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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向不可预测的未来:关于《收获》“青年作家小说专辑”的讨论

来源:《收获》 |   2018年10月12日08:55

朝向不可预测的未来:

关于《收获》“青年作家小说专辑”的讨论

时间:2018年9月27日

地点:复旦大学光华西主楼2719室

主持人:金理(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参与者:望道现当代文学班全体同学

 

金理:今天我们讨论的内容是《收获》2018年第4期“青年作家小说专辑”。我们先各自谈谈读完之后感兴趣的作品,然后由具体到一般,看看从作品出发,能否对这一代青年人的创作得出一些共性的认识,当然也可能在这样的时代里,共识已经破裂了。

 

青年作家小说专辑

逍遥游 / 班宇

赛洛西宾25 /大头马

九重葛 / 郭爽

所有动画片的结局 / 王苏辛

菜市场里的老虎 / 李唐

黑拜 / 董夏青青

鱼处于陆 / 徐畅

吾本良善 / 庞羽

帝木 / 顾文艳

 

金理:

在这一组专辑中,我个人最喜欢的是班宇的《逍遥游》,完成度高,有很强的艺术质感。三个各自身陷一大堆生活麻烦的普通人出门“穷游”,展现在我面前的这一趟出游,特别像一部品质上乘、细节完美的艺术片。这一路上,既看山河风景,也小心翼翼地探入人心幽微的褶皱;而且有特别多值得细读的、饱满的细节。比如反复出现的“马”的意象,登楼远望,“我”仿佛看见云雾中的骏马,耳畔还有嘶鸣,暗合“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成玄英疏:“青春之时,阳气发动,遥望薮泽之中,犹如奔马”。被庸常生活压抑得透不过气的“我”,终于在此刻“青春发动”。但等下楼后来到山谷,才发觉此前登楼时耳闻的嘶鸣声,原是驯马所为,“鞭子抽得极凶,人和马离得很近,双方像是在台上进行搏斗”,这哪里是精神发抒,是人间的受难和磨折。但是这样想也不对,上面这两个场景不是互否的关系,倘若不嫌附会的话,登高楼与下山谷、登高远望与重回庸常俗世,我愿意联系起柏拉图笔下哲人的“上升”和“下降”。总之这部作品中很多细节,形成复杂的意义关联,值得悉心琢磨。再比如那位剪纸的妇女起身相送,“满身的红色纸屑,轻盈,细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我特别惊叹于这位年轻作者的艺术控制力,仿佛置身于暗夜,但也感受到光,但这光也是明灭不定的,就像小说所言“光隐没在轨道里”。班宇很善于处理这种交界的、混沌的人生境遇;耐心地缝合种种看似对立的两极之间的辩证关系,徘徊在明与暗、信与疑、希望与绝望之间,达到一种哀而不伤的艺术效果。小说中三个人物的日常生活显然是单调、疲乏甚至绝望的,一场出游好比探出头来透口气,但终究要回归到原先的生活轨道,什么都没有改变;但也未必,下楼来的“我”还是原来的“我”吗?小说结尾,“我”回到家却不进屋,特意留一点时间给父亲,原先紧张的父女关系似乎增添了一丝善意和体贴。

关于“三人行”我有一个问题,大家在阅读作品的时候,会觉得“我”的好友(谭娜、赵东阳)发生关系的情节很突兀吗?

陆羽琴:

