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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苗苗:游戏逻辑——网络文学的认同规则与抵抗策略

来源:80后文学研究与批评 | 许苗苗  2018年10月11日09:14

【摘要】 游戏逻辑是网络文学对电子游戏预设规则的借用,也是网民以低成本幻想改变世界的游戏态度的体现,它在网文中表现为金手指、穿越、爱情最大等。金手指最初只是故事的逻辑补丁,却逐渐发展为网络小说不可或缺的特色元素。穿越的流行源于网络社交的跨时空属性,但它并不展现异时空图景,而是以穿越者现代身份作为求新变的动力。网文中的爱情成为纯粹的个体关系,对同性以及跨物种爱恋都很包容。点击量决定着网文能否转化为其他媒介形式。网民通过点击和主动传播参与热文制作,将表达自身态度的游戏逻辑拓展到多种媒介视野中,进而影响多个社会阶层。当前网络小说虽是大众文化工业的一部分,但网民低成本的人气支持使其具备表达底层态度的抵抗性质。这是网络文学抵抗话语权威、形成自我力量的策略。

[本文系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青年目“网络文学的媒介转型研究”(项目编号:13CZW004)阶段性成果。]

讨论网络文学的游戏逻辑,是和传统小说相比照而言的。当网络文学以类型小说的形式成为创意产业的宠儿之后,人们似乎有了充足理由把网络文学等同于长篇小说电脑版,并认为它难以跳出通俗文学的套路。的确,早期网络作者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缺少发表机会的文学青年,他们将作品搬到网上,必然因袭纸媒文学的一些特点。然而,随着互联网逐渐成为当代文化强大的推动力时,情形就发生了变化,网络小说和纸媒小说有分道扬镳的趋向,并呈现出一些新特色,其中最令人瞩目的就是对人造力量的崇拜和对游戏逻辑的认可。

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在成为独立自律的文体后,尽管追求形式和内容的不断创新,但是基本遵循以下内在逻辑:如反映现实生活(现实主义逻辑),如表达作者酣畅淋漓的情感(浪漫主义),或记录芸芸众生和小人物成长的历史(小说叙事区别于历史叙事)。作品中的世界虽由作家人为创造,却贵在切近真实。当然,传统小说并非没有游戏逻辑或游戏成分,所谓的狂欢化叙事就是一种游戏逻辑。但是,狂欢化作为一种小说文体,即便情节再荒诞离奇、再娱乐化,追求的也是对现实的指涉,以游戏形式表达不便直说的想法。游戏在这里被用作隐喻和应对现实的策略。

而网络文学则强调疏离和架空。那种游戏性、玩笑性以及不合逻辑的情节,意在剥离与现实的关联,尽量避免唤起对日常生活的联想。所以它减弱细节描写,注重故事大框架的搭建。虽然网络小说也追求角色认同感,但取决于读者的主动身份替换。例如在开始阅读前就对将要扮演的角色(绝世高手、倾城美女)和追求的目标(权力、爱情)等有明确预期。网络文学力图构造一个人为的、认同幻想和超凡力量的虚拟世界,这个世界遵循游戏逻辑。

游戏逻辑是网络游戏世界预设的运行规则,美国学者卡斯的总结获得玩家的普遍认同:“规则必须在游戏开始前就公布,参与者必须在开始游戏前认同规则,认同使得这些规则最终生效……只有在参与者自愿遵守它们时,规则才生效。”[1] 由于网文和网游受众群体类似,一些网游术语如“代入感”、“金手指”[2] 等被借用到网文体系中,网络游戏中的逻辑和规则,如以明文规定为前提,以可学习的技巧和可复制的路径为基础等也被采纳。这是网络一代对“客观理性”因果律的偏离和对游戏虚拟场景里受控且有机会全盘重来的人为逻辑的认同。遵循游戏逻辑的网文不追求创新,而将通俗小说的常见桥段如“废柴体质吃灵药喝蛇血功力暴涨”、“无名小卒遇机缘迎娶白富美”等转变为套路。读者在既定大框架下一次次复习似曾相识的情节,以熟悉关键节点、读懂网络暗语、辨别来龙去脉为荣。这种阅读不挑战知识经验,而提供基于熟稔的群体性娱乐。其重复不仅是情节需要,也是同源异质的网络文学参与者尽快融入氛围、表达对贵贱、善恶、爱憎等价值判断的捷径。这些价值的选择虽然个体差异很大,却借助金手指、穿越、爱情等话题在网文套路潮流中稳定归位,在网民默契中形成鲜明的群体价值观。

一、金手指

“金手指”原指游戏玩家用来修改后台数据,以获得力量、武器、更高级别甚至续命的作弊程序。在网络小说里,无所不能的主人公随心所欲化解危机的方法也被称为“开金手指”。

网络流行小说虽延续熟悉的类型定式,但对情节吸引力的要求却比以往类型小说更高。在线连载时,作者着力铺陈、制造悬念,“挖坑”引诱读者深入。“坑”越大、关注度越高,后期在众多网友的瞩目下“填坑”就越有难度。常有开篇天花乱坠,胃口吊得十足,却虎头蛇尾甚至半途断更的作品,因为没有下半截而被戏称为“太监”。2004年,知名作家马伯庸开始在网易连载《我在江湖》[3] :“五虎断门刀”弟子彭大盛下山闯荡,寄人篱下、乔装改扮、比武招亲,因袭了“传统武侠”套路。故事讲到第八章,武当恃强凌弱,慕容家拦路杀出,各方豪杰闻风而动势同水火,眼看一场激烈的混战即将开打,却突然没了下文。约两年之后,在网民连绵不绝的询问和对“太监”的讥笑中,“第九章”终于上传,说此刻天上突然掉下一个巨大火球,将方圆数千里内所有人一律砸死,“呜呼,虽我彭大盛独活,又有何用。自刎。”[4] 连同标点209个字符宣告全文结束。网友惊愕之余,创造出“陨石遁”一词,连同“停电遁”、“入狱遁”、“充军遁”[5] 等讽刺网络作者以荒谬借口停止在线更新、“遁地而逃”的行为。由于当时在线写作没有太多实际收入,很少人能不问前程地坚持免费连载,因被出版商看中导致“出版遁”或怕盗版而停更的“盗版遁”也不在少数。

