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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部手稿谈“史铁生与足球”

来源:文艺报 | 慕津锋  2018年11月01日08:25

这是一部发表在《人民文学》1984年第5期,以“足球”为题的小说手稿,作者史铁生。该稿共20页,8000字, “1984年3月26日”创作完成。在最后一页手稿,史铁生还写下了自己的通讯地址:北京东城区雍和宫大街26号。全稿可能创作比较顺利,并没有较大改动。编辑只是在两处进行了相对删改。

1、第8页第二段,作者在“两个人笑起来,小刚的笑声很高,希望这气氛能延缓下去”后,原写有一句“否则到了体育场……”后编辑将该句删除。

2、第14页第三段,作者在“‘要不然歇会儿吧,’小刚说,也不愿意把气氛弄僵。”后,原本紧接着的一句是“以前两个人翻过脸,为了足球的事”,后编辑对该句进行调整,改为“以前两个人为了足球的事翻过脸”。

该小说讲述了:两个坐轮椅的球迷山子和小刚,因有一张球票,相约到体育场去看一支法国足球队的来华比赛。在去的路上,他们谈论着第十二届世界杯上的球队与球星,笑谈着给他们这张票的朋友二华怕老婆的趣事,山子不时地询问小刚与女朋友的进展情况。虽然他们身有残疾,但因对足球的热爱,让他们对生活依旧充满着希望,对未来充满着热情。

这部小说虽写了“山子和小刚”因身体缺陷所面对的生活困境及精神困苦。但因他们有着对足球的热爱,对生活的追求和面对困难的不屈,使得小说不仅有了温情,更有了明亮的色彩。

在该稿档案封面中,还附有一页“人民文学稿笺”,上面写有四位编辑的审稿意见。审稿笺作为手写时代书稿能否发表的编辑部书面材料,对于研究该小说发表过程有着重要的史料价值。

第一条 编辑意见是责编朱伟3月27日写下的。

这是个真正的短篇结构。

小说从宽阔的生活之流中截取看球这一个点,细微地开掘出了一对残废青年复杂的内心波澜。小说似小桥流水,缓缓流来,又缓缓流去,读来委婉动人。作品致力于写人物对话,通过对话,基本勾勒出了人物个性。有些残废人的孤独感和凄凉感,但基调还是明朗的,此稿有史铁生的味儿,史铁生因为自己身残,作品一般都带点儿孤独感和凄凉感,委婉凄凉之美。作者没在我刊发过作品,此篇无论从扶植作者还是从我刊的面貌出发,似都可考虑留用。

当否,望复审。

朱 27/3

通过落款时间可知,该稿在史铁生3月26日创作完成后,他至迟第二天便将手稿交给了《人民文学》编辑部。责编朱伟3月27日看完该稿后,当天便在审稿笺上写下了自己的编辑意见:考虑留用。后依审稿程序,该文转至小说编辑组组长王扶审阅。

3月28日,王扶二审阅读该稿后,在稿笺上写下了自己的意见:

同意以上意见,写出了这对残废青年苦涩中又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希望。

王扶 3.28

同日,《人民文学》编辑部副主任崔道怡收到小说《足球》,三审后,他在稿笺上写下自己的审稿意见:

同意以上意见,拟发五月号获奖作者特辑。

崔道怡 3.28

3月29日,负责第四审的《人民文学》副主编刘剑青阅读该稿后,在《足球》的审稿笺上写下了自己的终审意见:

同意。

刘剑青 29/3

从审稿笺来看,小说《足球》被审稿编辑一致认可,只用三天,便被《人民文学》编辑部决定采用,并刊发在同年5月的特辑上。后来,该文更是被安排在5月特辑第三篇的位置发表。这可是史铁生第一次在《人民文学》发表文学作品。

这一期《人民文学》共有8篇小说刊发:开篇之作是刘绍棠的小说《京门脸子》(中篇小说),第二篇是石定的《水妖》,第三篇是史铁生的《足球》,紧随其后的是胡辛的《昌江情》、彭建明的《三老》以及刘舰平的《山问》,第7篇是女作家谌容的《大公鸡悲喜剧》,第8篇是叶蔚林的小说三篇《菇母山故事》。对于这8篇小说,在“编者的话”中,《人民文学》编辑部做了简单扼要的阐述。

无论闭塞山村作怪的“水妖”,截瘫患者向往的足球,还是昌江母子洋溢的亲情,湘西老人关注的鸟与树,都能曲折应现时代变革的投影,热忱赞颂纯真健美的心灵,婉转发出珍重未来的呼声,令人可感可敬。