要是读到这段感觉突兀,我觉得可能恰恰是对了。按照旅游人类学的理论,旅游可以被视为世俗仪式中的过渡阶段,旅游者从日常里出来,暂时进入一个非日常的时空。那么他们的“三人行”,就刚好符合这样一种期待,他们都是从各自狼狈的生活里逃出来的,事实上期待这段旅程和日常是不同的,期待有什么异样的事情会发生。所以这一段就应该是突兀的、反常的,因为需要这样一种仪式性的东西,按照他们去旅行前的状态,男性朋友(赵东阳)应该是喜欢“我”的,而女性朋友(谭娜)是一个不太受男性欢迎的人,他们并没有什么在一起的可能,但是恰恰是在非日常的时间里,一切都颠倒过来,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很偶然、又很必然地发生了。但是旅行者最后还是要回归到日常的结构里去,旅行中的无结构状态,其实是为了释放在结构中所受的压力,最后重新回到一个平衡状态,甚至达成一个类似成人礼那样的身份转换。不过小说最后他们回到原本的生活里,很难说发生了什么质的改变,甚至旅行里发生的这个事件本身,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在结尾“我”开始期盼另一辆火车,这一点也很奇怪,因为旅程其实已经结束,他们其实已经从火车上下来了,但这个时候她才开始希望有一辆火车开过来,是不是意味着她又想逃离当下的生活呢?

张天玥:

这一段确实使人觉得在意料之外,我很喜欢这个情节设置。在小说将近结尾之处,谭娜和赵东阳发生关系,这对于“三人行”中的“我”来说无疑是种背叛。“我”却“一点都不怪他们,相反,我很害怕,怕他们会就此离我而去”。“我”作为病魇缠身之人,于他人而言,似乎一直是多余者,然而“我”并不责怪他们的背叛,依然试图抓住和谭娜、赵东阳的一点点联系,认为他们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是可被接受的,“我”可能有一种将残破的生活合理化的倾向。另外,从个人阅读的感受来说,小说的前半部分写法并不新奇,但是从此处开始,整个故事明显地呈现“跌落”的趋势,“我”的生活愈来愈向下倾斜,直至故事末尾的最低点。

曹禹杰:

我读班宇这篇小说的时候,始终在思考“逍遥游”的意义究竟体现在何处。在谭娜和赵东阳发生关系之前,我觉得这篇小说一直延循着我所设想的道路向前推进,但是性关系的发生让我重新思考“逍遥游”的价值。表面上许玲玲的出游是对和父亲生活的叛离,是一种对于厌倦了的庸常俗世的拒斥,“逍遥游”的意义在登楼远眺的刹那迸发。然而性关系的出现实际上为小说提供了一个转折点,“逍遥游”的第二层意义在于许玲玲对于俗世生活的重新认识。她以观众的视角“欣赏”了谭娜的和赵东阳的性爱,这场性爱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祭奠,以此来终结他们背叛生活的旅行,回到逍遥游的起点。但正是许玲玲观众视角和看客身份让她能够有机会去进行理性的思考,她在目睹谭娜和赵东阳的性爱后突然理解了自己父亲对生活的选择,因而能够在逍遥游结束后在自己的俗世生活中开启另一段“逍遥游”。

王子瓜:

这几篇小说里我也比较认可《逍遥游》。情节、结构只是一个层面,我觉得《逍遥游》真正好的地方在于它呈现出来的生命体验。由病痛引来的人事变化,揭示了生命的真实,它充满了绝望和悲剧性,但小说又不止于这种认识,从痛苦中“我”反而触及到了生命“生”的一面,这种既宏观也微观、绝望又渴望的复杂感受,通过一个个细节逐渐累积起来,尤其是到旅行的这一部分之后。小说恰如其分地将这种对生命本身的感受纳入语言,这一点是不容易的。

登高望远,加上谭娜和赵东阳发生关系这一片段,正是“我”对生命的感受超越痛苦这单一层面的契机,小说里“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哭。哭的原因当然很复杂,但我相信这其中也有这一部分,“我”感到生命尽管布满了疤痕,仍然有快乐的意志,有随时准备迸发的生机,在一个突然变得阔大的世界里“我”体会到“生物之以息相吹”的感受。