随着网络文学产业化提升,它成为越来越多职业写手赖以谋生的手段,他们不敢随意戏弄读者,而是一边卖力挖坑,一边努力填坑。然而惊悚诱人的悬念容易设置,缜密严谨的答案却不好给出。为让作品结构完整,逻辑上说得过去,网络写手想出许多办法,第六感、通灵术、神仙法宝、外星人等都在关键时刻出来救命。在起步阶段的网络写手中,所谓“大神”比拼的不仅是精彩,更是规律上传“不断更”的毅力和有始有终“不太监”的责任心。网络玄幻不受国别和流派束缚,在无边界想象力名下征用各类资源,所以作品最多。那些武功、仙术、魔法、巫蛊等,虽不源于共同的文化根基,却早已深入人心。对它们的熟悉一方面能满足网文追求的“代入感”[6] ,一方面使“金手指”的法力来源无需赘言,从而快速搭建幻想和现实间的桥梁。

早期金手指多出现在情节简单、受众年龄偏低的“小白文”中——开了个好头却写不下去,又舍不得放弃时,就以金手指“作弊”弥补构思缺陷,解决依常理难以自圆其说的矛盾。如果从传统文学稳固的价值体系和清晰理性的逻辑思维出发,玄幻小说里予取予求、天花乱坠的“金手指”是“想象力受到控制”或“价值观混乱”[7] ,但实际上,这种状况一方面由于当时网络原创内容有限,网民对坚持连载的长文容忍度高、热情鼓励以求不“太监”;另一方面,网文参与者普遍年龄较轻[8] ,其自身并没有稳固不变的道统观念,对网文里混合杂糅、东西合并、古今贯穿的世界并不觉违和。有些人甚至觉得环环相扣的严密逻辑不过瘾,莫名跳转的金手指才有“爽感”。因此,尽管一些写手有能力构造独立意象,也不愿抛弃金手指这种“缺陷技巧”,使它从“权宜之计”转为网络文学的特色元素。

金手指类型很多,外在的有法宝、神宠、功法和系统,内在的可能是禀异天赋、奇特血统等,其主要作用就是“填坑”以延续故事。如我吃西红柿的《星辰变》[9] ,主角秦羽原是体质孱弱的“王爷三世子”,所练神功类似“铁砂掌”——“不断用双手铲入白沙深处。十指连心,疼的他心颤抖”。但当 “流星泪”融入体内后,他就具备了自我修复和高超的领悟力,得以进入“星际升级”境界。由此,情节才真正走向玄幻,秦羽经历“星云-流星-星核-行星-渡劫-恒星-暗星-黑洞-原点-乾坤”十级,每一个级别乍看都高深莫测,而一旦逾越就迅速幻灭、不堪一击。这篇小说几乎为我们展示了玄幻法宝的所有类型:“流星泪”增强功力,“剑仙傀儡”提升招数、“姜澜界”转换空间,还有“万兽谱”、“迷神图卷”、“华莲分身”等。主角只需在恶战濒死之际,凭借运气、机缘或情义,便能获得某种法宝,从而绝地反击,胜利通关。法宝越多级别越高,但即便最后已突破宇宙,成为终极“鸿蒙掌控”[10] ,秦羽所拥有的依然并不是自身的能力,而是法宝的“法力”。通篇二百余万字并非讲述成长,而是探险、寻宝和收纳。

玄幻网文整体套路是讲述主角从弱到强、从无名小卒到多元世界主宰的历程。为营造神奇夸张的效果,时间上一般会延续成千上万年,空间上则穿梭于宇宙洪荒甚至不同“位面”。在一路积累经验打怪升级的过程中,主角还可能瞬间跳转到另一空间,换地图、换系统。这种危急关头抽身而出、全盘重来的写法也是金手指,以“随身空间”或“万能系统”为代表。玄幻小说篇幅长,又爱用极端大词,很容易写到技穷。这时就需新的级别、系统、地图或位面[11] ——在凡人中强大后进入武侠世界,武艺登峰造极就与神仙斗法,法术和神兽用完后则开始宇宙游历,总之在完全不同的话语体系中层层递进,循环往复,打开后续情节。

作为网络小说常见元素,金手指自身也不断发展,逐步从物品或工具转变为独立角色,融合神仙、老妖、隐匿高人的“老爷爷”[12] 就属此类:唐家三少《斗罗大陆》中的“大师”、天蚕土豆《斗破苍穹》中的“药老”、《武动乾坤》中的“貂爷”、方想《修真世界》里的“老妖”、我吃西红柿《吞噬星空》中的“陨墨星主人”等,是大神们笔下最流行的人形金手指。老爷爷善讲故事,弥补主人公资历的欠缺;老爷爷心思细密,却对主人公这个“小孩子”掏心掏肺;他们武功高强,浑身藏着好东西,关键时刻甚至倾尽毕生修为舍身相救。