可见,编辑在审读《足球》小说后,读出了足球让残疾者山子和小刚对生活、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我想他们肯定也读出了作者史铁生对于足球的热爱。

虽然史铁生21岁因病瘫痪,从此与轮椅相伴。但这种生活磨难,不仅没有打垮他,反而更激起他对生活的勇气和热情。对于自己的遭遇,对于无法改变的命运,史铁生有着自己的乐观见解:“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随意调换。”正是史铁生这种不对命运低头,依旧有梦想的精神,让编辑们钦佩。

史铁生这种乐观、豁达的性格,我想与他酷爱的喜好有着很大关系。在其著名散文《我的梦想》一文中,史铁生曾说自己有三大喜好:足球、文学与田径。他对这三大爱好排了个座次,“其实我是第二喜欢足球,第三喜欢文学,第一喜欢田径。……”对于田径,对于因田径而喜爱的偶像美国田径运动员刘易斯,史铁生有过这样的设想:

我最喜欢并且羡慕的人就是刘易斯。他身高一米八八,肩宽腿长,像一头黑色的猎豹,随便一跑就是十秒以内,随便一跳就在八米开外,而且在最重要的比赛中他的动作也是那么舒展、轻捷、富于韵律……不怕读者诸君笑话,我常暗自祈祷上苍,假若人真能有来世,我不要求别的,只要求有刘易斯那样一副身体就好。我还设想,那时的人又会普遍比现在高了,因此我至少要有一米九以上的身材;那时的百米速度也会普遍比现在快,所以我不能只跑九秒九几。作小说的人多是白日梦患者。好在这白日梦并不令我沮丧,我是因为现实的这个史铁生太令人沮丧,才想出这法子来给他宽慰与向往。我对刘易斯的喜爱和崇拜与日俱增。相信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想若是有什么办法能使我变成他,我肯定不惜一切代价;如果我来世能有那样一个健美的躯体,今天这一身残病的折磨也就得了足够的报偿。

而同样对于自己喜爱的足球,虽然他无法在绿茵场尽情奔跑,但这丝毫无法阻止他对足球的热爱。曾经他还和同为作家的余华、马原、莫言等一起组队与文学青年比赛。当本队形势岌岌可危,为挽回败局,关键时刻,史铁生还亲自披挂上阵,为作家队镇守球门。对于这一段“球员经历”,作家余华在《守门员莫言和史铁生》一文中有过详细描述:

“……1990年意大利世界杯期间。那时马原还在沈阳工作,他邀请我们几个去沈阳,给辽宁文学院的学生讲课。我们深夜看了世界杯的比赛,第二天起床后就有了自己是球星的幻觉,拉上几个马原在沈阳的朋友,在篮球场上和辽宁文学院的学生踢起了比赛。辽宁文学院也很小,也是只有一个篮球场。……我们原本安排史铁生在场边做教练兼拉拉队长,眼看着失球太多,只好使出绝招,让铁生当起了守门员。铁生坐在轮椅上守住篮球支架中间的空隙以后,辽宁的学生再也不敢射门了,他们怕伤着铁生。有了铁生在后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们干脆放弃后场,猛攻辽宁学生的球门。可是我们技不如人,想带球过人,人是过了,球却丢了。最后改变战术,让身高1.85米的马原站在对方球门前,我们给他喂球,让他头球攻门。问题是我们的传球质量超级烂,马原的头常常碰不到球。虽然铁生在后面坐镇球门没再失球,可是我们在前面进不了球,仍然输掉了客场比赛。”

虽然大比分失利,但作为球员的史铁生依旧开心。因为他喜爱足球,这种喜爱与胜负无关。

正因为以足球和田径为代表的运动带给史铁生的是快乐与希望,所以他爱一切运动。他曾经撰文谈到这一点:

“也许是因为人缺了什么就更喜欢什么吧,我的两条腿一动不能动,却是个体育迷。我不光喜欢看足球、篮球以及各种球类比赛,也喜欢看田径、游泳、拳击、滑冰、滑雪、自行车和汽车比赛,总之我是个全能体育迷。……如果这一天电视里有精彩的体育节目,好了,我早晨一睁眼就觉得像过节一般,一天当中无论干什么心里都想着它,一分一秒都过得愉快。……

这正如手稿《足球》中的山子和小刚,在去球场的路上,他们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上这场球,看门人能否让他们进去,进去之后还要面对怎样的情况。因为球场看台是那样高,球迷如果都站着看,他们怎么办。但为了圆自己的梦想,他们愿意去“赌”,并一路憧憬着能亲自看下一届世界杯的现场比赛。这种在正常人看来不切实际的憧憬,在手稿中有着详细描述:

“下一届该是第十三届了吧?”