从个人的阅读体验上来说,《逍遥游》给了我一个反差,一开始读的时候我并不看好它,首先题目太大了,接着小说开始不久就出现《逍遥游》的原文,这些都会让我有一些初步的判断,这篇小说很难写好。但是慢慢看下去反而得到了一些惊喜,从小说的许多细节中我们能够看到班宇对人事的洞察。小说诠释的只是《逍遥游》中“生物之以息相吹”这一句,通常我们用“诠释了某某理念”这样的方式来谈论一篇小说往往是不合适的,但是如此评价这篇小说却未必不可以,因为像《逍遥游》这样地位的篇章是无论怎样用心地理解和体会都不为过的,而班宇的体会也绝不是概念和逻辑上的套用,而是落实于经验的感受。我们谁都知道、读过《逍遥游》,但知道和体会之间还隔着很远,需要经验的契机,加上感性和智性的成熟,才能有所颖悟。我们这些凡人,终其一生如果能够深刻地体会到“生物之以息相吹”的意味,也十分了不起。显然,在小说的结尾,回到孤身一人的角落里,“我”对人间世已经有了新的体会。

金理:

我把这篇小说的主题理解为人的隔膜与呼吸相通。关于“生物之以息相吹”这句,想起张文江先生解释这段时说过一句话:“在上出的过程中,天的颜色一层层在变,而身处位置的不同,看到的颜色也不同。”(张文江:《<庄子>内七篇析义》)

沈彦诚:

讲到《逍遥游》的东北典型环境,三处细节给我印象很深。两处是突如其来的大火,一次是吃完夜宵后发现一棵枯树自燃,还有一次是回程途中在火车上看到火光,这两处自然现象不可能在南方出现,或许正是东北典型环境。还有一处细节是他们旅行中。碰到一个巧女的剪纸展览,写到她“满身的红色纸屑,轻盈,细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整篇小说主体是冷色调的,是灰白的,但这三处却是为数不多的亮色,明丽的红色,冲击力很强。

曹禹杰:

关于刚刚提到的“火”的意象,我还有一种理解,就是火隐喻着这场旅行的虚无。旅行的终点是日常生活,这篇小说形成了回环。拒斥日常俗世的逍遥游却只能以返回日常生活作为结局,火的意象某种意义上就是在否定这场旅行的意义,而真正值得期待的,是曾经拒斥的庸常俗世。

金理:

看到有对《逍遥游》的评论说,“总能在他的小说里嗅出铁西的味道”。其实我记得班宇在创作谈中似乎刻意表达了“去东北化”的意思。我们看小说中人物,父亲是自由职业者,母亲死于偶然的脑溢血,好像并没有和惯常阅读期待中东北大工业的颓败等联系起来。不过,我有一点犹豫的是,这种“去东北化”的闪避姿态其实无法贯彻到底,能不能说有点“狡猾”?比如我也很喜欢小说中剪纸妇女出场的细节,但这里张扬的意象,比如“红色”(纸屑)、“轻盈”,是在和我这样的读者对东北的刻板想象(白雪、滞重)的对照、撞击中,才显示出艺术效果。我的犹豫就在这里,剪纸妇女到底是班宇的自由创造,还是被如我这般无数东南沿海的都市读者的美学趣味所反向生产出来的。

陆羽琴:

其实火、纸屑、烟花这一类景观设置,并不一定是类型化、机械化的东北叙事符号,更可能是一种逻辑上自然而然的需要。比如以东北为背景的文艺片,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景观,是因为片子里的东北通常是太灰暗太冷了,当调子下行到一定地步,就必然需要某种飞扬的诗意和亮色猛地把整个节奏提一下。这部小说也是一样,在死水式的、灰暗粘滞的日常里,自然会衍生出某种爆发和燃烧的渴望,需要一簇火苗跳起来,所以到了某个节点,忽然就会觉得,这时候需要一颗树烧起来,纸屑飘起来,甚至来一场荒地上的大火。但小说好就好在对这些细节的具体处理上,其实这三处细节都是句点,都是一个叙事段落的尾声,它们出现之后主角们就离开了、很轻易地转向下一个场景,没有一味纠结和得意在这一笔上,也没有用更多篇幅去渲染,比如树自燃了,那就很平常地看着它烧完,荒地里起火,问一句怎么回事也就完了,我觉得这正是很见艺术掌控力和作者自制力的地方。

