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放弃的小说

来源:《小说选刊》 | 戴潍娜  2018年10月09日14:20

诗人常常会以一种错误的方法写小说,他们一不小心就把小说写成了几万字不分行的长诗。七年前,我还生活在“古典时间”,一心追慕早已逝去时代的风度和纯正,我那时大概在用全世界最错误的方法写小说:将它装扮成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贵小姐,一身的珠光宝气;抑或一件乾隆盛世从头雕到脚的红酸枝家具——是的,随便哪个句子我都绝不放过,我追求极致不吝啬不含糊,我要把每一个词都吻一遍,写出来的小说件件都是满雕型的。没办法,我相信语言,我得对得住我的语言!可是,谁都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过分用情往往两败俱伤。事情就是如此:一个小说写下来,我面如菜色元气出尽,而作品呢,不用猜也知道,大获惨败。我在审美上很信任的朋友专门打电话来告诉我:你的才华在诗歌上,不在小说上;我在所有事上都信任的家人劝我:以你的性格小说能把你活活累死,写写诗就行了。就这样,放着抽屉里一百个刚刚开头的构思和邮箱里删不完的退稿信,我决定放弃写小说。天知道,也许并不是因为受不住打击,而只不过是自己的懒惰获得了同情和鼓励。一个死认真死懒惰的人,从此有了足够的借口。懒加马虎,得到舒服;认真加勤奋,得到全部;认真加懒惰,就只有悲剧了。七年时间,我果真再没碰过小说。《天年小镇》是我放弃前写的最后一个。

2012年寒假,我博士入学前的最后一个冬天,家里成天成夜放着威尔第的歌剧唱片。音乐强势塑造着一个人的精神。我追随着血液中的节律,开始写这篇《天年小镇》。设想着,在故事中嵌入一个逻辑圈套,去触碰、打扫那些逻辑走不到的死角。一群知识分子,由于破解了上帝之谜,成为人类社会容不下的异数和渣滓。他们因此遭到诅咒,被流放到一片充满确定性的土地——天年小镇。小镇上所有人都不可逃避地知晓自己何日将死。一边是世事难料的不确定的人间,一边是天年小镇上确定的世界。故事的最后,在“换海仪式”中,原本天年到期的祖母并未因为少女的献祭而得救,这意味着许愿和惩戒同时失效,天年小镇被解救回不确定的命运当中。然而,不确定中又深嵌着定数(祖母的死亡时间恰是天年),关于确定性的推演将永恒循环下去……我早年写的故事和童话中,时常会出现献祭,大约是骨子里有牺牲情结。不论何种主义,教堂,还是什么运动,使命,抑或具体的人……人永远需要一个大于自己的存在,以便活在某种意义当中。

小说中献祭的白雨点,花了足足七年等待两个男妖从海上归来。好像冥冥之中的某种预言,这篇小说也七年之后才正式刊发出来。男妖曾对白雨点说,世界上最好的玫瑰并不是新鲜的玫瑰,在她们被时间风化以后,每一片花瓣才会呈现出各自独特的颜色来。文学,是对时光最好的挽留。小说中寄存了我少女时代的影子。我感激这七年的光阴,感谢《青年文学》发表,《小说选刊》选载这篇作品,让我有机会反省它,反省自己的放弃。

编后记

一则发生在天年小镇的悲伤童话

赵志明

第一次知道诗人戴潍娜,始于2014年我在湖南卫视《天天向上》节目中看到她,当时戴潍娜尚是中国人民大学在读博士。一个诗人,在一台王牌综艺节目中亮相,我先是吃惊,继而雀跃,甚至一度觉得诗歌复兴在望。

后来我还得知戴潍娜写小说散文,参与实验话剧的编导,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跨文体践行者,并取得了丰硕成果。2016年9月,我坐在朗园艺文中心观看了改编自戴潍娜的小说《在悬崖边》并由她亲自担纲导演和编剧的意象戏剧《侵犯》,长达两个小时的舞台表演须臾而过,而我全程心潮澎湃,沉浸在点染铺排的情节和精妙凝练的对白之中,觉得妙不可言。

万万没想到,两年时光过去,我现在有幸成为她的小说编辑,惭愧之余,与有荣焉。

在《天年小镇》中,情节的游刃有余和对白的精妙凝练,依然构成鲜明风格。因为有《侵犯》的前期铺垫,戴式风格的语言拓片并不会太让我吃惊,对生活和人性的鞭辟入里及无休止的拷问,也在期待之中,尽管如此,《天年小镇》还是让我眼睛发亮。

这是不是一个编辑看到佳作时的必然反应?

依然还是才情夺目的戴潍娜,刻画青春的绚丽世界,临摹爱情的动人明快,精彩的段落随处可见,更不乏动人传神的细节;同时,这又是很不一样的戴潍娜,少女的淘气、戏谑,幻想飞地的沉寂安谧,生死之间的迷壑,爱情与友情的游走,无不跃然纸上,跌宕入心扉。几个月过去了,只要想起《天年小镇》,我仍然好像刚游历过奇境的艾丽斯,诸多形象一起涌上心头。

少女白雨点,汉舍和方糖兄这对知己,为少女命名的仪式感,二十岁时未亡日(生日)的许愿,冥王的可怕诅咒,二十七岁誓愿解除的方式。这些只是表象,内里则是在哲学层面对有关情爱、生死的严肃探讨,是将东西方相关意象和理论糅合嫁接的一次大胆尝试。

我会时刻想起汉舍戏弄白雨点时说巧克力是蝙蝠肉;我也会怀念天年小镇酒吧里终日流淌的自助式酒槽;当然,我更难忘海滩上被推向未知大海的载着献祭少女的木筏。

这真是一个让人心碎的天真童话。

年轻的植物学家方糖兄和年轻的音乐家汉舍,热衷于探索未知的世界,通过在迷宫里获得的残留线索,终于踏上了充满图书馆和酒吧的天年小镇。小镇上的人们,因为不可避免地知晓自己的天年,每天只是单纯地无聊地活着。

汉舍和方糖兄以为在天年小镇碰到的都是三百年前见过的人,没想到遇到的第一个是将满二十岁的少女白雨点,不可避免地,他们同时陷入了情网。

天真烂漫的白雨点心里藏着一个秘密,她并不想活很久,也许二十七岁就够了,剩下的天年她想拿来送人——曾祖母、父亲和山羊弟弟。

根据天年小镇的传说,在二十岁生日(未亡日)时,天年小镇的居民可以前往牛鼻子山顶的巨石洞,向冥王许愿。等到了二十七岁生日时,许愿人将一个人待在海上,生命时间将第一次被共享,天年得到重新分配。这被称之为“换海仪式”。

两位青年被少女的牺牲精神感动,决意陪同她一起去许愿。之后,汉舍和白雨点相爱,失落的方糖兄选择了默默离去,愧疚的汉舍随即也离开了天年小镇。

此时,知道真相的老祖母告诉白雨点,擅自改变天年的人,会遭受最严厉的惩罚。愿力解除的唯一条件——需要一起许愿的人在换海仪式前一夜,赶到巨石洞,向冥王献上三滴鲜血加三个微笑。

接下来的七年时光,白雨点只身在大海上漂流,冀望找到方糖兄和汉舍,最终一无所获地返回天年小镇,准备全然接受自己命定的结局。两个年轻人也守约回到小镇,他们决定为白雨点过一个真正的生日,而不是所谓的未亡日。

在换海仪式前夜,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白雨点最终放弃了解除誓愿的机会,在两个深爱她的年轻人的陪伴下,她将自己的归宿选择在大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