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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18年第9期|汤松波:我们的节日

来源:《红豆》2018年第9期 | 汤松波  2018年10月19日16:21

汤松波,湖南新宁人,现居广西贺州。当代诗人,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广西音乐家协会副主席。广西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著有《有一盏灯》《眷恋》《灵魂没有淡季》《东方星座》《触摸时光》等专著8部。作品入选各类年度选本、高等艺术院校音乐教材及中央电视台文化部春节晚会。大型组诗《二十四节气》入选2008中国年度诗歌排行榜。获《十月》诗歌奖、《飞天》十年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中国人口文化奖等奖项。

 

除夕

除夕,年年如期像花儿一样绽放在老人和小孩的心里。远方的游子,会在这个时间如恋巢的燕子,向着家的方向纷纷归来。

除夕,就像是一棵大树,那大树的根部,就是长幼同堂团聚的家。大树下有丰盛无比的年夜饭,年夜饭里,装满了一家子春种秋收的故事。一顿年夜饭,吃着家长里短,吃着酸甜苦辣,吃着一年一年相约不见不散的春晚,吃出了团年的美满和自在,吃出了久别重逢的幸福滋味,也吃出了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

过年了,一幅幅殷红的春联里,写满了人们对来年的祈福和盼望;过年了,一张张醒目的年画里欢腾着五谷丰登、花开富贵;过年了,窗花映春,福字临门,声声爆竹辞旧岁;过年了,灯笼高挂,门神护院,户户吉祥迎新年。

除夕祭祖,传承家风,饮水思源。

除夕压岁,满堂如春,童欢叟乐。

除夕夜,我们守夜。这样的夜晚,心生温暖,哪怕山也千重,水也千重。

除夕夜,我们守夜。这样的夜晚,守着故乡缓流的云,低语的风;守着做人的规矩,守着朴素、善良的人情和世故;也守着古老的风俗和祖辈留下的融于血脉的文化。

年三十的夜晚,我们一直醒着,先人们也一定在我们守夜的情意里醒着……一切的过往,一切的踌躇,都将平息在天亮前。

春节

用盛大这个词语来赞美春节是再好不过的了。

一年又一年,春节,都会在新年的钟声敲响时,驾着月光和露水来到人间。

春节到了,柳眼舒开,桃腮晕红。

春节到了,拱手作揖,拜年纳福。

春节到了,鞭炮会说话,沉睡的山峦醒来了,沉睡的河流醒来了,沉睡的种子醒来了。门环轻扣,犬吠鸡鸣,春风荡漾,鸟语清脆。阳光陡然妩媚起来,人们牵着手奔跑,贴着心嬉闹,铆足劲呼喊,田园的屋顶上又在春水滚动的眼睛里长出了崭新的炊烟。

春节到了,泉水流过家门,如镜,照着崭新的节日,也照着老了模样的母亲。

春节,住在民间。住在红红火火的中国结里,住在香喷喷的饺子里,住在出神入化的剪纸里,住在欢快喜悦的高跷里,住在国泰民安的愿景里。

锣鼓声声,龙飞狮舞,大街小巷、村村寨寨,到处都布满了春节律动的影子。那一声声遥远或邻近的祝福,足可以让人步步春风,满面桃花。

春节,如花,住在我的心里。兰草葳蕤,酒醇意浓,一年的相思和等待又行走在路上了。

春节,住在人们挥之不去的记忆里。是美妙的诗,是动人的歌。即使有一天,这美妙的诗和动人的歌都在风雨烟尘里老去了,春节,依然是梦里梦外永不生锈的乡愁。

元宵节

春月的第一个圆月之夜,就是元宵。这个夜晚,鱼鳞般的瓦背上,一定有着一个又圆又亮赴约而来的月亮。

月亮宠爱的地方,也是我珍爱的乡下老家,透着古风的乡下老家。夜幕降临,漆着红漆的门打开了,新鲜的门里挤满了新鲜的人,新鲜的人讲着新鲜的话,那些带着泥土味的话,自然是新鲜的祝福和新鲜的祈愿。

亮着吉祥的灯笼高挂在檐上,响着春汛的对联竖贴在柱中。

噼里啪啦的大地红鞭炮,在尽情地诉说着丰年的景象。丰年的景象里,呈现出一个被春风轻摇、被花灯绚烂的元宵。

乡俗,即是古风。古风,亦是乡愁。一碗元宵,足可以让满目望乡的伤感化为乌有。一碗元宵,足可以让滚烫的月光照彻心底。故乡,就在装满元宵的碗里。故乡,就荡漾在元宵初升的明月里。