焦子仪:

我有一点感受是,东北本身的生活是很安逸的,可能生活里很难有什么波澜,或者说很难找到一个超越日常、可以挣脱那种一成不变的安逸感的出口,像故事里父亲也好,朋友也好,都好像在努力找一些什么不一样的事,把本来可以安稳的生活变得不一样一点,像她父亲复杂的男女关系,她朋友年轻的时候去酒吧疯玩,都是一种相似的努力,通过无谓的“折腾”去对抗重复的日常带来的空虚感,但可能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行为的目的。病痛在这样的语境下同样是一个刺激,这些人围拢在一起,一开始大家都是探病的心态,出于同情,出于情谊,关心“我”的身体状况,怕“我”孤单,到后来就更像是借助这件事,让自己短暂地从原本的一些束缚里走出来,好像不带什么目的,但是又比较长期地停留在这里,去絮絮说一些自己的烦恼。所以我在看这篇作品的时候,就比较在意生病以后她和父亲、朋友怎么去回应这件不那么寻常的事,但是好像到后半部分作者的着力点转移了,开始倾向去写大家说的三人游,但我又会觉得旅途中的事情,像着火,剪纸这些细节也好,“我”在旅途中的一些感想也好,包括结尾伙伴的性行为和此后三个人假装没事发生过这些部分,对我的触动好像都不是很大,可能我自己是东北人,一些小亮点或者大家看来很有意思的心理状态,都没有超出我自己的日常认知,反而忽略了作品的精彩之处,在我看到他们三个去旅游的时候,其实心理上没有什么期待,就算说她在自然中面对冷空气,面对大海,有了一些感触,短暂地有了逍遥的心境,但也不可能真的从那种循环的日常里走出来,不可能说各种问题在一次短程旅途里就顿悟了,反而是生病这件事,本来可以作为一个不寻常的刺激,会有一些腾挪的空间,但故事里“我”的反应好像是比较淡漠的,整个人比较静止,比较游离事外地去应对这件事,整个作品当然是很完整的,人物有自己的逻辑,结构也没什么问题,但从我个人的阅读感受而言,就会觉得比较平淡。

陶可欣:

《逍遥游》这一篇从整体上来说是我最喜欢的一篇,也是在阅读过程中唯一没有走神的一篇。这篇小说的题目起得很有意思,《逍遥游》,一上来就好像给读者抛出了一个巨大的问题,但其实书写的故事是非常平凡的甚至是非常边缘的普通人的生活。那么对于故事里的人物来说,何处逍遥,何为逍遥呢?我认为通过探索这个问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打开这个文本。

故事中的几个人物都是身处社会底层的边缘人物,他们每个人都在被各种各样的东西束缚,都活得非常憋屈。赵东阳被自己不幸福的家庭束缚,谭娜被日渐老去的容颜和悲哀的恋爱束缚,“我”则是被治不好又拖不起的疾病束缚。在这“三人行”的队伍之中,其他人所受的桎梏都或多或少有咎由自取的味道,只有“我”的苦难似乎是从天而降,发生前毫无征兆而发生后也看不到任何摆脱苦难的希望。“逍遥”这个概念太大了,倘若落实到日常生活之中,落实到这些生活在边缘地带的人物的生活中,那只能是在短暂时间和微小空间中一闪即过的东西,可能只能是在暂时远离熟悉的生活环境之后给自己营造的一点可怜的假象或是幻想。故事中“三人行”的成立是非常耐人寻味的,表面上看,是“我”离不开赵东阳和谭娜,他们是世界上仅剩的“我”的朋友,就像是支撑“我”活下去的两根救命稻草一样,由于这个小说的叙述者是“我”,故而这种抓住救命稻草的感觉就更多地聚焦在“我”的身上。然而,倘若换一种思路,如果没有“我”的存在,赵东阳和谭娜也不太可能成行,更不可能发生性关系,“我”在这个三人小团体里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其他二人在各自的生活中都是活得无比憋屈,只有在“我”身边才是自在的。一方面,是他们慰藉了“我”,另一方面,陪伴“我”也是他们摆脱一地鸡毛的琐碎生活的一种方式。在旅行的短短旅途中,这种互相照拂,互相慰藉的微妙关系在三人之间形成了巧妙的平衡。这种平衡实质上又对“我”形成了一种新的束缚,“我”害怕失去朋友,朋友也因为顾及“我”的感受而战战兢兢,我们这一行三人本是为了暂时摆脱生活的束缚而选择旅行,结果却重新落入生活的圈套中。也许真正能使我感到“逍遥”的只有那独自登楼远眺的一小段时间,那一小点珍贵的“逍遥”之感被寄托在“我”的脆弱的文学世界之上,那是被庄子作了注解的自由。回过头来看,赵东阳和谭娜的“逍遥”又不知到哪里去寻了,也许他们的“逍遥”仅仅寄托在越轨的露水情缘之上,也许不是。

