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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8年第10期|黄永红:笑魇(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18年第10期 | 黄永红  2018年10月23日08:39

作者简介

黄永红,男,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区人。业余从事小说创作多年,爱短篇小说,有中短篇小说数十篇刊于《小说月刊》《小说创作》《剑南文学》《四川文学》《荒原》《少年文艺》《短篇小说》等,有小说入选漓江版全国佳作集。出版有短篇小说专集。

苏雨和姜晓丽,原本属于不同的家庭,却一起成为留守族群中的一员,情感关系的产生,是自然而然还是有预谋?瘫痪的老公公,却能夜深梦游,诡异的目光会洞穿怎样的结局?

苏雨第一次与姜晓丽单独接触,是初春一日,在姜晓丽的家中。他给她抱孩子去。

世间有些事,往往有不可思议之处。比如姜晓丽的孩子和他之间的亲近关系。不知从哪天起,每次一见到苏雨,几个月大的奶娃娃便会对他目不转睛,眼睛越来越亮,随后就笑起来,张开还没生牙的小嘴啊啊直乐,双手在身体两侧上下舞动,双腿蹬动踢踏作跳跃状,乐不可支。在山梁上茶店里所有的人都感到有趣得很。妇女们都说,怪,这奶娃,咋唯独那么生你呢,一见你就向你笑纹了!有一天美丽的茶店老板娘谢春红抱着奶娃隔老远就喊苏雨说:“这鬼娃娃,也不晓得和你前生有啥子缘分,我们逗都逗不笑,听见你说话,赶紧就车过脸来看了,这么远就对你笑嘻了,快来抱一下子哦!”说着就把奶娃举起来上前两步,一把甩到他怀里。

苏雨正没事闲着,只得慌忙伸手接住,看着奶娃的脸笑着说:“抱就抱一下嘛,他对我笑,说明我运气好嘛,有啥稀奇的嘛。”仿佛应和他的话,奶娃欣喜地望着他,张嘴啊啊哦哦与他对起话来。几个人不由得围拢过来笑看。

谢春红说:“依我看,前生你们说不定是两兄弟、两爷子!”

侧边的人都哈哈笑起来。另一个女人说:“是夫妻两个也说不定呢。”

苏雨说:“夫妻都是前世冤家,哪有见了笑的。”

女人说,“那就是情人嘛!”

苏雨不自在地笑说:“越说越离谱!烂电视看多了,天天你就忘不了你的情人。”

苏雨抱着孩子与人说笑时,孩子的母亲,叫姜晓丽的女人,正在旁边与人打麻将,眼都没抬一下。他一直并不清楚姜晓丽。他的屋离茶店近,但他性格内向,不喜热闹,也不打牌,所以难得到店里停一下,没事时宁愿在家看电视,读读乱七八糟的书。几年来,他和妻子一直在外打工,但现在孩子上初中了,父母上了年纪身体不好,所以只得留一个人在家,妻子脾气不好,与俩老处不和谐,便叫他留守在家。现在农村农活不多,家中又没发展有其他产业,无所事事,便听从妻子的建议,闲时去搞摩的出租。苏雨性格沉静,对人温和,愿意帮助人,人缘好,周围人都爱叫他的车。春节过后,村里的中青年没有拖累能离开家的几乎都出门打工去了,光他的摩托车,好像就送出去了起码一百个人以上。春天里,四处鸟语花香,却人迹稀少,茶店里虽然还不乏打牌的,却也明显冷清下来,牌局常只有一两桌。苏雨的摩的生意淡时,就常把车停在谢春红店门口公路边,却在家里做农事。播玉米、挖秧田,给果园打药修枝等,无事时,也到茶店里走一走、站一站,与人说话,看人打打麻将等。

苏雨开始两次被人将奶娃塞到怀里时,还搞不清楚他是哪家的孩子,对姜晓丽也是有点印象的,她是茶店里打牌的常客。当然,也许更主要的是,她身材高挑,人长得也漂亮的缘故吧。姜晓丽的气质与众不同。她沉静,少言寡语,难得一见与人开玩笑,显得孤傲、矜持,但有人叫她打牌,却又极随和,小赌不嫌,认真细致,赌大点也奉陪,绝不犹豫,而且牌风极好,不论输赢,均一贯自如常态。此前,他对她的印象也仅限于此,到底姓甚名谁等底细,却不是很了然的。他相信,姜晓丽对他更是不甚了了的,因他不打牌,不多言不多语,只是偶尔到店里走一走、站一站,极随和地与人说一说、笑一笑,一切如水一般清清淡淡。苏雨觉得,在对她的印象中,她好像从来就没看过他一眼。她打牌时,奶娃便被茶店老板娘抱走,由于奶娃常被收拾得洁净整齐,往往在一个人怀里抱不多久,便入了另一个怀抱,抱人的有女人,有孩子们。