在传统想象性作品中,也有类似的长者角色,比如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安排了好几位老爷爷向主角郭靖传授武功,但柯镇恶为打赌、丘处机为公平、洪七公则为黄蓉的美食,各有各自合理的动机。网文里老爷爷却毫无缘由,“大师”只因唐三特别有礼貌就青眼有加;陨墨星主人则可能寂寞太久,所以罗峰一旦误入福地就获传毕生绝学。网络老爷爷们从不试图自己征服世界,而是深藏功与名,辅佐主人公。他们本领神奇堪比《天方夜谭》,却绝不是一易主就翻脸的阿拉丁神灯。老爷爷这种强烈又忠实的情感既不来自血缘,也无患难与共的基础,依常理看格外荒谬,却有其媒介合理性。由于网文自由订阅,屏幕阅读常常是粗略的跳读,太严密绵长的因果伏笔容易被忽略遗忘,所以老爷爷一出现就得明确功能,与主人公捆绑结对。例如超过300万字的《武动乾坤》里,仅用3000字就完成了主角林动与天妖貂(貂爷)的相遇和配对,貂爷第一句话怀疑林动这个陌生人要伤害自己,第二句话就盘托出了自己的弱点、身世、功力等生死攸关的信息,单纯得令人感动。《斗罗大陆》里大师和唐三的情感也在短短几句话间建立起来,两章之后大师就情愿冒着功力大减的危险给唐三疗伤。

老爷爷外形类似民间传说中的神仙,行为却大相径庭,既没有飘然出尘自成一体的超越性,也不具备以仙术挖井造桥造福大众的悲悯情怀,而是围着一个人转。这种予取予求的神仙大概只有在《没头脑和不高兴》或者《宝葫芦的秘密》之类儿童故事里才能出现。然而,童话中神仙爷爷的言听计从意在启发任性的孩子意识到自身要求的荒谬,带有教育意义,网文中的老爷爷却不具备超出主人公欲念的独立意识。他们可能偶尔“不灵”闹情绪,但即便增添情感和笑料之后,也仍只是一个综合了父亲、导师、保护神的功效,又如忠仆般完全受控的道具。传统故事里的神仙揭示超能力与凡俗欲念的不匹配,批判不切实际的梦想;而网文老爷爷则是主人公强大道路上的加速器,成就不切实际的梦想。传统文学中具有超越性、批判性的老神仙和网文里披着神仙外衣的金手指之间,因情感关系、行为动机和存在意义而截然不同。

网络小说题材上借鉴传统通俗文学,但又有根本区别。传统文学主张想象力在逻辑范围内“戴着镣铐跳舞”,网络小说则用金手指替代追新求怪所牺牲的常识理性。金手指是网文事先设定的逻辑前提之一,它并不源自科学理性,而是基于读者对虚拟世界规则的认可。金手指是人物命运的超级玩法,对它的认同源于互联网一代不愿将数码世界混同于现实世界,追求建立另一套话语体系的欲望。其实,人们对故事逻辑合理程度的判断也在变化:神造世界时,无辜的俄狄浦斯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挣脱神谕的命运;科学理性时代,人们通过学习科学技术改变命运;计算机网络时代,新媒介上流传着白痴天才、黑客英雄的传说,而浸淫于其中的网民难免梦想以强大的头脑能量开辟鸿蒙。

最初被用来救急的金手指逐渐具备实质性功能,承担起为不着边际的升级斗法赋予合理性,延续情节和丰富角色情感的任务,带给网民不受束缚的幻想力量。有些文学站点甚至以金手指属性和种族分类作品,供网民依据爱好检索。金手指有了自己的“粉丝”,痴迷某一特定类型的读者能够追根溯源,对其特点和演变路数如数家珍,不仅不觉重复,反而越看越上瘾,在写书评时还会自发归类比较,将金手指使用的合理度、创新度作为评判依据。虽看似简单,它却是网络时代创造出的独特文化元素。

二、穿越与重生

穿越与重生是网络小说主人公常见的命运轨迹,二者模式相似,都是时间失序导致的身份转换,前者穿越成别人,后者穿越回早先的自己。从根本上看,穿越也是一种金手指,它帮普通人修正生活中的缺憾,把现代人带往古代或异界体验显赫的身世。但穿越故事又并非完全架构在想象中,主人公虽然具备“后见之明”,但行动仍受特定历史时段以及人物身份的限制,虽能预见事态发展却无力阻止,认识的超前和行动力的滞后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主要矛盾。穿越满足人们对历史事件“再来一次”的愿望,以现代人亲历的视角填补古代大事件中的小细节。

有论者将穿越看作“展开故事的手法和叙述设定”,认为穿越火爆的原因在于“这一手法既充分满足了读者的YY[13] 需要,也让写手在取得最大叙事效果(YY)的同时减少了“合理性”质疑,在写作设定上变得容易……让读者的YY更真切自然、更有‘代入感’”[14] 。结合本文第一节论述可知,“简化写作难度、增强代入感”是“金手指”的功能,并不专属穿越。穿越文的流行主要源于当今科技发展带来空间萎缩之感,但时间仍是不可控、不可逆的,因此更具吸引力。穿越者虽然挣脱了原有时间限制,但他依然是普通人,在新的时段仍需服从时序,这就是穿越小说与神话的区别。在人类早期朴素的世界观中,时间和空间是区分人与神的两个维度。希腊神话里,暴虐的提坦遭奥林匹斯诸神镇压,尽管被流放、做苦役,却从不死去,而赫拉克勒斯等有人类血脉的英雄获得的最高荣誉则是超越时间变成永生的星座。中国古代鬼魂狐仙动辄修为千年,而普通人哪怕闯入神秘仙境,也最终会回到现世,像唐代的《游仙窟》、宋代的《刘晨阮肇》以及清《聊斋志异》里面《画壁》、《翩翩》、《仙人岛》等,都将时空掌控作为人与神魔的界限。现代交通和传播技术缩小了空间,但没人能挽回时间,因此,腾云驾雾的异域见闻、甚至星际旅行都不觉新鲜,不受掌控的时间则成为激发想象的主要来源之一。