金理:

看来大家对班宇有较高的认同度。时间关系,我们得转换对象,这一组专辑中大家还对哪些作品留下印象?

焦子仪:

我对《鱼处于陆》这种去南方的故事更感兴趣一些,这个话题本身也不算新鲜,已经存在很多同类型的作品,不乏艺术上成就更高的,但是作品里妈妈这个人物还是比较有趣的,被各种外部环境影响着,总也不能达到她想要的,这种仿佛被命运不停戏弄但始终有某种坚持的“失败者”形象,我是比较感兴趣的。可能也是一种主题关注的偏好,阅读的时候会顺着这个脉络去看时代对个人的影响可以到什么地步,个人的回应又是怎样,包括作者写故事里的小女孩去南方,本来以为看到一个大城市,看到很现代化的家,但结果就是发现这个城市里还是有破败的地方,爸爸妈妈住的还是渔村渔港这样的比较落后的区域,关于南方的想象,对家族的未来的期望就是破灭了,不过这部分文中的展现似乎比较仓促,但这种南方城市转型、工厂倒闭、下岗大潮等等比较时代性的,又有一点时间空间距离的东西,还是会比较吸引我的注意。

当然这篇作品的艺术完成度可能还存在一些不足,比如说那个小女孩,最后就是一个城市留守儿童的形象,尽管小女孩不是着力呈现的对象,但她并不是一个可以置身事外的他者,实际上是与父母血脉相连,和家庭命运紧密呼应的存在,这个人物身上有很多种可能,与父辈的精神世界的碰撞传承,或者对家族记忆的取舍重构等等,但就这篇作品的呈现来看,这个人物就不是太完整,如果只是塑造一个功能性的角色,似乎作为一个父母辈故事的旁观者、见证者,她的视角又很受限,很多时候就是从电话里听着遥远地方的爸爸妈妈讲,我们在做什么,我们遭遇了什么。还有一点是这部作品的家庭关系这条线后面几乎断掉了,前半部分还会有父母亲的一些互动,母亲对父亲的追求,父亲对母亲的调侃一类的描写,但是到了后半部分,这种互动突然就断掉了,母亲就呈现出比较封闭的一个状态,除了她的幼儿园事业似乎其他的都不在注意了,家庭关系这部分几乎就被舍弃了。

陆羽琴:

《鱼处于陆》的问题在于个人命运和时代之间对应得太死了,每一个历史坐标都设置得特别刻意,比如开头那句,有点过于明显了。要表现个体在历史洪流中追逐时代浪潮而失败的悲剧,这个没有问题,可是我有点怀疑这篇小说是主题先行,作者可能是有了这样一个思路和主题以后,先勾勒出时代图景和历史脉络,然后把个人命运的一个个节点严格地对应上去,最后呈现出的感觉就非常不真实,故事和人物都是被相对死板地推动出来的,那么我觉得就小说的艺术性而言,不是很成功。

