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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的界限和可能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黄德海  2018年10月26日08:54

这个变化越来越快,让人感觉越来小却越来越生疏的现实世界,每一天生出的新鲜事物和由此形成的新颖经验,多到无论你用怎样的方式捕捉,仿佛都只能挂一漏万,怎么也打捞不起全部,只能眼睁睁看着语言对着绝尘而去的它们叹息,内心无比焦虑。尼尔斯·玻尔曾经说过:“如果一个人不曾对量子物理学感到困惑,那他就根本没有理解它。”现在几乎可以说,如果一个人不曾对变怪百出的现实感到困惑,那他就一定没有真的去感受它。

面对如此现实,一些写作者毅然踏足深河,用自己的文字去追逐瞬息万变的现实,不去管自己的笔永远也追不上那远远走在人认识之前的现实,以有涯之思事无涯之实,把自己的忧思与创伤放进文字,企图写出这世界深处的裂痕与痛疼。以这种方式写作的小说,我们通常称之为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的天条之一,就是对现实的准确传达。这一天条要求现实主义写作者跟随现实,深入自己的写作对象,不用自己的想象或推断替代走马观花看不到的现实深层,从而保证作品触碰到事实坚硬的内里。或者这么说好了,现实主义写作者受到如现实所是那样写作的限制,从而必须比普通观察者更殚精竭虑地对自己的素材下功夫,故此能够更好地写出现实极为深层的微妙关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现实主义的限制会让写作者更好地从素材中汲取能量,捆绑作品手脚的现实界限,反过来成了诚恳的写作者走出现实迷宫的阿里阿德涅线团,刺激他们在穷途或歧路结成的困境里找出一条崎岖的小径。

然而,如开头所言,这里有一个显而易见的难题,即人的认识很难跟上现实自身的变化。或者说得更坚决一些,现实的变化永远快于人的认识,而那个凭观察和想象塑造出来的写作中的世界,跟人一样带有先天的局限。更令人沮丧的表达可能是,所有的现实都类似于康德所谓的“物自体”,存在于认识之外,人根本无法完全认知。写作者必须意识到,在认识层面,自己追逐的是一个绝无可能被人的思维完全覆盖的现实世界。与此同时,任何写作也写不出比现实还多的现实,现实在空间上的无限和在时间上绵延,早就取消了这个可能。

或者换个说法,假设我们置身的世界是造物的杰作,小说家的野心则在于他要跟造物竞争,开始新一轮的造物,要用自己的写作技艺跟造物竞争。艺术的原义,就是人工,人的技艺,用一个人的技艺跟造物来竞争。造物手笔下的生活是连绵不断的,不会有一刻停止,不会停下来让你思考,或者你刚刚思考完,下一个变化又来了——现实主义写作仿佛永远处在自己设定的悖论里。

这个悖论让我们不得不意识到,所有在精神领域中讨论的现实,都并非是客观意义上的现实,而只是在精神领域有意义。这个从属于精神领域的现实,才是能够谈论和比较的,谈论和比较的是人们在精神领域对现实的想象、思考、决断的深度、广度、远度。也就是说,我们在谈论中使用的现实概念,从来不会在客观意义上存在,观看也好,想象也罢,不管从哪一个角度进入,都是我们在精神领域的各种探索。我们能知道的,只是经过我们思维抉择的现实,只是精神领域中的现实。

可以略微给人一点安慰的是,在精神和现实的截然两分之间,是人类认知的让人自豪的努力:“人对界线的确认和思索,正是人对自我生命处境的确认和思索,乃至于是对人的世界基本构成、人的存有的确认和思索,而且,惟其如此才是具体的、稠密充实的。”正是精神和现实界限上的那个将断未断的存亡绝续时刻,那些人置身其间的挣扎和努力,往界限两边拓展的深度和广度,才让人生成了精致微妙的样式,也造就了严密深湛的艺术,从而也让现实主义创作达到了某种让人敬佩的高度。小说的意义或许就在于,人居然可以站在跟造物同样的位置再来看一次这个世界,可以用“虚构”这一特殊的方式对准现实。

也就是在这个方向上,必须提到现实主义与虚构(小说)的关系。或许有必要澄清一个误解,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虚构变成了瞎编的同义词。比如,一个人一直在回忆真实发生的事,有个事情没有发生过,那就虚构一段。这不能称为小说的虚构,作为小说的虚构,虚构必须是作品立足的基本点--既然不可能及时而无损地切割现实,不能用更多的现实含纳无穷的现实,就必须另起炉灶,用虚构先行对准那个变动不居的现实世界,现实将在虚构击中核心的那一刻謋然而解,如土委地。

前面说过了,虚构世界和现实世界是独立自洽的,如果要在虚构世界中容纳更多的现实,就必须让虚构的世界再大一些,大到足以容纳现实携带的所有沙石;或者,你必须洞察现实更为深处的秘密,更准确地对准纷乱芜杂现实的核心--虚构准确地命中了现实的靶心,不用再在小说中不停地追赶,“箭中了目标,离了弦”。或者来打个比方,现实如一张纸上的两个人,这两个人永远不可能走出纸的边框,要走出来,需要高维世界从另一个方向把他们取出来。虚构,就是在现实三维世界之上伸出一只手来,要从更高的维度把现实从物自体状态解放出来,从而可以更好地放回现实。

如果一个人立志用现实主义的虚构方式对应现实,并企图给人心一些切实的安慰,他就必须对虚构有更为疯狂的野心--跑在时代前面,用虚构抵达现实,或者从更高的维度直抵现实的核心。在我看来,这才是现实主义创作最该注重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