穿越并不是网文的发明[15] ,著名通俗小说家黄易、席绢都出版过风靡一时的穿越小说[16] 。但在网文流行以前,穿越只是个别小说中的意外事件,没有成规模出现,也不具备担当主线的重要地位。网络穿越虽源于对通俗小说的跟风,却在潮流化创作中产生新变,通过故事矛盾的转移和形式的转变反映出当代青年面对现实问题的无奈,转而求助于虚空幻想的态度。

网络穿越小说的变化首先体现在故事主要矛盾从时间转向个体情感与理智的冲突。写穿越文的一个基本准则是不得更改历史进程,否则就不是穿越而是玄幻创世。早期穿越文有不少受黄易《寻秦记》影响,写现代人回到古代,试图在民族发展的关口力挽狂澜,如阿越的《新宋》、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酒徒的《明》等。在这里,主角对抗的是不可逆转的朝代更迭,虽然对重要事件结局了然在心,但使尽浑身解数也无力回天。幸运者穿成某个帝王,亲手促成霸业,但躯壳里的现代记忆终究是无处安置,只得“隐退江湖”,用故作潇洒的态度掩饰虚无主义的内心。这类穿越以波澜壮阔的大场面和浓厚的家国情怀受到各类奖项的青睐,但对读者来说,其“爽点”在快意恩仇的“热血”而非历史,因此人气并未超越将热血表达得更直白的军旅甚至黑道文。

女性穿越——一种将言情与花样穿越结合的新故事模式反而因矛盾集中、结构完整而影响面更大。“清穿三座大山”《梦回大清》、《步步惊心》、《瑶华》都讲普通女白领穿越到康熙年间,凭清宫剧里得来的历史知识与阿哥们展开恋爱,却各有各的精彩;《木兰没长兄》中女外科医生穿越成花木兰后,凭借现代医术赢得声誉,也在羁旅生涯中体验到边关将士的豪情,不同于一般的小儿女情怀;《女帝本色》里四位少女则更主动,她们团队穿越寻找爱情,终于在最适合自己的恋爱时段停留下来。女作家写女性穿越,故事环境虽是历史,矛盾却从宏大的家国抱负转向复杂的个人情感。乍看去两个人卿卿我我与外界无涉,但穿越身份却赋予恋爱更多内涵。以桐华《步步惊心》为例,穿越到九王夺嫡时代的女主由于熟谙清史,不得不趋利避害,放弃日久生情的老八,刻意接近未来的皇帝四阿哥。她的心结不是传统言情“我爱的人不爱我”或“棒打鸳鸯两地分”,而体现在对命运的清醒审度以及偏离理性的感情纠葛中。虽然谈论爱情,但女主进行的是无情的选择。现代女性穿回古代往往年轻貌美,她们有渴望被爱的小女人心态、有平等独立的自我意识、还有穿越带来的先知头脑。因此,既不缺选择爱的能力,也不缺逃避祸的机会。她们在多方受制的时代环境中尽力保全自己和身边人,哪怕是功利性的抉择也带着迫不得已的诚恳,比老套言情中等待救援的女主更加立体生动。

作为原创网络小说的重要一支,穿越文许多特点源自其媒介特性,其中之一就是穿越者原生身份的弱化、矮化。在早期因袭黄易、席绢的穿越文中,主角常常是具备特殊技能,身家傲人的“特种兵”或“魔血美少女”,而后期平民化的网络语境酝酿出越来越多贴近普通人的穿越主角。除了穿越身份,他们一无所有,不得不凭借一些现代的基本常识如文史知识,数学物理,职场攻略等奋力谋生。他们原本只是低级白领、单身狗、挂科学生,在车祸、坠崖、溺水甚至对着电脑看小说时突然穿越,一下子进入别样的世界。即使个别人依然霉运加身、笑话连连,穿越也为平庸生活增添了色彩。这些凡人乍一穿越时的窘境难免让人产生优越感,幻想自己如能跌入时间缝隙,也将成就一番浪漫的传奇。

穿越提供了轻松代入的渠道,让人产生极大自我满足。这种满足不仅来自与故事主角低劣原生身份的对比,也来自穿越后的“玛丽苏”效应。“玛丽苏”原是《星际迷航传奇》中一个过于完美而失去真实性的女战士角色[17] ,后被网民用来讽刺网文里集天赋、容貌、机遇和异性缘于一身、带有作者自恋人格投射的女主角,相应男主角称为“杰克苏”。他们是全能人物,一出场便自带光环,他们拥有全部资本,所有情节都围绕他们展开。这样自恋自大的主人公在网文中受宠的原因,是由于“刷网文”[18] 多在通勤、排队、工作间隙,很难集中注意力;而网络小说却必须以超长篇幅换取收益,要求读者对一部作品长久关注,二者之间存在矛盾。在注意力延续与碎片化时间的博弈中,“玛丽苏”、“杰克苏”这样强大、鲜明、关注度高的主角成为必须。在穿越中,一切都是发生过的,都可以改写,主角的当下感受和选择至关重要,而其他角色则可以随时替换重来。原生身份的卑贱和转换身份的高贵对比是穿越的魔法,诱使读者通过代入实现从卑微到强大的翻身,轻松拥有少年躯体、中年精力和百岁见识。

