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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森·麦卡勒斯:生命中,唯有孤独永不落幕

来源:作家文摘 |   2018年09月25日09:08

01

过早的成名,突然的爆发,这么令人羡慕的开始,往往是很多悲剧人生的模型。但卡森是作家中最特别的一个。她的作品并不好读,就如她的人一样,有一种谜一般的气质,人群中,你一眼就能分辨出她。她注定是与众不同的。

早在《心是孤独的猎手》大获赞誉之前,这本书的作者卡森·麦卡勒斯就已经被公认为“出版经纪人的梦想”。年仅23 岁(可能更小),她就穿着一身男士白衬衫,满眼惺忪,一副刚起床不久的样子拍下了这张照片。那就是谜一般的卡森·麦卡勒斯,一位真正的,从头至尾的“美国传奇”。

在这个大器晚成的作家圈子里,极少有人像麦卡勒斯这般。她的作品大部分完成于三十岁之前,不到五十岁,就离开了人世。对于一些人来说,她作为一个作家的重要性在于,她不仅书写关于女性的青春期,更用一种独特的敏感写出了永远的十三岁,就像《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米克·凯莉。很多人都说米克就是卡森的青春自画像。但其实,卡森·麦卡勒斯不仅仅是那么一个神奇而略有一些不正常的孩子,她拒绝出门,拒绝和同龄人玩耍,只因为她忙于在自己的记事本上写作。

理解《心是孤独的猎手》这本小说,就如同阅读和理解我们自己的孤独一般沉重。

02

卡森长着一张少女味的娃娃脸,爱穿偏男款的衣服,她总是下巴倚在手腕上,手中夹着支烟,嘴角有深深的纹路,然后用那双又圆又大,里面布满了不羁,嘲讽,迷惑,疏离和天真的眼睛望向拜访者。

这些东西都混合在她身上,混合成了她在世间的独有一份。

在身体上她是绝对受阻的,她总是生病,中风这种事情她十分熟悉,她在29 岁,身体还散发着蓬勃气息时就半身瘫痪。但在思想和行动层面,她是活跃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张着大大的怀抱,睁着瞳孔,不作任何拒绝的收集着世上的爱与孤独。

我用了不作任何拒绝这词,这世上大多数人对世间的阴暗面,落寞感充耳不闻,他们编织了精美绝伦散发着童话气息的盒子,然后将自己锁成了金丝雀,因此他们也失去了接近生命真理的可能。

但她从不拒绝,充满包容,爱探究,善于挖掘自身,善于将整个大世界溶解到自己的内心之海中,她比世上大多数人都显得孤僻,显得不可理喻,但她也比更多人通达,触摸到那众人追逐的金色地平线。

卡森.麦卡勒斯以写作为生,在她的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里,有一段话这样写道:

“……一个从来只想到纺纱机、饭盒、床,然后又是纺纱机的纺织工人,——这样的一个人说不定某个星期天喝了几杯酒,见到了沼泽地里的一朵百合花。

“也许他会把花捏在手里,细细观察这纤细的金黄色的酒杯形状的花朵,他心中没准会升起一种象痛楚一样刺人的甜美的感觉。

“一个织布工人也许会突然抬起头来,生平第一次看到一月午夜天空中那种寒冽、神奇的光辉。于是一种察觉自己何等渺小的深深的恐惧会突然使他的心脏暂时停止跳动。

一个人喝多了爱密利亚小姐的酒以后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也许会感到痛苦,也许是快乐得瘫痪了一般——可是这样的经验能显示出真理;他能使自己的灵魂温暖起来,见到了隐藏在那里的信息。”

“能使自己的灵魂温暖起来,见到了那隐藏在那里的信息。”

这句话就仿佛找到了读卡森小说的方法,就仿佛找到了孤独与爱那个黑匣子的钥匙。

在《心是孤独的猎手》里,哑巴辛格炙热而持久的爱着,暴饮暴食,酗酒,被表哥送进精神病院的朋友安托纳珀罗斯,在安托纳珀罗斯面前,辛格总是急切不停地说话,用他的双手迅速比划出一系列的动作,形成一个词语,神色急切,灰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他的朋友安托纳珀罗斯除了渴求吃喝,发发脾气外,用手比划出的词,统共只有“圣主耶稣”,“上帝”或“亲爱的玛利亚”。

辛格从来不知道他的朋友是否能真正理解自己说过的话,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只有和安托纳珀罗斯在一起时,才能说出这么多话来。

在其他地方,他是一个沉默的人,他总是扮演倾听者的角色,因为他的沉默他成了别人眼中上帝的存在,大家都向辛格倾述,总觉得在辛格那平静的表情下有着深不可测的智慧。

事实上,能够读懂唇语的聋哑人,只限于极慢的语速和夸张的口型。

辛格从未真正弄懂对方在说什么,他总是渴望结束这些生活,去精神病院和他的朋友安托纳珀罗斯在一起,和安托纳珀罗斯见上一面能让他平静半年,甚至于他羡慕安托纳珀罗斯病床旁的病人。

