安海,这称呼有几分亲昵、有几分调侃。

海霞问,先去哪儿?

我说,红柳林。

我在火车上听人讲红柳林时就心向往之。

若干年前,我曾不止一次来过额济纳,春夏秋冬都有我的履痕,锁阳、苁蓉、胡杨林都曾在我的笔下招摇过,惟独没见过红柳林。

弱水的女儿,我喜欢这样称呼海霞,把车开到“红柳海”的标识牌下,我眼前便是层层叠叠、浩浩荡荡、逶逶迤迤的红柳世界。

红柳参差着、蓬乱着,释放出天生的野性。走近红柳,一丛丛、一簇簇任性地娉娉婷婷、任性地绛紫暗红,花枝细长有如麦穗儿,点缀其上的碎花有如麦粒儿,只是没有麦粒儿的金黄而已,却是被朝霞染过似的嫣红。秋风吹来,花香弥漫。

地面上的红柳不修边幅,碗口粗细,一两米高,但红柳的根系却能深入地下二三十米。根扎得越深,生命力就越顽强,风奈何不得,沙奈何不得。红柳自觉不自觉地成为防风固沙的绿色长城,蓬蓬勃勃、潇潇洒洒地蜿蜒在戈壁大漠之中。

天将向晚,我和海霞、海哥披着柔柔的霞光走进苍苍茫茫的胡杨林。这片胡杨树下,滋生着红柳或芨芨草,雄健的骆驼在红柳或芨芨草中时隐时现。肥硕的蚊子极热情地前呼后拥,稍不留神就会在脖颈、脸颊或是胳膊上“亲吻”出鸟蛋大小的疙瘩,奇痛奇痒,不知使用何种战略战术,方能退“蚊军”于三步之外。

我敬仰伟岸、挺拔、直插云霄的胡杨。尽管因为各种原因,胡杨林从70多万亩锐减到30多万亩,但仍然不失抗干旱、御风沙、耐盐碱的生命本色,仍然张扬着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的生命个性。

胡杨亦有眼泪,泪痕常常凝固在树干的疤节处或裂口处。

科学研究表明,胡杨植根于高度盐渍化的土壤上,主根、侧根、躯干、树皮和树叶都能不同程度地吸收盐分,体内盐分积累过多时,就在疤节处或裂口处排泄而出,凝结成乳白色或淡黄色的块状晶体。这种被称为“胡杨泪”的晶体,碱的纯度达到70%以上。在物质极度贫乏的时代,与胡杨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人们,用“胡杨泪”替代面碱,蒸出来的馒头同样煊软。

咀嚼着胡杨的“馈赠”或许别有一番滋味儿。

1936年,27岁的《大公报》记者范长江走进额济纳遮天蔽日的胡杨林。他写到:“在梧桐稠密的地方,日光照不到地上来,四望都是阴森。森林里有些巨藤式的树枝,穿错在阴暗的林间,有些像巨蟒。”在范长江眼中,仿佛“这是南美亚马逊河上游,这是未开发的非洲刚果河腹地”。80多年前稠密的胡杨,现在稀疏了许多,间或有几处所谓的度假村之类,宛若疮痍。

我们来到额济纳河边,岸上横七竖八躺着的胡杨树干,或许有十年、百年、千年之久,历经风雨蚕蚀,亦不失虬枝铁干的风骨。急急奔流的河水就要舔到鞋尖。胡杨树梢上夕阳的昏黄和额济纳河里奔腾的浑黄,颜色几近相同,都有些阴,有些暗,阴暗包裹着他们的秘密和灵魂。

走出胡杨林,走出蚊蠓的围攻,夕阳已经西沉,天边只剩一道紫黑色的凝血。

离开额济纳之前,海霞与海哥要在家里安排午宴为我送行。在当下,把客人领进饭店招待一下、客气一番,便是尽了地主之谊,领进自己家门的,那真是难得。海霞和海哥这样做了,让我感觉到家庭的温暖和家宴的温馨。海霞本来是有工作任务的,她抓海哥的“劳工”帮着写材料,自己满街去找纯正的额济纳羊肉。额济纳的羊肉之所以令人垂涎,是因为这里的羊吃着100多种植物,其中不乏中草药,喝的则是从祁连山流下的雪水。海哥说,市面上到处都是打着额济纳旗号、挂着额济纳招牌的羊肉,贵得令人咋舌,但这些羊肉大都是从外地涌进的假货,真正的额济纳羊肉要到进城的牧民家里才能买到。牧民不在家,海霞在门口足足站了两个多小时。

白色的餐桌上,中间是一大盘清炖羊肉,周围是四小盘凉菜,犹如一朵盛开的莲花,这些都标识着海霞的厨艺。

海霞、海哥都是畏酒如虎,我只好一个人自斟自饮,无拘无束,倒也痛快。席间的话题自然是散文和诗歌。海霞钟情于散文,海哥沉醉于诗歌。以往曾拜读过海霞的许多散文,也曾为她散文的缠绵而愁肠百结。没读过海哥的诗,海哥有些失落,海霞把海哥的《抒写额济纳》推送过来。

海哥的诗“从天边的一枚晓月开始,从旷野里的一根骆驼刺开始,从居延海晨曦的一抹嫣红开始,从万亩胡杨林的一叶新芽开始,从一个古老民族的心地善良开始,”把思慕和膜拜“蛰伏在流沙坠简里,蛰伏在古城烽燧里”,然后,“为一滴黑河水而感动,为牧场的山羊、骆驼和戈壁的毡房而感动”。这些采撷在额济纳大漠戈壁上的或铿锵或温婉的诗句,足以让我沉醉。

弱水,其实就是“若水”。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在额济纳,我看到了许多若水的人和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