在角色扮演类游戏如《三国志》中,玩家选择赵云或张飞身份,就能骑白马或耍大刀对敌,网络小说对代入的强调也在鼓励读者扮演角色。屏幕显示突出视觉效果,表情包、视频和游戏属于网络主流娱乐,纯文字阅读曾不被看好。可为什么网络文学却终究在手机、电脑上流行了起来?并不是因为网络小说也借用了与网游、视频类似的多媒体手段。尤其是当前的长篇类型化网文,完全以文字写就,连表情符、超链接等都很少见,它们之所以流行,恰恰是源于不适合屏幕表达的文字。文字诉诸想象而非视觉效果,不长于精确的形象塑造。正是这种模糊性,为代入提供了更大的空间。网民依个人口味,在网络小说粗略设置的身份、性格和情节中拣选一款,作为自身形象的网络再现。比起固定的图像、精确的视频,文字更加自由,它的模糊和包容允许读者对作品角色自由整合代入,而不是整容削骨地依附于某个明星。

网文阅读不是静态孤立的行为,而是一场虚拟社群的互动。网民在线追文的同时,乐于积极点评、回复、打赏或是加入作者QQ群。某位大神或作品的粉丝构成一个虚拟共同体,在积极跟进故事发展的同时,把现实当下的自我与故事中的虚构主角相联系或者置换,对主人公产生高度的认同甚至依赖。他们通过网络互动在虚拟集体语境中展示自我,并生成一些只有特定社区成员才能理解的行话暗语,通过相互感染形成文化潮流。网文读者之间的网络对话既可实时交互,也可能因为共同主题而跨越时间限制,接续并影响到同样爱好的一类人。这种现象使私人的社交行为带上了虚拟社会穿越时空的神奇色彩,因此穿越主题在网络上比在其他单向媒介上更容易得到接受。

三、爱情最大

爱情一向是文学钟爱的话题,否则,帕里斯王子也不会以十年特洛伊战争为代价,将金苹果判给阿芙洛狄忒;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激情也不会超越家族世仇而焕发出永恒光彩。然而,在传统文学中,爱情是受限制的,与欲望、责任、伦理、道德等共同构架故事,坚信“爱可以创造一切,也可以毁灭一切”[19] 的言情小说不过是通俗小说中的一支。

网络小说依受众性别分为“男性向”、“女性向”,依主题分为“玄幻”、“穿越”、“都市”、“言情”等,虽然情节有异,但爱情话题却能轻松游弋于不同性向的所有类型中。爱情是网文里抚平一切伤口的灵药,无需自证即具备合理性,它是修炼、创世、隐退的动因,是权谋、黑帮甚至“种马”的终极救赎,它激励痞子走上英雄之路,也帮弱小者扭转乾坤……哪怕与具体情节无关,抽象的爱也常被用作行动的根源。以两部完全男性向、几乎不涉及男欢女爱的创世类作品为例:猫腻《择天记》里,陈长生历经重重磨难最终成为掌握天上天下的教宗后便携爱人归隐——既然意不在治世,那么此前所有拼搏就都“白打了”;第二男主秋山君为爱“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背叛信仰、放弃生命,最终衬托出爱的坚贞。辰东《遮天》里叶凡修炼的动力最初是为救人和自救,但当情节演进,一个个次要角色都被遗忘后,他的目标就不得不转换成为爱修炼。纯男性向小说尚且如此,其他类型更难以跳出这种窠臼,制造《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世代纠缠的,是“我爱他,他爱她”,帮《微微一笑很倾城》里男主走出创业阴影的,是爱的甜蜜。

连载时间漫长的网络小说需要不断添加新线索吸引注意力,却无暇以绵密的逻辑来连缀众多头绪。爱情既通俗可感,又具有黏合不同情绪(妒忌、憎恨、愤怒等)的魔力,还是青春期读者钟爱的热点,因此成为各类网文常用的解释,但网文中的“爱”又演化出独特的含义。在看待性关系方面,网文和传统言情小说不同。后者强调爱和性的排他性,男女往往是一对一搭配,谴责绝情负心和多性伴,维护贞操和血统观念;前者则认为身心契合、肉体欢愉甚至功利的性关系都可以纳入爱的范畴。例如吸血鬼小说中不乏因迷恋某种特殊血液而誓死守捍卫人类女孩,患难与共日久生情;《蜂巢里的女王》讲述穿越成蜂后的女孩被众多工蜂帅哥追捧宠溺;《择天记》中莫雨和陈长生睡在一起,原因竟是需要他的体味助眠。网文里不排斥从一而终,也接受情感转变,连对同性甚至跨物种、跨位面的爱(如丧尸、狐妖、虚拟爱情等)也持开放态度。特别是丧尸小说,由于角色形象丑陋恐怖,所以甜宠文颇多,如《末世中的女配》、《我的男友是丧尸》、《末世守护》等都是这一路数。从花样百出的对象可以看出,网民将爱情当作纯粹的故事元素,并不像传统言情小说那样试图塑造爱情关系的模板。传统言情小说中的青年男女往往遭受来自家庭、伦理、世俗成见的阻力,而网络小说里的爱情则跳出真实社会,不追求世俗圆满,是独立个体间的交互。

网语中的“爱情最大”源自电影《大话西游》。作为网络流行文化源泉之一,这部电影在无厘头搞笑和讽刺戏仿之外更受关注的是其跨越仙魔、人戏不分的爱情。网民们为角色(白晶晶、紫霞与孙悟空)与演员(朱茵与周星驰)的爱情唏嘘,并使之突破媒介边界,从完结的电影演化为开放的网语、多变的表情包和人人都能演绎的文化主题。《大话西游》初上映时票房普通,后期却在校园群体中赢得极高的声誉。青年学生是早期网络文化的制造和参与者,在他们泡网的过程中,这部电影不仅是虚拟社区里的一个话题,更提供了连缀青春世界,倾吐爱情宣言的机会[20] 。

