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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说里的“自我生长”和向往的地方

来源:《中华文学选刊》 | 朱婧  2018年10月21日10:05

同在有限岁月,即使最终消亡亦留下影踪

停了写作差不多十年。恢复写作的时候,内心有困,并不是说说而已。因为专业和课业故,在写作论文和创作小说的模式里切换,其实也未能自在,怕哪一件都不够完全。

近期在《萌芽》的公众号里,看到推送了我早年的小说《黑洞》,隔了时间看久前的写作,却有旁观感。那篇小说里一个大学女生被怪异的追求者纠缠的故事被以一种悬疑的笔调铺陈,颇有曲折。曾经,对于故事的传奇性追求和细节里的因果勾连是我相当中意,并深以为是小说家智慧的部分。《酉阳杂俎》中有一则关于“妒妇津”的故事,说刘伯玉妻段氏好妒。伯玉常于妻前诵《洛神赋》,说娶妻如此则无憾。段氏道:“君何以水神善而欲轻我?吾死,何愁不为水神。”于是当夜自沉而死。段氏果真死去做了水神,稍微有些姿容的女子经过此河皆会被惊涛骇到,而那位丈夫,是断断不愿在水边出现的,终生遇水绕道而行。中国传奇那种激烈、生动的小说逻辑,刺破现实的方式让我深得其趣。年纪更轻的时候,也作了许多如此尝试。这一年,恢复写作,也有熟悉亲近者,看了作品后同我说,小说有了明显的变化。这些变化自己自然也知道,若说是为什么,其实也不能说明白什么。

如果要我说这么多年的创作感受,我在意的部分可能是写作的生长性。这种生长性并不意味着更阔大或者更深刻,它有时更像是一种选择。正是正视并接受作为写作者的局限,但亦有不能放下的愿望。选择可以选择的,完成在有限空间的自我生长。

世俗的能力如此强大,我看到过写作者在写作这件事情上的艰难。写作由无法克制的自我陈述开始。体会创造之喜悦,写作似乎给人极大力量,也让人更能反观到自身的软弱,所谓的上帝之灵被世俗之心淬灭、玷染与蛊惑,世俗之心被上帝之灵悬吊、胁迫与暗示,最终变成无可奈何之事。

写作中存在的流动和变化,我姑且把它都归入一种生长性。于此间,我觉得自己只是在复苏和经历的过程中罢了。至于在我的小说里,在自我生长的是哪一部分内容,我觉得是《那只狗它要去安徽》里所写的“内心的某一部分”,那一部分“充斥着无用,却又不能丢弃”。如张大春《小说稗类》所说的“不被视为有意义或有价值的、无结局亦无解决的生活细节”,还是“生命中带来或出现启悟的片断经验”,都是其延展和生长的方向,也或许是我向往的地方。

《那只狗它要去安徽》,写作的时间不长也很集中,若要说它写了什么,似乎也未有深文。多年未见的故人相逢,却意识到对方可能是命中因缘的人,像是孤单而漫长的旅程后的终点,也又是一种新的起点。好几年前,我写过一篇小说叫《猫戏》,大抵是说错付深情的女性,在长年的“我执”中终于感受到与所爱慕的男性的关系是一种类似猫和主人之间的游戏关系,既求之不得,于是正视这段关系而舍弃。相较来说,《那只狗它要去安徽》中的人物,似更加克制,“我”或者“绿”,如何去选择,如何去生活,并不和他们要什么有关,至多是知道自己并不要什么。他们成为藏匿在都市标准化生活里的异类,这种异类,我在《安第斯山的青蛙》里,也写过一次。都市生活使万千的人群的面孔和生活模式相近。汇入人群又离散,是都市生活的最常见的画面之一。在人群中,与陌生人被迫地靠近,互为镜像,我们看到别人,也被别人看到,对于敏微的写作者,这些常常成为故事的起点。人心的软弱和天真是让我觉得迷人的地方。不管世俗的教条如何规训我们,总有偏离的时刻,带着对自己的怀疑,亦希望得到在现世的理想安置,但亦有不能泯灭的“我”在若隐若现。写那些,似乎发生又似乎未有发生,并不激烈,却是人心的波动的过程,可能是我在逐渐偏离和放弃戏剧化的瞬间后转向去书写的内容。《那只狗它要去安徽》中即如此陈述,他们并不是人群中特别的那一个,甚至避免被称为特别,但亦不能忘却“我”。星空之下,万千复刻的人生,是独属的生命经验,镌刻于我们的肉身,同在有限的岁月,即使最终消亡亦留下影踪。

黄庭坚写过一首诗《陈留市隐》,讲起缘起,说陈留市上有刀镊工,四十多岁无子,携七岁的幼女一同生活,每日劳作的钱吃饱喝足后,头簪花、口吹笛,幼女坐在肩头一同回家,每日无忧无虑,似乎可以一生如此度过。诗曰:“养性霜刀在,阅人清镜空。”对于写作者,观望周遭的方式,映射事物的方式,是自己在铸造属于自己的镜,阅人也是阅己。在文字中磨练,也是熬炼,其中有苦劳,有困顿,有天才之灵蒙恩的时刻,也会有晦暗和自我厌弃。簪花吹笛的平安喜乐,其实珍贵,那一种道,是一种平衡,更多诉诸人心。写《那只狗它要去安徽》的时候,我见过差不多的夕阳日落,也曾经感受几乎最接近平安喜乐的时刻。其实并不隆重,也不复杂,像陈留市集上肩起幼儿的背影,像在《那只狗它要去安徽》中书写的,两个人在江边的散步,夕阳余晖的光线和暖意逐渐褪去后,恍惚而真实的感受此在、“我”在。我写的是这样的时刻,也试图去写的是人经验那样的时刻的内容吧。

她的小说是慢的,细小的。她讲故事,却减去了刻意制造的传奇性。不浓不烈,无大欣喜也不大悲恸。在她,慢与细小,不是技术,而是世界观。说到世界观,其实没有那么多微言大义,就是一个人如何去计量世界,用什么单位去计量世界。慢的和细小的,是朱婧计量她的世界的单位。在沧海一粟,心细如发,全豹和一斑,世界和一粒沙,朱婧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粟、发、一斑和一粒沙作为她计量世界的单位。这样说,不是朱婧有多了不得智者见微知著以小见大的雄心。对朱婧而言,首先,慢的,和细小的,就是自足自在的,至于知不知著见不见大,她不会预先设计的。

朱婧小说别有渺茫浩大的地理和宇宙——世事之无常,人心之莫测。如此细小,恰恰如此浩大的苍凉。如此,我们能做的是微乎其微的,活在一个个的“细小”情节里,与细小物事朝夕相处才可能获致笃定和安宁。犹可爱惜的也就是这些在时间里不断堆积的“细小”,而如果真的爱惜这些细小,则亦犹可找到我们日日活下去的理由。

——摘自何平评论《那些犹可爱惜的细小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