为了和他心爱的朋友在一起,他情愿自己是个精神病人。

然而他孤独唯一的出口安托纳珀罗斯死了,那几乎等于他生命的全部,辛格的心不再能感受到温暖,他陷入了无尽的黑暗窒息之中,之后他用枪朝自己的胸膛开了一枪,血流得到处都是。

安托纳珀罗斯带走了辛格,而辛格带走了其他人对他的倾述,其他人对他的寄托和爱。每个人又都陷入了没有任何出口和寄托的生命荒芜之中。

卡森.麦卡勒斯就这样轻轻的撕开了表象,将人间的寂寞摆在台面上,写出每个生命孤独的注脚。

人总爱上不爱自己的人,人与人互相发生关系,交往,两个人看似走得如此之近,但两颗心却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我们在孤独的海上,拼命想抓住点什么来显得我们不那么孤独,事实上这一切,就像一出自导自演的黄粱一梦。

而终结,很多时候,不是靠自醒,是靠另一个人决然离去来结束。

卡森.麦卡勒斯说,爱恋是一种孤独的感情。“你必须记住,真正的故事发生在恋爱者本人的灵魂里。”别人永远不会了解。

这多么冷酷,终其一生寻找失落的另一半,到头来却不过是一场自我旋转的舞蹈。

但朋友,你要知道,作家从来不是把生之路堵死的那一类人,实际上他们不作任何掩饰的将生活真相揭露之人。

越是伟大的作家,揭露得就越深刻。

03

曾其何时,我执着地认为孤独是最深的绝望和冰冷。

但细读几遍卡森的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我发现了孤独的另一面。

在卡森的小说中,没有人是不被爱之人,哪怕那个人在现实层面是有多么不被理解,外表和财富,品行,都令人感到多么的丑陋和贫瘠。

任性、自我的安托纳珀罗斯被辛格深深爱着,哑巴辛格被独立在社交圈之外的米克爱着,米克又被比夫爱着,科普兰尊敬辛格,事实上他也是被自己种族的黑人所尊敬的人。

在卡森的其它小说中,也可以见到这种关于每个人都值得被爱的平等,《伤心咖啡馆之歌》里那个长着细细的罗圈腿,大鸡胸,肩膀后面背着只大驼峰也就及人腰部高的罗锅,也被镇上最富有的女人爱密利亚小姐爱着。

卡森.麦卡勒斯将生活中的边缘人,畸形人,种族等全部放在一个环境之中,并且以平等客观冷静的眼光,勾勒出一副脱离具体表象的交往。

人们爱着对方,是因为对方给予了自己温暖,唤醒了自己身体中隐藏的一部分,这样的情感超出了由财富,地位,外貌所构筑的感情世界,这样的眼光和构思,显得尤为珍贵。

这样观察人世的角度,总令我想起中国的一对师徒作家,沈从文和汪曾祺。沈从文曾对汪曾祺说“要贴到人物上来写”。

作者要爱自己所写的人物,要具有充满人道主义的温情,要有带着抒情意味的同情心,与人物站在一个平台,用自己的心来贴近人物的心,以人物哀乐为自己的哀乐。

另外一句话是“千万不要冷嘲”。

“因为这世上每个人都带着一生的历史,半个月的哀乐,在街上走。”

人生实在不可能完美,残缺才是真相。

在这残缺之中,卡森又书写了数不清的温柔和光亮。

《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辛格,总是穿着干净,举止优雅,他能成为别人眼中的上帝是有原因的,除了安静外,作为聋哑人,他并不听收音机,但是为了小镇上的人们,他买了收音机,这是否是因为他洞察了米克的小心思呢?

而米克,她那里间和外间的区分真是迷人,外间喧闹,但在心灵的里间里有辛格先生,有那和她一直相伴的音乐。不管她在做什么,总有音乐相伴,有时,她会边走边哼给自己听,有时她静静聆听自己的歌。夜晚走到大街上时,她会为自己歌唱,感觉全小镇的居民都在倾听自己的歌声。

黑人医生科普兰,他总是在忙,忙于给贫苦的黑人看病,他身体疲倦,但他有比疲倦感更重要的使命感,他渴望能为解放黑人出力,他的出生并不好,但他努力读书,乐于思考终于成为了医生,他富有正义感,对于他人的苦难从未视而不见,他对白人并不敌视,因为他知道白人当中有着和他同胞遭受一样困难的人。