这一天,当谢春红咯咯笑着又一次把奶娃娃放置到苏雨怀里,孩子的嬉笑跳跃惹得人们一片惊奇快乐时,姜晓丽终于从麻将桌上回过头来淡淡望了一眼。其时,她最先自摸和了牌,悠闲地等着另外三方争斗结束。她站起来,走过来,看了看苏雨怀中正与苏雨面对面笑着亮眼、张嘴啊啊咿呀乐着说着的孩子,伸出细长的小手指拂了小脸蛋一下,面无表情,瞪着孩子轻轻叱骂了一句:妈的,怪娃娃,哈巴狗!然后回头又去打麻将了。姜晓丽的身上,散发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好闻的香水气息。奶娃的身上,有一股淡淡奶香味。他吃的是母亲的奶,不像许多孩子吃奶粉,有一股味。有一次,正打牌,姜晓丽叫人帮她打一会儿,她要去喂奶。一个女人问姜晓丽,咋不买奶粉来吃嘛,那样省事些。姜晓丽说,书上电视上都讲了,还是母乳哺育最好,这样对孩子的发育全面有利。

姜晓丽从不和别的哺乳女人一样,当着别人的面喂孩子。她去静坐在一隅,面对着墙壁等无人处,悄悄静静地让孩子吃。

她也从不抱起孩子随处拉屎撒尿,她总是抱着到偏僻的庄稼地边、人迹难到的树林边、小路旁。她也不嘴里嘶嘶着给孩子把尿,只是安静地端着等着。

姜晓丽是一个洁净的女人。不像其他拖奶娃的女人,有时大大咧咧,甚至邋邋遢遢的。有一次,不知怎么的,娃娃吐了奶在她身上,老板娘让她用卫生纸擦拭一下,去用毛刷沾水刷洗一下,但她却硬是丢下牌,回家去换了一身,然后干净整洁地出现在人面前。别的女人笑她,她微笑一下,并不说什么。她的微笑转瞬即逝。如深水中鱼儿的闪动,在水面表现出的隐隐的一点涟漪。

奶娃的奇异亲近,也开始令苏雨感受到一种温馨,渐渐地,他开始觉得孩子异常地可爱起来了。只要到茶店里,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别人都爱将奶娃塞到他手上。他们甚至故意将孩子抱到面前来,一睹孩子乐开怀的好玩样子。他与孩子一起的时候开始多起来。也许不再感到无所事事的淡漠,他在茶店里的时间渐长。有一次,谢春红打趣笑说:“他妈给他算命,说要找一个干爹,干脆就把他引给你做干儿子嘛!”苏雨不置可否地微笑说:“要得呢。”谢春红只有三十多岁,与他差不多年纪,以前大家还是友好的邻居,很熟悉的。她回头大声对里边牌桌上的姜晓丽笑说:“要得不嘛晓丽?”姜晓丽微侧转了一下脸:“哎?”马上又回头专心盯在桌上了。她并没听清外边的话语。由于缺乏搓麻将的人手,即使加上谢春红也凑不起一桌,所以姜晓丽陪几位老年人打起了点点红的长纸牌。

在得知奶娃是姜晓丽的孩子后,苏雨自然对她无意中的了解渐多。由于丈夫在外地承揽各种家庭装修活路做,现在她带着孩子独自在家,没做田地,但家中老公公长年瘫痪病卧在床,得靠她经佑(四川方言)。但她却有很多时间来店里打牌,有时甚至晚上也来,使人难解。因是同村长大的,苏雨认识她男人,不过不在同一个组,印象模糊得很。

油菜花已经盛开过了,麻柳杨树等也都绿起来,显出嫩黄的婆娑样子。各种果树如桃子李子梨子等都开出了一树树花朵,明丽在农家篱笆内外,颇具“时有幽花一树明”的意境。农家新屋檐下,燕子已筑好巢了,它们呢喃着在纯净的空中飞行。麻雀在竹林中叫,一些画眉却在贴地飞行跳动,鬼头鬼脑的,把刚出土的玉米秧苗扯了起来。