王子瓜:

前面两位同学提出的问题我都有些不同的意见。我觉得父母之间关系的断裂恰恰是这篇小说必须设置的结构,小说正是在写母亲的理想是如何一步一步变成了神经质的顽念,以致有悖初衷也毫无察觉,连儿子的成长问题也抛之脑后。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我个人觉得仅就完成度而言这篇小说完全不输于《逍遥游》。就艺术性而言也不弱,如果不刻意关注历史和个人命运的对应(事实上无法不对应),而去看它的许多细节,能看出作者传达出了细致而独到的经验和感受,比如一开始就出现的父亲的提亲对象,“跟她母亲一样,会使一把好剪子,她的目光落在谁的身上,衣服的尺寸在心里就有了谱”。小说就是在这样的语调上完成的,这一层面我很喜欢。

但也不是没有问题,我觉得这篇小说的不足之处在于叙事没有层次和轻重缓急,一直在同一个语速上,事情在同一个速度上发展,应该凸显的地方没有得到凸显,尤其是最后他们去看母亲堆放桌椅的小屋的段落,如果再用力描写一下,也许会是十分出彩的地方。

汤沉怡:

令我印象较深的是大头马的《赛洛西宾25》。这是我在所有九篇作品里最后一篇看的,因为它的开头并不吸引人,所以我直接跳过了,直到看完全部后才返过来看这篇,却反倒看出了一些有意思的内容来。虚构了“赛洛西宾25”这一种物质,由此串联起整个故事。在作者大头马的创作谈里,她提出:“小说家的任务,首先是建立这个世界,其次是在这个世界里找出那些有意义的部分,建立一个模型。……将这些信息合理地纳入进这个模型,并进行推演。”我认为“赛洛西宾25”正是这个小说家所构建的模型的重要一环。其实在许多刊登青年作家作品的平台——如零杂志、脑洞故事板等,都可以见到这种写作方式——建立一个有悖于日常的规则或模型,然后围绕这个模型展开故事、纳入信息,这确实能在一定意义上为我们产生“陌生化”的效果、增添阅读的趣味。但是我认为,这篇小说中“赛洛西宾25”出现得未免太晚,而在“赛洛西宾25”出现前的叙述又过于平淡乏味,因此如我这般的读者容易在遇见这个“模型”之前便早早终结了阅读。

陆羽琴:

其实我倒觉得作者并没有使用自己在创作谈里提到的方法——所谓建立模型-改变其中一个参数-观察人物和故事因这一参数改变而自发产生的走向,这部小说最后呈现出的感觉并不是这样的。一方面,“赛洛西宾25”更近似于故事的谜底而不是故事的前提,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部侦探小说,故事已经被写定了,作者所做的只是讲出这个故事、追溯背后的那个根源,直到最后才呈现出人们对这一药物的应对态度,但所占比例是很小的。按照作者所说的创作模式,小说的走向其实应该是:因为有了“赛洛西宾25”这种药物,因为一个非日常的科幻条件介入了现实生活,那么人们要如何去应对,整个模型因此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动,什么样的故事被逐渐建构起来。另一方面,即使把“赛洛西宾25”视为作者所说的参数,它本身就是有问题的,作者赋予它的所谓“找到人生捷径”的功能是高度抽象的,其实已经寄寓了作者的主旨,它出现在小说里的那一刻,小说的主题已经昭然若揭,这个参数本身并不能引发新的、它自身之外的一些思考,所以故事就已经被限死在这个题目下面了。

林诚翔:

