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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8年第10期|孙春平:松涛呼啸(节选) ——献给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为祖国奉献青春与生命的英雄们!

来源:《北京文学》2018年第10期 | 孙春平  2018年09月19日08:32

孙春平,男,满族,1950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当过知青、铁路工人。锦州市文联主席、辽宁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集多部,作品曾获“骏马奖”、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奖、《民族文学》奖、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奖项。另有影视剧编剧《爱情二十年》《欢乐农家》《金色农家》等多部集。

几位志愿军战士的传奇人生和跌宕起伏的命运浮沉,折射出新中国数十年的政治风云。视野开阔,时空久远,背景恢宏,故事牵动人心,读来令人心酸却又荡气回肠,郑重推荐。

 

1

这个故事发生在我的老家万家堡,说起来,有些年头了。

那是新中国建立后的第一个国庆日。那年的国庆节热闹呀,不光城里热闹,咱乡下也热闹。老百姓庆祝天下太平,也庆祝五谷丰登。想想看,除了风调雨顺,土改后的农民有了自家的土地,哪个不豁出浑身的力气侍候,天遂人愿,真是种啥得啥。十一前,秋庄稼基本都登场了,堡子里的人张罗搞庆祝,扭秧歌,踩高跷,一时找不来鲜亮衣裳,便把家里的花被面扯下来,披身上,扎腰上,图的就是一个乐!

那晚,包元瑛从城里回来,裹在大秧歌的队伍里。到底是年轻啊,包元瑛那年刚十九,腰身轻盈,腿脚甩得开,再加她爸是堡子里的贫协主席,人们便推她扭在领舞的位置。包元瑛从小不扭捏,让领舞便领舞,直舞得浑身热气腾腾汗水淋漓。包元瑛这般舞乐,其实心中另有思忖,也许今晚一舞,便是今生绝唱,就算在此跟姑婶叔伯们告别吧。

一曲唢呐调和锣鼓点落音,人们稍歇。包元瑛对男领舞的说,我得回趟家,褂子都溻了。快步往家走,人影渐稀时,路边暗处突然闪出一个人,高高挑挑的,包元瑛心里一激灵,凝目细看,便打了那人一下,嗔怪道:“死三哥,也不吭一声,吓我一跳。啥时回来的?”

被称作三哥的人叫邢岳山,是村里的地主邢凤林的三儿子,当时正在沈阳东北大学读书。邢岳山说:“傍黑时到的家。听到这边锣鼓喧天的,就过来看看。”

“那怎么不下场?”

邢岳山笑了笑,没回答,但那笑容里含着明显的苦涩。

包元瑛又问:“二伯挺好的吧?我刚才还寻思,明天一定要去看看二伯呢。”

二伯是指邢岳山的父亲邢凤林。邢岳山说:“你的意思我带到就行了。如今不比以前,小心有人说闲话。”

包元瑛冷笑道:“舌头长在别人嘴巴里,咱管不着。可二伯又没搞反攻倒算,我还怕谁说不成?”

已到了街口,包元瑛左拐不远就是家了。邢岳山先住了脚步,还前后地看了看。包元瑛说:“眼看到家了,就进屋坐坐呗。我换下褂子就出来,咱俩一块儿去。”

邢岳山说:“瑛子,我这次回家来,想办件大事,思来想去的,也就你能帮三哥这个忙。”

包元瑛哼道:“驴高马大的男子汉,咋这么说话!啥事,说。”

“我想去当兵。”

包元瑛怔了:“想当兵就去征兵处呗,哪儿都有。”

“我家不是成分不好嘛。我去征兵处看过,只要村里给出个证明,证明我家是中农就行,当然,贫下中农更好。”

包元瑛脑子里迅速转圈圈,帮助邢岳山打证明的方案似乎在一瞬间就有了模样。她说:“三哥,这事你可得想好了。眼下戏匣子里天天在喊保家卫国,又说鸭绿江那边已经打了起来,现在当兵,极有可能直接开到战场上去。”

邢岳山重重点头:“这我都知道。有些话,我也只能跟妹子说。自打我家被划为地主,我看我爸我妈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我家的房子土地被分出去,我不心疼,我爸我妈也想得开,他们就是咽不下见人矮三分的这口气。正好,眼下国家正需要人,我想,我这当儿子的理应挺身而出,我要让身边所有的人都看看,我们邢家人跟国家是一条心,跟共产党是一条心,跟贫下中农也是一条心,真需要的时候,命都豁得出来!”