失去了妻子的比夫,虽然喜欢着米克,但那更近乎于父女之爱,当米克的弟弟射伤了他的亲戚贝比时,他并未做出不合理的要求,原本他是有理由提出更多的赔偿的,但是他没有,他理性而温情的处理了事情,甚至帮助米克一家寻找因害怕而逃走的米克弟弟。

就算是《伤心咖啡馆之歌》中最后叫木匠把门窗都钉上了木板,从此就呆在紧闭房间里的爱密利亚小姐。

她在镇子上算得上是冷酷无情了,为了一点小利益能和别人讲上一个钟头的价,可是你看,她喜欢给人治病,也经常给人治病,甚至于不在医药上收人费用。对于不能确诊的病痛,她也有各种各样亲自按秘方煎制的药,至于刚研发出来的药,是药三分毒,但她总是自己先吞下这些药。对于幼儿吃的药,她会特地配制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药,那个药是温和的,甜蜜的。

卡森笔下的人儿,都是深陷孤独之境的人,但他们仍然会去爱,以微弱之身爱,这份爱不单是爱情,几乎是一种生命的本能。

诚然他们的爱都是注定没有回应的单行道,但这正是人悲哀和伟大的地方。

人不可能借助外物走出孤独,当一个人蒙受了巨大生命的误解和失爱之殇后,有的人找到法子结束了生命,有的人或许成为一个彻底冰冷的人,或许成为一个略带一些智慧有着思考的人,倘若他还具备更大的能量,在痛苦中找到出口,看到悲哀的喜悦性,看到失落之底的生命力,他或许成为一个引人深思的哲学家,思考家,艺术家,作家。

卡森.麦卡勒斯显然是最后一类人,她的孤独比她书写的任何一个角色都强烈,以至于她的孤独成了无处不在的水,包容万象之水,她在自我的孤独中书写出了所有人的孤独。

04

她有一种潜藏在巨大孤独之下的叹息和呼唤。

幼年她爱钢琴,她弹得极好,想当个钢琴家。后来她爱上了写作,此后对写作之爱从未变过,她被誉为天才,实际上她第一部发表的文章名字就叫《神童》。

上天给了她一支笔,但是以她的身体为交换,起初是中风,接着瘫痪,肺炎,左耳失聪,又失去了左边臀部。这可真是和创作之神的巨大交易,身体重要的三分之二都被拿走了。

她以残疾之身爱过许多人事物,她的爱灼热,汹涌,就像她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从不是柔弱无力的那一类,她们有趣,穿着中性,从不高抬或贬低任何。

她在生活中也是如此,她爱男人也爱女人,爱是她身体里无法抗拒的因素,是她的本能,她从不会因为20 世纪美国人民的关注而掩饰自己的爱,你要知道,就算是在当时的美国,爱也是一件需要政治明确的事情,同性之爱,双性之爱,是被不齿的。

她被自己的先生里夫斯所爱,但她的先生后来爱她,也爱过同性的男人,她爱过里夫斯,但她也爱过其它其它同性。   

这一切都在关注她的人的眼目下发生,他们批判她,批判她如此坦诚,评判她半身不遂却还蓬勃到令人刮目,那些批判她之人,就仿佛感到自己的心理活动,某日被摆上舞台供人观赏一样,他们批判卡森,就如同他们恐惧自己。

张爱玲说:“世人会原谅瓦格纳的疏狂,但不会原谅我。”或许卡森.麦卡勒斯也会有同感。

卡森和张爱玲都是在创作中清冷孤僻,观察入微到极点的人。他们的生活又都极具戏剧和坦诚性。

她们都不曾高高在上对人写判词,她们的书写足够真诚,她们足够勇敢承认自己的人性之变动,她们深知自身为人的悲哀之处,她不会走向神秘主义或是寻求宗教庇佑,她们知道那里头掺杂了过多粉饰的幻想,所以她们以秉刀斧之笔书写人间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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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卡森.麦卡斯勒病入膏肓后,她仍然在书写,最后命运用带走了她身体的全部。

我想书写到最后一刻时,她都用坚硬的壳包着自己的温柔和疼痛,她都在呼唤爱与理解,公平,甚至于,只是放下自我的倾述,沉默着倾听。

这些字眼太俗了,俗到人们不愿意提起,不愿意面对。

但这确是多少人走向绝处的根源所在,这确是人一步步努力的方向。

正是因为卡森.麦卡勒斯从未体会到这些,她才如此燃烧生命,如此渴望。

《西方正典》里有一段话说:“心灵的自我对话本质上不是一种社会现实。西方经典的全部意义在于使人善用自己的孤独,这一孤独的最终形式是一个人和自己的死亡相遇。”

但由生到和死亡相逢,尚有一段长路不是吗。

嗨,朋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你可以选择带走猎枪,或是把猎枪挂回门上,然后往前走吧。

卡森.麦卡勒斯也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