元宵,是夕阳堆积的呼唤。

元宵,是晨曦裹成的梦想。

元宵,是潮汐眷恋的海岸。

元宵,是灵魂高蹈的戏台。

……我在寻找。循着你的镜头寻找属于元宵的孩子们。

定格在镜头里的孩子们,是元宵用明亮的光线孕育的花朵。

这些花朵,无拘无束地开满在小巷里,开满在谜语中,开满在廊桥上。

他们和我一样,在一年当中最初的时间里听到了大地的心跳,遇见了火焰的舞蹈。触摸到了光阴的脚步,闻到了渐行渐近满腹幽香的春天。

我知道,在这样的欢乐幸福时刻,孩子们把乡间最纯真的微笑和水灵无邪的眼神留给了我,也留给了民间永远的元宵。蝴蝶歌飞时,他们的歌台一定是一望无边的。他们内心即将晒出的谜底,将是承载着千百年来的古风,牵着整个世界,穿越风雨,一步一步走向自己向往的辽阔。

清明节

清明,注定是一个伤感的词语。

流水,会在这个日子伤感地注满酒壶;群山,会在这个日子伤感地举起酒杯。

时钟,会在这个日子伤感地滴答流泪;鸟儿,会在这个日子伤感地忘了飞行。

而我,也会在这个日子,伤感地与雨雾或者阳光相望无言。

离开了我的那些亲人,已把寒冬和苦难带走。同时,也带走了那些本不值一提的尴尬和千回百转的泪水。

离开了我的那些亲人,已把丰硕的岁月留下。同时,也留下了纤细无比的思念。

在人世,除了写诗,我似乎是一个别无他用的人。因此,我决定将我的余生交给诗歌,尽量让自己歪歪斜斜的诗行,像极了故乡天空里徐徐升起的炊烟。尽量让那些浸透着芬芳的墨迹,像杏花一样,散开在清明寂寥的枝头。

清明节,炉火熄灭,追忆不绝。

清明节,满身都长出了青苔。我渴望活着的人们都拥抱成相惜的诗句。

清明时节啊,雨纷纷。我和许多走在路上的人一样,觉得自己的身影,比愁绪般的雾霭还单薄,比绵密细雨的脚步还寂寞。

端午节

五月初五,是沾满粽子香味的日子。

五月初五,是浸透诗歌情怀的日子。

汨罗江,在湘楚大地的版图上流转了千百年。今天的江面上,依然回荡着你所创造的楚辞神韵。

汨罗江,你可知道?每一次我带着虔诚走到你的身边时,恍惚间都能看见仗剑立在江岸上的屈子。开辟了“香草美人”传统的屈子啊,峨冠顶天,衣袂飘飘,像我前世的亲人。

现在,又到了端午时节。仲夏的阳光点染在我挂于门前的菖蒲和艾叶之间。江户大开,每一朵浪花都是新的。龙舟,奔跑的图腾,一队队从远方开了过来,人们用竞渡的方式,纪念一个诗意高蹈的灵魂,激扬千年不朽的风骨。威风锣鼓挤满的江面上,挤满了一个民族呐喊奋进的号子。

屈子啊,作为你写现代诗的老乡,我想对你说,尽管我早已习惯了时光会带走一切的定律,但在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一直安放着你用浪漫堆砌的城墙和用泪水酿成的花朵。我知道,曾经的旧江山和你那时的心境一样愁绪满怀,而愁绪凝结的带有疼痛的诗句,就在人们的不经意中,溶曳到了时间酒杯的底部。我一直相信,当人们往江水里投下无限的敬仰和悼念时,你沉于江底的鞋子,一定会化作一尾尾灵性的鱼,超越时空,与整齐划一的桨声在江面上悠扬齐飞。

为这个日子生,也为这个日子死。屈子啊,你向汨罗江纵身一跃的瞬间,你的背影,化成端午,化成你诗一般滋长的精神,在天地间获得永生。

七夕节

温情的日子,从来就是为了让人感动而蓄势萌生的。鹊桥相会的七月初七,乞巧祈福的七月初七,从古到今,不知感动了多少有情人的心,不知赚取了多少有情人的泪。

在我看来,七夕,已经是一幕经久不衰、愈演愈烈的煽情剧目了。

这样的状况,总让我有意无意地想起在唐朝纵情放歌的白居易,想起他笔下的长生殿和静夜里谁也听不清楚的喁喁私语。老白啊,你这个中国情人节的始作俑者,我该用怎样的方式来敬仰或感谢你呢?你虽是现实主义的代表,但如果此时不谈敬仰,也不谈感谢,除非我的诗心早已无情,除非让我丢弃诗心,愧对“诗王”。那将是何等的艰难啊!我做不到的。

如今的七夕,风与花朵的吻无拘无束,它们保持着绝对的新鲜,可以大摇大摆地行走在情人们的视线里。就连那银河上的月亮啊,也赶在这一天住进了诗人的梦里。我在想,那月亮里一定有酒,酒里一定有香气迷人的琴声,而琴声里一定隐藏着一段动人的爱情,不然哪有那么多的人迷醉在这个貌似平凡的节日?