网民对爱情话题的热衷也贯穿中国网络文学的整体发展过程。最早期以网恋题材出现:无论台湾《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还是内地“三驾马车”[21] 的《迷失在网络与现实之间的爱情》、《活得像个人样》等,爱情都以网络为媒介。彼时所谓“虚拟世界”近似科幻,属意网络创作的人们只将它看作维系跨地域爱情的工具。随着网恋题材的流行,众多打着“网络”旗号出版的畅销书更是将网络变成爱情的背景,只要文中涉及在线聊天、使用表情符号、甚至主角在计算机行业就职都可以纳入“网络文学”图书名下[22] 。

这种情况直到网络写作走向职业化才有所改观,文学网站丰富了网文“聊天加恋爱”的模式,但“爱”依然是必不可少的。在男性向小说里,爱情虽缺乏细节,却带有不容争辩的超越性和终极救赎的效力。以脱胎于角色扮演游戏,以练功饲宠做任务为主线的玄幻类小说来说,虽是纯男性主题,也以爱为根本动力。江南烟雨在《亵渎》中塑造了一个好色、残暴又丑陋的主角罗格。尽管他使用邪恶的死灵法术疯狂敛财、谋求权位,但仍在精神交流中爱上魔界公主,并不惜为之抛弃钱财,背叛教会和前途。爱使那卑鄙嘴的脸逐渐带上哲人般的色彩。“‘爱情’成为罗格唯一愿意捍卫的价值,并使其翻身对抗‘神圣崇高’的秩序体系……是主角最后的底线。”[23] 罗格的爱不是特例,整部小说虽然围绕练魔法、斗骑士、挑战教廷、背叛家族展开,但所有角色都与爱纠缠:光明骑士爱上黑暗公主,人间女孩痴恋死灵法师,公爵之子中了侯爷之女爱的圈套……各式各样的爱为各式各样的打斗找到理由。仙侠小说脱胎于武侠,增添了道家炼丹、运气、御剑等元素,而人物却往往身在仙班,心在红尘。类型开山作《诛仙》中,平庸少年张小凡拼死保护师姐陆雪琪,被其感动的师姐放弃自救与其一起坠崖,结下生死之恋;后小凡与鬼王女儿碧瑶落入洞中患难生情,危急关头后者牺牲自己以厉咒解救小凡,结下人鬼之恋;对正派失望的小凡成为鬼王杀手,与身为正派传人的师姐决斗却不忍下手,再续爱恨痴缠。主人公忽正忽邪,每一次转变都伴随一次爱的抉择,危急关头也总是因爱而续命,“爱情是超越价值对立的桥梁”[24] 。连妻妾成群的“种马文”也以“爱”为借口。禹岩的《极品家丁》里,“家丁”从当代大学生穿越而来,他运用现代知识改善古代生活,平内乱、定边疆、治理朝政,背后的动力是主人家两位小姐的命运和公主超越阶级的爱情。烽火戏诸侯笔下的“极品公子”是一个自恋到极致的纨绔大少,结党商战过程中以收集女性为乐,但其“最爱”却并非“最美”、“最亲”或“最有价值”,而是从误会、憎恨到最后生成的“真爱”。虽然“种马”毫不掩饰身体欲望,但奋斗的动力却设置为“真爱”,哪怕这“真爱”非常苍白、缺乏说服力,却是当之无愧的正能量。

女性向小说描写爱情更具体,态度也更复杂。不同于传统美丽、被动的“傻白甜”,网络爱情女主角更有掌控爱情走向的自主意识。在宫斗小说《甄嬛传》里,最初纯情的甄嬛因惧怕无爱的婚姻而将侍寝机会屡屡让人;之后由于被皇帝打动产生爱的幻觉,开始积极争宠、打压其他嫔妃;得知自己只是前皇后的替身后,她心灰意冷遁入空门,却与果郡王暗生私情;为保住爱人的孩子,她重新回宫并最终亲手杀死皇帝。为追求真爱,女主角经历了从一往情深到心狠手辣,从单纯善良到利用倾慕者达成私人目的转变。她并不等待爱的施舍和救援,而是积极选择、主动把握命运。

其他女性向的类型小说中,爱情态度也十分新鲜:穿越把恨嫁的都市大龄女送到古代公子王孙面前;“禁欲系男神”以高颜值、高智商和孱弱体质提供忠贞情感的模板;耽美文则满足了女性转换地位、自由选择角色带入的幻想。流行的耽美文里见不到三岛由纪夫《禁色》式的压抑和耻感,也没有早期网文《蓝宇》那种在社会关系和权力网间的挣扎,而是以“二次元”思维方式赋予“爱”无关他人的独立性。耽美文不回避性,但多半采用动漫式的主角、童话般的恋情、轻快夸张的描写。这种特点尤以“甜宠”类耽美为甚,无论是都市童话《惩罚军服》还是古风神话《花容天下》,主角的性别设置虽然为男,给人的感受却是忽男忽女、可男可女。耽美以同性爱去除了习见赋予男女的性别、主被动的差异,既不追求灵的超越,也不流于肉的重浊,只有一派撒娇卖萌。幼稚化的性描写冲淡肉欲,凸显双方在外貌、精神和趣味等方面的吸引。这样描绘出的爱情必然超越现实逻辑,因此何种性取向都没有悖谬感。如果说男性在“种马文”中体验着三妻四妾的美梦,那么女性则在耽美文中进行可攻可受的意淫。