《赛洛西宾25》是这组作品中少数让我读得比较畅快的。故事前半程挺吸引人,当看到门卫、学生、科学家、商界领袖、江湖术士等等不同职业、不同社会阶层的角色的命运因为一种药物被交织在一起时,我感觉一个阴谋论的世界图景正徐徐拉开。我当时的心理预期是,作者可能要借一个软科幻的壳子,来讨论某种左右着八九十年代以来社会变迁与个人命运的隐秘力量,我不知道作者要把这种历史的动力追溯到哪里,不知道“赛洛西宾25”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它激发了我的好奇心。这样一种高度寓言化的写作并不容易操作,它删略了诸多细部的描写,小说的成败直接取决于故事自身的智性。但坦白说,小说的后半程有点崩坏,没有达到大头马应有的水准。问题在于,她把“赛洛西宾25”直接归结为意识层面的彻底转变——我知道,作为一种精神药物,它的确作用于意识,但我想讨论的是它作为一个变量,在每个人命运中应该占据的位置。这么说吧,小说前半部分给我的印象是,作者从社会中抓取了各式各样的案例,并告诉我们,他们身上都存在某个变量,它的改变不仅将改变个人的际遇,还很可能引发一系列蝴蝶效应,进而,有心的读者可以从中反推出某种对社会、历史的读解。因此,我预计它应该是更为具体的、乃至具有物理属性的变化。但是,原作给出的这种过于源头性的、且彼此之间不构成关联的改变,无法实现我期待的联动,它把呼之欲出的历史的必然性打乱为纯粹的随机性,也把故事降格为关于人物内心选择的寓言,无疑放弃了小说的更多可能性。当然,这种解读和猜想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不一定靠谱。顺带一提,我挺喜欢小说里关于气功的部分,作为一种特定历史时期的群体活动,气功掺杂了魔幻、科幻、武侠等诸多元素,其实可以延伸出很多有趣的故事,可惜它在这篇小说里只是点到为止。

江林晚:

大头马的这篇小说是这期比较好玩的一篇,它也让我经历了一个从失望到希望再到失望的过程。开头我以为这是一个类似《月亮与六便士》《刀锋》那样的故事,并且小说的叙述方式总是透露出一股对读者的不信任,好像揪着你的耳朵把主题灌下去一样。但是看着看着,发现这故事好像讲的是被《月亮》和《刀锋》的主角遗弃的人们,这就有点趣味了,我开始期待小说去解构“使命”“天才”这样的主题,它似乎也有朝这方面努力的痕迹,但是结尾却落入了一种略显生硬的说教腔调里,并且这种说教的目的也是模糊不清的。

王子瓜:

很早以前就关注了大头马,她的作品一度带给我很多新的体验,灵巧的语言,与众不同的经验,虚构的能力等等。但是《赛洛西宾25》这一篇小说没有展示出这些,除了旨趣、结构和情节这些方面,连语言也显得繁冗,也许是故意为之,即便如此无疑也有更合适的处理方法。

沈彦诚:

《赛洛西宾25》里面的部分人物是想完成某种解构,想把那种诗和远方的情怀解构成吃药的结果,和鲁迅把魏晋风度解构成吃药和喝酒一样,这其实就是大头马的一篇《诗和远方与赛洛西宾25之关系》。里面的语言显得有些平甚至是粗糙,可能是刻意为之的,有其文体上的需要,我觉得和整篇小说的幽默诙谐还是吻合的。不是很喜欢这个结尾,结尾把吃药给直接否定了,那些人的解构其实失败了。当然这个结尾确实不好写。

林诚翔:

《黑拜》这篇是我第一次读到董夏青青的小说,还挺喜欢的。硬朗,精准,不拖沓。它虽然是这几篇小说里篇幅最短的,但在人物的塑造和情绪的拿捏上都很到位。

张天玥:

我觉得董夏青青此篇比《科恰里特山下》所收录的一些小说更好读。《科恰里特山下》中有很多篇书写比较跳跃,甚至句段之间粘连感不是特别强,读起来有一点点费劲。但是《黑拜》就讲述了一个短小而完整的故事,这可能是因为作者使黑拜成为了全文非常重要、连贯的叙述对象。

沈彦诚:

《黑拜》的水准在董夏青青的作品中是比较高的,不过有些痕迹还是挺明显的。比如写到里面写到一个军官的突然死亡,其实就和《科恰里特山下》结尾的军官突然掉进水里一样。

金理:

