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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牢四洒(散文)

来源:文艺报 | 只廉清(彝族)  2018年11月06日16:29

记忆里最香的饭就是炒谷米饭了。火把节后,阿妈从稻田里挑拣成熟的稻穗,背回家,除去杆叶,把湿漉漉的谷粒倒入锅里焖干水分,再炒黄,倒入石臼用木锤舂成金黄黄的炒谷米。煮熟后那个扑鼻的香,满满吃三大碗,饱嗝一个接着一个,啧啧,真香。

火把节前的雨季,正是儿时难熬的饥饿季节!十口之家,时常是一大锅包谷面充饥,还经常断炊。每到这个时节,我总是和弟弟妹妹们每天聚集在大门外的屋檐下,边玩耍边翘首仰望那条通往高山四洒的大道,眼巴巴盼望身穿蓑衣、头戴草帽的大表姐吆喝着小骡子出现在绵绵的细雨中。

如果骡子来了,那肯定会驮回满满一袋洋芋,可能还有半口袋荞面或麦面。“这下好了!阿姐来了,难熬的饥饿季终于结束了。”我和弟弟妹妹们总是欢呼着,和摇着尾巴的大黄狗一起,把大表姐前呼后拥地迎进家门……

大表姐乳名叫阿招,是阿妈娘家四洒大舅的独女。鸟窝般深藏在哀牢腹地的四洒,是我儿时觉得最为温暖的地方。记得表哥结婚时,我和阿妈去做客,遇到罕见的大雪天,冷得让人瑟瑟发抖。一走进大门,大舅妈一把抱住我,怜悯地感叹:“天这么冷!走那么远的路!”然后,忙着把我抱上火坑床。火红的炭火照得我满脸通红,全身热乎乎的。大表姐赶忙洗米煮饭,提起菜刀,爬上楼割下一条腊肉,嚓嚓切肉做菜……这样的情景成为我对大雪天全部的记忆。

四洒是我儿时觉得最为神秘与向往的地方。“整个四洒都是彝族,都姓毕,与‘闭、吴’同支(彝语“吴”就是躲避),是南诏国灭亡时一位大将军逃难至此后繁衍发展起来的。”阿妈的一席话,引起了儿时的我无限遐想。每次去四洒,我沿途总是上蹿下跳,似乎要在路旁的树林里找到什么宝贝。

世代能耕善猎的外公家出了三位英雄:二舅牺牲在抗日战场成为烈士,三舅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成为了光荣的抗美援朝志愿军,小舅驻守祖国边疆成为剿匪英雄……

2015年的腊月,为了撰写《指路》,我特意回了一趟四洒,再次去了解二舅在抗日战场牺牲的详细情况。那一天,大表姐紧紧地拉住我的手,急切地询问我阿妈的近况。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居然30年没回过四洒了。这30年里,随着工作的变动,我离四洒越来越远。就在这些年月里,儿时跟随阿妈去拜年时,夜夜讲《西游记》给我听的小舅走了,时常捏着腊肉香肠饭团给我回家路上吃的小舅妈也走了;烧麂子干巴、糍粑粑给我吃的二舅走了,不断往我饭碗里压肉压饭的二舅妈也走了;过年留鸡腿给我吃的大舅妈走了;每次去四洒,都往衣兜里塞钱给我的大表哥也在半年前走了。感觉就一个疏忽,四洒的叫我“哀牢阿独”的亲人们,仅剩下了大表姐。如今,大表姐也苍老得头发花白、身材佝偻、满脸皱纹。

从四洒回来的第二天,我走进商场,准备给大表姐买一件外衣,可挑来挑去,怎么选也不合适。我打通侄子的电话,让他把电话递给大表姐:“阿姐招,我正在商场给您选一件衣服,您喜欢什么颜色?”她说:“哀牢阿独,别买了!阿姐什么也不缺……”我最后坚持买了一件深蓝色的毛呢上衣,托人带给她。后来,大表姐来电话说她很喜欢。

2017年的春天,阿妈脑梗病重,一直唠叨想见大表姐,于是我打电话给侄子,让他把大表姐送到家里陪阿妈几天。大表姐到来的那天,阿妈高兴得像个孩子,拉起大表姐的手一起串街、逛公园,晚上关起房门和大表姐叽里呱啦聊得热火朝天。我知道,其实阿妈一直悲观地认为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所以想和大表姐见最后一面。大表姐住了3天后,说放心不下家里的牲畜、菜地,就回去了。大表姐临走嘱咐我们,别惦记她,她有吃有穿,过得很好。

谁料这一去竟是永别,今年6月的一天,大表姐突然走了,说是胃癌。接到侄子电话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大表姐来我家时说的那一番话:“吃不下饭,胃一直不好……但不碍事。”当时,我还说要给她买药,可是我竟然拖拖拉拉,现在想买却来不及了。

大表姐入殓的那一晚,雨下得特别大,出差在远方的我辗转反侧,很多年前大表姐来学校看我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

我11岁时,读初一。因为当时村里还没有办初中,每个星期天我都需要背上够一星期吃的粮食,到离家30多里的地方住校读书。那时的我体弱瘦小,背这么多东西到学校已是非常吃力的重活。为了避免“背脱气、走乏”,我只能少背一些粮食,这样就得饱一顿、饿一顿地熬着。

这所学校在老家和四洒的中间,与四洒相隔20余里。记得每逢新合山街的赶街日(隔五天赶一次街),大表姐总是趁着来卖猪、鸡、洋芋的时机来看我,背一袋洋芋、拿一个苦荞粑粑来给我吃。

有一天上语文自习课时,隔壁班的一位同学在窗外叫我,说我阿妈来看我。我一脸的疑惑,因为之前阿妈说过,这个星期她不来赶街了。当我走出教室,拐过墙角,看见大表姐笑容满面地站在校门外,亲热地叫我“哀牢阿独”,然后把一包芭蕉和一袋油粉递给我……

如今,大表姐走了,就在我遗忘了30年、准备用心回报时,猝不及防地走了。

一天晚上,阿妈对我说,你大表姐胃不好,买些药和补品常去看看。她这辈子没少遭罪,却时常接济我们……阿妈说这些话时,大表姐已安睡在棺材里,等待出殡的吉日。我不忍将实情告诉阿妈,我怕她承受不住。

熬过艰难的三个白昼,瞒过阿妈,我和姐姐妹妹们冒着大雨前往四洒奔丧。在为大表姐举行指路祭祀的当晚,守着大表姐落气的一位远方表姐告诉我,大表姐被胃癌折磨得皮包骨头,水都咽不下,生生饿死……

四洒叫我“哀牢阿独”的最后一个亲人,就这样在我的泪光里走了;给过我无限温暖和梦想的四洒,就这样在我的思念里成为了越来越远的哀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