苏雨正抱着奶娃走出店在公路上,一位邻居说给他听,他播下的玉米好多被鸟雀糟蹋了,他就去看。许多油菜花枝顺着近日的风向伏下了身,组成一片片黄绿的毯。许多路被掩入绿色中,很不好走。走到地头,他看了玉米秧,回转店中,牌局却已散去了,除了正洗衣做饭的老板娘谢春红,店内外一个人影都不见了。谢春红告诉他:“人散后,她找孩子,别人告诉她说你抱去了,她就没说啥子,扯伸走了——都有好一歇了!”他有些不知所措。抱着奶娃在春天的阳光下想了一下,想把孩子给谢春红,却看她又似乎在忙碌。她这时开了洗衣机,洗衣机嗡嗡响着,就过来逗着孩子笑说:“安逸哇,把这小东西丢了,不要他了!嘿,狗日的,还笑哩。”

苏雨问:“你给她打下电话不吗?”

“我不晓得她的号码。”她说着,叫了一声,转身就朝屋内跑。原来一股煳味飘扬起来了。最后谢春红说:“你给她抱去嘛,反正又不是好远的。”

苏雨不知谢春红说的是否是真话,他明明见她有一天给姜晓丽打电话叫她快上来打牌,大家都等着她呢。他不便再问,也不便再停留,抱起奶娃朝自己家中走,但没走好远,他又觉得不妥。便偏离了家的路线,真的向姜晓丽的家走。印象中他记得那好像是一所独立一处的楼房。

村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放眼一望,春天的乡野上,到处都宁静得很。零落散居的农家点缀在温暖的阳光下,显得冷寂。走了十来分钟,转过一个河湾,便有一幢楼房矗在杂树丛中的半坡上。苏雨提防着狗,抱着孩子走到院门口。孩子这时睡着一会儿了,很安静。

院门敞开,院坝里的阳光下,有一排花盆拦中半腰不很规则地摆在地坝头。他站在门口本想喊一声,但看看手上的奶娃,又算了。东厢瓦房的一道门开着,传出来响声。他走过去,就看见姜晓丽在一个盆中洗菜,他轻声喂了一声。她抬起头来。啊了一声,然后就微笑了,双手湿淋淋地就赶紧走过来,看见孩子熟睡了,她迟疑了一下,小声说:“帮我抱到床铺上放起一下嘛,他警醒得很。”

苏雨问:“哪儿?”姜晓丽说:“楼上。”

姜晓丽打开正屋的一扇门,在前边带领轻轻踏上里面的楼梯。他蹑手蹑脚跟随着。上了楼,姜晓丽用钥匙开了门,进去。里面是卧室,他站在门口没有跟进。地面铺白色的地砖,一尘不染,整齐洁净。他看她到床前理开大红的被子,从另一侧拿一个薄薄的小枕头搁好,然后回首说:“抱进来嘛。”

苏雨进去后,她不伸手去接人,却让到一旁悄悄地说:“慢点儿,他是最不好放上床的。”

苏雨只好尽量小心地弯下腰,慢慢将孩子放下……

下了楼,苏雨歉意地说:“我以为你们还要打一会儿牌的,就去地头看了下玉米。”姜晓丽小声说:“我本来说回来把饭煮在电饭锅中就上来看下子来抱他的,没想到你特意抱回来了,不好意思啊,太麻烦你了!”看苏雨要走,她忙说:“就在这儿吃饭嘛,很快就好了的。”苏雨说:“不用,我走了!”

苏雨说着就忙走。这时,突然从旁边一门内传出一声夸张而响亮的咳嗽声。他不由得朝侧面望了一眼,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侧起身子趴在床边,伸着颈子往外大睁着眼睛望他,目光中充满了问号。他想招呼老人一声,姜晓丽这时在他背后迅速轻声说:“别管他的。”

苏雨便不说话,继续往外走,走到地坝中,他还想着那一双疑问的眼睛,猛然听到姜晓丽喊:“慢点子!”他一惊,定睛看时,就吓了一跳。原来再走一步,就是一个坎儿,后面是仅用一张薄纸板盖住的井口。一块水泥预制井口盖板却在远远的一旁搁着。他忙往旁边迈过一个花钵,才正对了院门……

姜晓丽送出来说:“你慢慢地走!”苏雨还热着脸,飞快地回一下头说:“好,你转去嘛。”

姜晓丽亭亭玉立在门外边,脸上安安静静的。

走在路上,苏雨还有些后怕,并有些羞愧。自己明是朝门口走的,咋会走一边去了呢!差点就……嘿,思想开小差啦还是咋的?