“第十三届在哪儿来着?”

“墨西哥。”

“对了,墨西哥。”

“不知道到时候电视台还转播不转播?”

“要是能上墨西哥去亲眼看一回,那还差不多。”

“下辈子吧。你不是说你下辈子是普拉蒂尼吗?”

“肯定。我下辈子肯定踢足球。”

“中国队就等着你了。”

两个人笑起来。

看一场球,对普通球迷而言可能并不难。但对于行动不便的山子和小刚而言,是那样的难。同样,这对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而言,也是一个极难完成的心愿。但生性倔强的他,在现实中还是最终完成了这个“壮举”。在《足球内外》一文中,史铁生讲述了自己在1995年夏天的一个心愿。

1995年夏,桑普多利亚足球队再次来华与中国国家男足比赛,他们渴望一洗1994年在北京工体2:4被国足击败的耻辱。当时,初步职业化的中国足球在工体缔造了至今仍被球迷津津乐道的“工体不败”神话。为了见证奇迹,作为铁杆球迷,史铁生终于亲到工体为中国队加油助威,当然是朋友们把他抬进了体育场。去之前,史铁生心里很是忐忑,他担心体育场不让轮椅进,凭白葬送自己一个快乐的晚上。他的担心后来证明是多余的,当工体守门人看见史铁生来看球时,确实表情惊讶,着实把他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看门人竟然亲自为史铁生开道。当朋友们抬轿似的抬史铁生上楼梯时,一群看球的年轻球迷竟冲史铁生使劲鼓掌,大声喊道:“嘿哥们儿,行,有您这样儿的,咱中国队非赢不可!”坐到球场看台上,史铁生看到自己曾经来过的绿草蓬勃的工体,以前四周全是那种规规矩矩的观众,而现在却大不一样。工体就像盛装的舞台,观众席上五彩缤纷旗幡涌动,呐喊声、歌声、喇叭声……但稍显遗憾的是,因为无法站立,史铁生不大看得见绿草坪上正在进行的比赛。因为至少有80分钟,球迷们是站着看的,激动的情绪使他们根本坐不下来,所有的座位都像是装了弹簧,往下一坐就反弹起来。史铁生后来回忆,他前面的一对年轻恋人曾不断回头向他表示歉意,他们似乎是在表达:

“就像狂欢的队伍时而也注意一下路边掉队的老人,但是没办法,盛典正是如火如荼,我们不能不跟随着去呀。”

史铁生对此表示非常理解。即使这样,史铁生也非常满足了。因为他毕竟亲临现场,坐在人群背后专心倾听着足球带给人们的欢乐。

史铁生听出多数来现场的人并不怎么懂足球,或者说并不像教练员和裁判员们那样懂足球,但他们依旧那样的狂欢。因为这时,技术和战术都已经次要。“尽情欢乐”才是足球带给人们的真谛。

“现代生活令人紧张,令人就范,常像让狼追着,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身体拥挤心却隔离,需要有一处摆脱物欲、摆脱利害、摈弃等级、吐尽污浊、普天同庆的地方。人们选择了足球场,平凡的日子里只有这儿能聚拢这么多人,数万人从四面八方走来一处便令人感动,让人感受到一种象征,就像洛杉矶奥运会时的一首歌中所唱:We are the world.而在这世界上,当灾难休闲或暂时隐藏着,惟狂欢可聚万众于一心,于是那首歌接着唱道:We are the children.我们是世界,我们是孩子,那是说:此时此地世界并不欣赏成人社会的一切规则,惟以孩子的纯真参加进对自由和平等的祈祷中来,才有望走近那无限时空里蕴藏的梦想。”

正因对足球的热爱,史铁生曾大胆设想:“如果我是外星人,我选择足球来了解地球的人类。如果我从天外来,我最先要去看看足球,它浓缩着地上人间的所有消息。”在他的眼中,足球代表着美好,代表着希望,代表着热情与真诚。正因足球拥有这样的魅力,才让史铁生对生活一直充满着爱。正如小说《足球》一文所写:

“跑得好累呀,突然眼前豁然开朗,看见了一片绿色的草坪。不,不,不,是一片辽阔的草原,他自己正在那踢球。踢得真不错,盘带,过人,连过了几个后卫,又过了守门员,直接把球带进了大门。他笑着在草原上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