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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朗的父亲(散文)

来源:文艺报 | 胥得意(蒙古族)  2018年11月06日16:25

奶奶去世以后,我再也没有写过关于她的文字。有时在临睡前想起她,并没有失亲的痛感,只有一种特殊的温柔。她是一个高寿的老人,在农村那样的生活和医疗条件下,她活到了95岁。她是被苦水泡大的一段木头,在那一年,终于朽掉了。我握住了她手的凉——她终于解脱了。她去寻找早已经在那边等她的丈夫、几个儿子和几个女儿了。

奶奶去世的那天夜里,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意义的孤儿。我坚强的父亲一下子矮了下去。4岁丧父的他在我的眼里一直是一个无比坚强的人,我从没觉察到生命成长中缺少父爱的他在性格上缺少什么,可是奶奶的去世却让他消沉、痛楚。他什么也不说,在他母亲的棺材前呆呆地坐着,像秋天立在田里的一株枯萎的向日葵。那盏长明灯摇晃,忽闪出父亲的可怜与无助。是春天,依觉寒。火光把他的脸烤得干枯,像是一张皱巴巴的牛皮纸,眼睛一片浑浊。一个人无论多大,只要没了父母便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那一天,我突然明白,父亲原来一直生活于一种被爱之中,哪怕他年事已高的母亲不能再为他做些什么,只是能够看到她,父亲的心中便有着一种依靠与寄托。而现在,他没有了这份依托。

从那天开始,我觉得我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感。因为我的父母健在,健康。没有什么让我觉得比这个更重要。尤其是他们的身上有无数可以让我讲出来给朋友听的故事。

到过我家里的朋友、同学很多,只要见上一面,都会做出如此的评价——你们家的老爷子是个实在人,老太太不一般。他们看得准,但也只是讲出了表面的东西。我的父亲曾经当过兵,我见过他“三块红”的照片,帅极了,一米八的个头,硬朗灵健,给人特别阳光的感觉。后来,退伍返乡当了煤矿上的铁路工人。下班回家走三四十里的路觉得太远,就爬火车,飞上飞下。飞速的火车是他的专列,他像是从电影《铁道游击队》里走出来的偶像。只要单位打篮球,他必得参加,有他在,必进前三。他不上场,场上便缺少了一个威猛拼杀的虎将。他近60岁时,还和我年轻的战友们打篮球。只是,他不再如同灵猿上步,变成了一个依旧敏捷的老猿,那时他已满头白发,场上已没人再去阻挡,他却不想孤独地表演。

父亲是一个极为热心的人。在我8岁左右,有一次,他下班拿了一个印着鲜红“奖”字的铝锅,还有一张报纸。他在火车即将撞到一个横穿铁路的行人的时刻,把那人推出路轨,而他犹如一道白光冲出铁轨时,呼啸而来的火车头已经刮到了他的衣服。他只是淡定地站在路边掸一掸衣袖,坦然地数了数那火车一共有多少节车厢。他讲得犹如武林故事,布满悬念,又轻松幽默,但母亲却吓得不轻。而我再把这些重复给同学时,同学都认为我在吹牛。可是父亲却真真实实上了报纸,也拿了奖品。几年前,偶然问起父亲后来有没有再见到那个横穿铁路的人,父亲嘴一撇说:“总见,但他一句话也没有。”我心中有些不平。父亲又笑:“那个人智商有问题。”我又问:“那你干吗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傻子?”“唉,那不也是一个命吗。”父亲答得异常平静,说完又端他的酒杯。

父亲退休后,这个农民的儿子当了几十年工人之后又完全回归了土地。家里几口人的薄地拴住了他的腿脚。他当工人时,我很愿意看他划拳,细长的手指飞旋着变换出各种手型,灵巧而生动,输少赢多。他所追求的倒不是让别人多喝,只是助兴,也有不服输的成分。如今由于和土地过分地亲热,他的手变得粗糙,且咧着无数的口子。让他戴手套,一元一双的线手套他也舍不得,坦然地一伸手说,这才叫劳动人民的手。每年他会捎一些地瓜给我。他还以为我像当兵之前那样爱吃这种东西。但每一次看到那地瓜,我都会想象到他在地里劳作的情形。我对妻子说,你是城里人,不懂这地瓜的收与种。能够走到我们餐桌上的每一个地瓜,父亲至少要用手接触6次以上。

我在外喝酒,回家却不怎么陪父亲喝,而且总是限制他。后来还是哥哥一句话,让我顿时豁然开朗,哥哥是这样说的:“他愿意喝,不是你管得住的。有一天他端不起来杯子了,让他喝也不喝了。现在能喝就是福。”想想也是。反正他能控制住量,也不贪杯,喝便喝吧。

不论谁家需要人干活,喊一声,父亲总会到场,比给自己家干活还认真。有时候,他见不得别人糊弄,便直直地讲出来,于是又得罪了不少人。我劝过他,无效,只能由着他去。他说:“人自有人的活法。我们老百姓就是和土地打交道,以实对实。其实,更是以实换食。”父亲越老越像年轻人一样,不服输,做什么都要做好。其实他是在和岁月抗争。父亲是一个可以边劳动边聊天的人,也是一个边喝边聊的人,只是不喜欢在电话里聊。一接我电话,就说,“好,让你妈接电话”,或者两句之后便问“还有事吗”,放下电话之前就是“好好工作”。其实,我知道他是惦念我的,只是他不讲。从我这一路走来,我的生命之中深深地烙着他的痕迹。例如我的乐观与对生活的不服输,全部来自于他的影响。

我被保送进入军校那年,他到遥远的牡丹江军营去看望我,事先也没有通知一声。一个战友骑着自行车跑到了我们连,告诉我,我父亲来了。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从营区大门走进来一个人,一看一准是你父亲。不一会儿,他就出现在了通往我们连队的路上,像是从地上收工回来一样,又像回到自己家一样,亲切慈祥。他拎了一筐我爱吃的杏,坐了一天的火车。全连的战友都说从没吃过那样美味的杏。父亲说:“这是胥得意入伍前栽的树上结的。”那是我第一次听他那么正式地叫我大名。

原本父亲以为他这个没有文化的儿子会回家当个工人或农民的,没想到我竟然通过打拼留在了部队。多少年后,我听到他对别人这样谈起我:“这个小子要强劲儿随我。受了多少的苦,他不说我都能想到。”那一刻,我抬眼望他,想象我年老时,是不是就是他这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