由于爱情最大,网络小说中的财富和权力都轻如鸿毛,连生命都不再重要,拥有真爱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家弃国、死亡或重生。网络文学本身是一项边界模糊的互动行为,参与者、原创作品和衍生话题相互交织并彼此催生,因而爱情最大的信念不仅贯穿作品,还泛滥到写作和阅读交流中。读者点赞原本是随意表达,但在追文社区里就成为对作者的情感支持;粉丝群产生争议时,围观和点击都代表立场。追文“打赏”为网文作者带来了收益,却使“写作”一词的神性光环变得黯淡。为扭转国人历来认为“谈钱伤感情”的态度,文学网站发明了一套将金钱与情感相结合的升级制度:读者以票额和虚拟礼物表达支持,作者以收到的虚拟财产排列品第。作者毫不讳言“求点赞、求月票、爱我就来打赏我”——这种把经济和情感划等号的行为,被称为“有爱的经济学”[25] 。爱统摄一切,当爱的程度与金钱数量联姻,文学网站的资本行为就笼罩上一层脉脉的温情。

结语:从认同虚幻到反攻现实

“游戏逻辑”不仅是网络文学对电子游戏预先设定规则的借用,也是网文交互活动中网民所抱有的以低成本改变世界的幻想态度。网络文学以游戏逻辑构造虚拟世界,对游戏逻辑的认同一方面透露出网文爱好者在面对复杂话题(如逻辑冲突、灰色地带、琐碎日常)时的迷惘无力和试图求助于幻想解决现实矛盾的企图;另一方面,也预示着媒体技术、知识换代、潮流变迁对社会的推动,以及青少年、较低社会阶层渴望凭借自身对新媒介、新知识的优先接触,在固有等级秩序寻获新的机遇。从这个角度看,网络文学虽不是当今阅读的全部,但其流行文化的特质以及庞大的数量却足以证明其所遵循的游戏逻辑的通行,这种虚幻的想象性态度投射在现实生活中,并反映出参与者对现实世界的态度。

许多网络作品信奉丛林法则,升级练功养宠物的目标都是为了打败更高阶的对手,完成更艰巨的任务。强者拥有世界、主张正义,而弱者的生存依赖于强者天然的正义感、同情心和对真爱的向往。在这种升级过程中,力量对比和胜败结果都是一对一、有因就有果的。金手指显示出网文世界对规则的建构方式:哪怕主人公作弊,只要遵循设定便能获得认可。它是君子协定般的透明规则,有意无意地疏离复杂暧昧的灰色地带,以回避现实社会中的“潜规则”,它不试图构建理想国,而是由最简单的幻想和爱憎支撑展。

穿越则利用时间差,以当代视角和“后见之明”解释过往、改写命运,以缓解人在回顾时间长河时产生的无力感。时间的流逝不可逆转,穿越不仅赋予个体强大的能动性,更折射出人类挑战时间这一看似恒定不变自然主题的欲望。网络时代个体的渺小要求网文主角必须完美强大,惟其如此他们才能延续想象,让故事具备可信度。

除了对生存和时间规则的简化处理外,网文对生命也有不同的看法。十来年前,当被称为“80后作家”的青春写作成为畅销书时,“流血”、“死亡”等是他们频繁使用的意象,“盲目而奋不顾身”[26] 一时成为青春流行色。稍后的网络作者虽然也多是“80后”,却并没有延续“残酷青春”的基调,而是着力于渲染生命的快感。他们向卑微的普通人展示现世的诱惑,并致力于以代入感模糊幻想和真实的界限。他们痴迷于基督山伯爵和盖茨比那样戏剧化的权力反转,让小人物成就大事业,却并不期待生命的升华,而是以获得具体的金钱、爱情、权力,以绝地逢生甚至长生不老作为反转命运的手段。生命在玄幻仙侠里可以长生千年、在穿越中可以死而复生、即便在不涉及仙侠等超能力并标榜爱情洁癖的都市情感作品里,人们也“一言不合就消失”。这里的消失并不是死亡或寂寂无声,而是换一种方式重来。如《何以笙箫默》、《七年顾初如北》、《寻找爱情的邹小姐》等作品中,主人公整容、出国、销声匿迹躲灾避祸,经历一定年限的蜕变(多半是7年)后,总是能够重新光鲜地出现在爱人或情敌面前。虽然相爱相杀,但他们的身体和精神都惊人地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纯洁忠贞”。网络小说将生命的细微情感无限放大成跌宕起伏的波折事故,主人公的遭遇比“残酷青春”更富戏剧性,但他们不再轻易抛弃生命,而是坚韧地应对一个个难题。不死的主角在网文中践行犬儒主义,这恰好与网络流行语中反应出的日常生活态度一致,在对美好情感、简单规则的向往之下,是对现实社会的服从和无力反抗的想象性戏谑。

游戏逻辑赋予网络小说某种抵抗性质。虽然“以弱胜强”、“普通人创造奇迹”等虚拟快感原型均产自大众文化工业,但网民通过评论、打赏等方式沟通作者,进而影响情节走向,使作品成为互动的产物。低成本的网络阅读让低收入群体以点击投票,如果说商业化运作使网络小说落入资本之手,那么低消费和廉价的复制传播却让网络小说本身无利可图。虽然网络盗版令人反感,但它具有开源代码般的效应,使更多网民获得参与机会,在阅读、转发中迸发灵感,成为参与构造网络流行文化的生产性力量[27] 。这些力量有时顺应资本意愿,有时则对抗或者利用,它们实际上已经游离了资本控制。文学网站如果纯粹生产文本会无利可图,只有开发粉丝经济、进行版权运营、积极向付费门槛更高的影视等媒介形式转化,才能从网络文学中获利[28] 。网文获得转化的依据是人气,而贡献点击量,使之具备人气的则正是低消费能力的网络大众。网民的选择通过媒介转型到达高消费能力群体,游戏逻辑也从而到达多种媒介受众,影响多个社会阶层。