每逢七夕,我都会很自然地置身其中,在节日的昼夜之间找到平衡。每读七夕,我都会很容易地就把夜晚的云朵翻译成晴天的雨。而雨点带着阳光的情意,从云空箭一般冲向大地,就是冲向情人阔大、温暖而坚实的胸膛。这样的义无返顾,这样的倾情表达,这样的深情眷恋,怎不叫人共鸣动容?怎不叫人仰望推崇?怎不叫人铭刻于心?

七夕节,我在回望,也在倾听。那一辆爱情的专列,正轰隆隆地从你的身体里开出。在远方,在你到达的地方,你会发现,你已被加速的心跳深深地爱着。

中秋节

中秋之夜,从一朵桂花上我读到了故乡的名字。故乡的名字,散发着淡雅香,萦绕在心头,铺开在梦里。我越是小心翼翼地爱着,越是害怕触摸,越是想捧在手心,越是生怕一捧起来,就化在手心了。

诗人卞之琳说,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今夜,远在他乡的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装饰故乡的梦了。但我多么渴望自己能够摇身一变,变成玉盘一样的月亮,静静地照着坐在东坡《水调歌头》里的故乡,照着银杏树下倚在门前翘首盼归的母亲,还有她月光一样雪白的发丝。今夜,如果我不能变成月亮,那就让我装成哑巴,大碗大碗地喝下这清冷的月光吧,直到酩酊大醉,直到把他乡当成故乡,以治疗我郁积心头的乡思。从少年走向中年以后,我愈发有了这样深刻的认识:离开故乡久了的人都会犯病,我就是其中一个,病得不轻。而病根或病灶,往往都是深埋在如中秋这样的节日里。

中秋,是这个国家年年被人们说起或者惦念的细节。那些细节,是桂花酒荡漾浸润的,是月饼严丝合缝包裹的。那些细节,是举头望月星河聚起的波澜,是低头填词从头至尾押住的秋韵。

中秋,中秋 ,千百年的节日,早已在千百年的乡愁生涯里,被锻造成了国人团圆的代名词。这一天,天下相约,黑白相间的日子和所有的期待,被浓缩成一个感性、温润,随秋风吹入心怀的月亮。在这个月亮里,我们相拥喜泣;在这个月亮里,我们呼唤家园;在这个月亮里,我们舞蹈着活着与爱着的温暖过程;在这个月亮里,我们用明亮的歌声穿越四处奔走谋生的灵魂。

中秋,中秋,一年又一年的中秋,月光里有人生的希冀,也有命运的悲凉。希冀也好,悲凉也罢,这都是人世间不可回避的相遇,聚散而又美好的相遇。

今年中秋,歌声和美酒都交给故乡掌管了。没有回家的我,如被大风吹得渐行渐远的词,如家里那一封“意恐迟迟归”的家书。

重阳节

九月九日,日月并阳,重阳节立在菊花上。

九月九日,诗人王维独自一人漂泊在唐朝的洛阳与长安之间,深情地回忆山东兄弟。彼日的华山之东,遍插茱萸。而他,只能与异乡的白云互为亲人。

九月九日,我在寿城贺州,为自己模糊的过去和未来撰写脚本。菊花冷眼旁观,欲飞又止。故乡,远在千里,飘荡在湘南的半山坡上。

重阳节,我卸下世俗的伪装,去了婺源的篁岭。

在篁岭,我愧不如王维,慵懒地坐电缆车上山,还高调地把此等出行当作登高。

转眼间,就上到篁岭古村了。饱经沧桑的古村很快就把我拖进晒秋的喜悦当中了。那徽式民居的外墙上、晒架上到处都布满了圆圆的晒匾,一个晒匾接一个晒匾里布满了火红的辣椒,金黄的谷物……多么壮观的晒秋啊,简直就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那些属于秋天的果实,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身体示人,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思念交给心仪已久的主人。在我的眼里,这是一种馈赠和感恩,更是一种奉献与报答。我也想俯身其中,听到自己以种子的身份在阳光下爆裂的声音。

在篁岭,我找到了自己还没有塌陷的身影。曾经惘然的灵魂也找到了另一个出口。

看啊,重阳这起源于火的节日,菊花酒里盛满了我喜欢的阳光。有了阳光,我偏爱的写作,就不再是一片虚无的苍穹。尽管我相信地不老,天不荒,但来自于我内心的文字,要尽快地敬献给炊烟哽咽的老屋,敬献给酒醉长桥的老父,敬献给大雁留下倒影的山川,敬献给泪水中藏着咸涩从故乡飞到我身边的秋风。

重阳如歌,大地如锦。这起源于火的节日,还让我从火里读到了岁月积淀的尊贵信仰。有了信仰,就会有坚如磐石的相爱。有了信仰,就会有孝老爱亲,就会有一茬茬春天里繁衍不息的香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