后来,再次走进姜晓丽的家,是仲春一日,应邀与谢春红去吃午饭。接着,是第三次。与前两次截然不同的是,那是一个深夜。并且,他见到了极奇怪诡异的一幕。

那已是初夏时节,油菜开始成熟,柑橘花正盛开,日夜飘香。这日天气燠热,苏雨看电视到深夜,刚冲了澡睡下不久,正蒙眬睡去时候,手机却响起来。是妻子打来的吧,他拿起手机,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接通后,传来的是另一个女声:“喂,是亲家哇?”他感到意外,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说:“你打错了。”便把手机挂了。但他立即想起有点不对。他回忆着那声音:喂,是亲家哇?是她!他眼前映出姜晓丽宁静美丽的面影来。他一下瞌睡全消,清醒过来。

自从那次抱孩子去过她家后,苏雨觉得姜晓丽明显对他注重了些,见了面,常会向他眼含笑意,温和地略微点头,有时还招呼一声:“早!”

苏雨总是点头还以一笑:“你早!”

有一天,苏雨甚至微笑着问:“今天手气如何?”

姜晓丽轻轻莞尔一笑:“掉了一点儿。”

奶娃依然亲近苏雨。他叫杰杰。大家都快乐地晓得了他们两人的亲近关系,有时,他耍赖撒野哭起来,别人抱不住了,便把他抱给苏雨。有一次,苏雨在家中做事,谢春红为了让姜晓丽继续打麻将,竟把哭闹的孩子抱到苏雨家中来了。

一个老婆婆笑对苏雨说:“你简直成了他的奶猫(奶妈)了!”苏雨有点不自在地微笑一下。

一天,谢春红诓哄孩子说:“别哭了别哭了,苏雨来了,快来抱杰杰去。”他于是停了哭,睁大了噙着泪花的黑亮眼睛前后张望。后来,他还能听出“苏叔叔”的含意来。

姜晓丽仍然沉浸在牌桌子上。但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有时很久不见孩子,她问起来,倘若听人说拿给苏雨去了,便不再言语。有时她则淡淡地骂一句:“这狗日的鬼娃娃。”然后继续打牌。

是一日下午,散了牌局,别人告诉姜晓丽,人给苏雨抱回家去了。姜晓丽轻轻说:“噢,晓得了。”她便去了苏雨家。她站在苏雨屋侧竹林边一株正开着花的桃树下,清泠泠地喊:杰娃儿!杰娃儿!苏雨在院门外菜地里答应道:来抱人了哇!他睡着了,你稍等一下,就给你抱出来。姜晓丽说:“那麻烦你了,你在做啥嘛!”

苏雨说:“我在这儿栽几根莴笋秧。”

姜晓丽走过去,见苏雨身着毛衣,袖子抹到肘部,飞快地动作着,很赶忙的样子,便说:“你栽嘛,我不忙的。”苏雨说:“没关系。”便起身进门,洗了手,走进屋去,很快抱了人出来。孩子竟还熟睡着,脸红红的,微张着小嘴。姜晓丽伸手掠了一下头发,一边小声骂道:“日他妈的,狗日的睡得好熟!”一边倾身伸手接了,横抱在胸怀中,然后说:

“不好意思,把活路给你耽搁了。”

“没有,你慢走。”

“好,你慢慢忙。”

姜晓丽接人时,她的手腕压住了苏雨抱持孩子的手。她小小地“呀”了一声,歉意地笑了一下。

然后,一个晴朗的黄昏,谢春红一脸故事地来叫苏雨。苏雨说:有事吗?她笑着说:来找你,当然有事啦!她郑重其事地微笑着小声说:“你过来嘛,我给你说。是这样的……”谢春红告诉苏雨,姜晓丽在春节回娘家时,和母亲抱孩子去找人给孩子算过命,算命的说,今年要给孩子找一个干爹。谢春红说:“晓丽说孩子那么生你的,她托我来问一下你,看你愿不愿意要杰杰做干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