网络文学与印刷文学经常被作为一对概念相互比照。读屏时代,印刷文学并没有在“新文明的号角”声中轰然倒下,相反,其确定的作者来源、审慎的编辑流程、深度的思辨色彩等优势在变动的网络阅读中日益彰显。稳定性使印刷文学具备强大的自律性和界限分明的话语体系。网络文学欲在这一权威话语体系之下谋求发展,与其探索一套对抗体系,不如突出自身与之相对的变动性。当前这种变动的结果,就是网络作品中体现出的对游戏逻辑的认同。游戏逻辑标志着网络小说已发展出个性风格,在强化并放大传统通俗小说某些属性的同时又呈现出自身独有的媒介特色。

 

【注释】

[1] 詹姆斯•卡斯:《有限与无限的游戏》,马小悟、余倩译,引自腾云智库辑《游戏:未来的艺术,艺术的未来》,电子工业出版社2016年版,第11页。

[2] “代入感”和下文的“爽感”是玄幻类网文常见术语,指阅读时将自身置换为主角,在杀敌升级中的痛快体验。比起传统文学强调的情绪感染力,网文代入感更强调类似网游玩家扮演角色、完成任务的动态过程。“金手指”是游戏玩家用来修改后台数据的作弊程序,在网 文中最初是用来弥补逻辑缺陷、解决矛盾的超级外力,后发展出自身实质功能。由于网络词语意义生产迅速且变化较快,不一定适用于权威固定的解释,本文中部分未标明出处的解释为作者根据网络百科、网友评论以及网文阅读经验总结。

[3] 马伯庸《我在江湖》前八章见网易文化,奇幻类目,连载时间为2006年6月6日-7月2日,http://culture.163.com/editor/qihuan/040616/040616_89220.html。

[4] 马伯庸:《我在江湖》,https://tieba.baidu.com/p/81860270?pn=2。

[5] 佚名网友:《网络小说十大遁法》,见https://tieba.baidu.com/p/109776680。

[6] “代入感”和下文的“爽感”是玄幻类网文常见术语,指阅读时将自身置换为主角,在杀敌升级中的痛快体验。

[7] 从传统文学价值体系出发对早期玄幻类文学进行评价的代表性文章参见陶东风《中国文学已经进入装神弄鬼的时代》,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a348be010003p5.html。

[8] 艾瑞:2015年中国网络文学IP价值研究报告,http://www.chinaz.com/game/gdata/2015/1230/490534.shtml。

[9] 我吃西红柿:《星辰变》,http://book.qidian.com/info/118447。

[10] 级别梳理参见陈新榜整理“玄幻练级类”发展简史,邵燕君主编《网络文学经典解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62页。

[11] 系统、位面、地图等也是网文从网络游戏中借用的术语。系统是网络游戏的操作系统设定;地图是故事的发展线索和环境条件;位面则类似不同宇宙空间,有相互不同的物理规则、神祇等。在网文中均关系到整个故事发生的背景、套路、规则等。

[12] 蘑菇子:谈谈近年来我看过的金手指,见龙的天空论坛,http://www.lkong.net/thread-673270-1-1.html。

[13] YY是由“意淫”拼音首字母演化成的网语,指不切实际、自我陶醉的幻想。

[14] 黎杨全:《网络穿越小说:谱系、YY与思想悖论》,《文艺研究》2013年第12期,引文略有删节。

[15] 有关网络穿越小说的发展脉络可参见黎杨全《网络穿越小说:谱系、YY与思想悖论》,《文艺研究》2013年第12期。

[16] 黄易《寻秦记》和席绢《交错时光的爱恋》被看作穿越类通俗小说的源头,前者讲特种兵项少龙穿越到秦代,后者讲因车祸意外身亡的杨意柳被身为“灵异界甲级女巫”的母亲送至古代展开恋爱的故事。

[17] 参看360百科“玛丽苏”词条,http://baike.so.com/doc/5368796-5604626.html。

[18] 网民在阅读网文时,不仅快速浏览,还经常跳转,因此称作“刷文”,与印刷文本的细读形成明显区别。

[19] 席绢语参见汤哲声主编《中国当代通俗小说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6页。

[20] 参见张立宪等《大话西游宝典》,现代出版社2000年版。

[21] “三驾马车”指内地早期网络文学作者李寻欢、宁财神、邢育森。

[22] 本文提到的早期恋爱题材网络小说可参见许苗苗《性别视野中的网络文学》,九州出版社2004年版。

[23] 王恺文:《奇幻:“恶人英雄”的绝望反抗》,邵燕君主编《网络文学经典解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6页。

[24] 王恺文:《奇幻:“恶人英雄”的绝望反抗》,邵燕君主编《网络文学经典解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6页。

[25] 林品:《“有爱”的经济学:御宅族的趣缘社交与社群生产力》,《中国图书评论》2015年第11期。

[26] 沈浩波:《盲目而奋不顾身的<北京娃娃>》,《华夏时报》2002年5月20日。

[27] 关于大众对文化工业产品的生产性消费可参看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王晓珏、宋伟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

[28] 《侯小强揭秘盛大文学盈利之路》,《每日经济新闻》2011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