董夏是我们望道讨论班此前已在关注的作家,我们上学期也对她的小说集进行过讨论。她的写作水平无疑非常稳定,每次出手都在水准线之上。不过我也有类似的感觉,董夏的每篇小说都不错,但如果放在一起读,还是会觉得主题和情境的设置等,会有一些重复的地方,当然这可能也和她生活和工作经历有关。对于这样一位年轻而优秀的作家,理当期待她未来的创作摇曳多姿,她应该总是越过我们的阅读期待,朝向不可预测的未来。

高梦菡:

《菜市场里的老虎》这一篇风格蛮阴郁,这位作家创作了很多同一类型的作品。看到小说中男孩发现女孩与其他男人发生关系,还是有点失望的,未能免去落入俗套的结局。无论是这篇中的男孩子,还是当代小说中出现的同一类的年轻人,他们看似空洞、迷离,与外部世界交流不畅,其实是源自内部的杂乱。他们没有办法将自身作为输出规范的处理器,对外界的刺激作出符合大众认知的反应,甚至他们自己也未必明白要作出怎样的反应。因而虽然感官俱全,却总是若即若离。但也由于他们拥有没被规训完全的身体,才能在同样的刺激下产生天然、质朴的反应,我认为这很珍贵。

金理:

你从一部作品来把握一种类型的青年形象。顺着这个话题,我们来谈谈通过这一组作品是否能触摸到这一代青年作家的若干症结。我读完之后有一个大体印象,大多数作者出手不太像青年人,已高度定型化,不是那种生长过程中的半成品,毛毛糙糙,却也留下想象的可能性。甚至完全预想到读者会从哪个方向提出批评意见,从而作好了“封堵”准备——已经如此高度完成!比如,我觉得很少在这些作品中感受到此时此地的节奏和语感,我们身处的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的经验,好像被什么东西拦在了文学之外。然后我就读到有位作者在创作谈中辩论现象与本质——你看,他已经打好“补丁”了,我们可以说这种写作很成熟,但是不是也就此拒绝了探索与新变?

林诚翔:

读完这期的青年专辑,我最大的感受是,“幽默”作为小说的重要品质之一,在他们的作品里是缺席的,如果说这种现象发生在前代作家身上尚且可以理解,那么年轻一代依然纷纷选择不苟言笑地书写,似乎是值得困惑的。我觉得很多当代小说已形成一种固定的情感机制,总是自然地滑入无助、彷徨、忧郁的情绪,这种情绪,依托于人性、生活等等文学领域不容质疑的关键词,已获得被反复描摹的权力,但未必总能在恰当、独到的情境中被发掘和萃取。我不否认,这类作品或许确实部分地刻画了我们时代的内在真实,但也仅仅代表了一种面向。那些炸裂的、剧变的、荒诞的、错愕的、狂欢的、无所谓的身心感受,在主流文学刊物上却并不常见,而我觉得,这恰恰是在九十年代与本世纪初成长的作家更普遍的体验,正因为此,我一度期待同代的作家能更机敏、更游刃有余地来组织现实。阅读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真的是作家们的切实感受吗,这真的是他们理解、接触、应对世界的方式吗?还是说,这些小说只是为了迎合“严肃文学”的想象而不自觉地自我调整的产物?刚刚有同学提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其中多篇小说写的都是有一定时间距离的故事,多是基于二手经验想象、创作的。更近一步说,这类故事其实在当代文学里或多或少有过先例,作家们似乎更乐于退回到保守的程式中开展他们的写作。坦白说,在阅读这些作品时,我的注意力总是难以集中,兴趣难以被调动起来,似乎没有一种力量诱导着我继续读下去,在某些过于沉闷、但又有失精准的细节陈列中,很容易走神。当然,我的评价有点太苛刻了,只能代表个人的趣味。如果横向地对比,《收获》的这组稿子的质量还是比同类刊物要高的,至少可以看得出作者们都有较为扎实的写作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