包元瑛心里生出感动,她能理解邢岳山和邢家人的心情。一家人本无恶念,更无恶行,并在村民中一直享有不错的声誉,突然的一天,便被沦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在人前行走都要像耗子样溜边。包元瑛想,换作自己,也会像岳山哥一样挺身而出,证明一下自己吧。

包元瑛说:“三哥,我明晚去看二伯,等我消息吧。”

包元瑛心里还有一句话,咽了再咽,终没说出口。

2

万家堡是个大村落,人口过千,姓氏近百,取名万家堡,也许就因这里张王李赵、周吴郑王,几乎百姓都有,不似那王家庄李相屯吧。

包家和邢家的关系,可是非比寻常。时光倒退四十年,两家本都是堡子里的寻常农家,包家既没像土改时那般家徒四壁,邢家也没像土改时被人分了田地房屋。包家是旗人,在辛亥年满世界的杀鞑子吼骂声中,包元瑛的爷爷突然中了邪似的抽起大烟来,不光自己抽,还让老婆陪着抽,谁劝都不听,抽光了家里的闲银时,元瑛爷便揣着田契去邢家。邢家不借钱,也不接田契,只劝元瑛爷赶快戒烟,说要真是揭不开锅了,我这就叫凤林赶毛驴给你家送两斗。元瑛爷不听劝,晃悠悠抖着手里的地契,仍是满嘴的歪理,说,我宁可抽得地无一垄,也不能让祸害旗人的穷鬼得去半点便宜。及至元瑛爷爷抽到起不来炕时,他叫人把邢四爷请到床前,说,我这辈子就这德行了,现在心里放不下的只有儿子,往后,永年要有过不去的坎儿,还请四哥帮衬。

旗人便是满族人,特别讲究红白之礼。为办元瑛爷爷的丧事,元瑛父亲包永年连家里的房子都卖掉了,然后就带着老婆孩子住进了邢家西厢房。别看元瑛爷是个不着调的大烟鬼,父亲却是个难得的庄稼把式,犁镰锄镐样样拿得起放得下。邢凤林则精算计,田园四季,怎样轮作,怎样换茬,极少有失误。

邢岳山比包元瑛年长三岁。两家同住一个院落,清晨房门一打开,两个鼻涕孩便厮滚在一起,就像院子里的鸡鹅一般,暮落时才各归各巢。邢岳山七岁时,父亲送他读私塾。初时,小岳山回到家里,还是和小元瑛一块儿玩耍,过了两年,小元瑛便缠着让他教字。这一教,便让小岳山大觉惊异,他跟包永年说,叔让瑛子也去念学堂吧,瑛子的脑子好使得很。包永年不说家里穷,而是说丫头片子不像你,男孩长大要干大事业。包永年说这话时是在饭桌上,对面盘腿端坐着东家邢凤林。邢家和包家的关系,便是无论家里雇不雇别的工夫,包永年都和东家一桌吃饭。不久后的一天,又是在饭桌上,邢凤林说,歇过伏,学堂就开学了。你嫂子找出两块布料,你拿回去,让弟妹给瑛子做两身衣裳,送瑛子去学堂吧。包永年惊了,说,二哥,这可使不得。邢凤林笑说,怎么使不得,我还是瑛子干爸不是?庄稼误了是一季,孩子误了就是一辈子。学堂的费用我已经交办利落了,瑛子能念到哪儿,她干爸供到哪儿,这事别费唾沫了。

关于元瑛认干爹,也是邢凤林和包永年定下的。元瑛四岁时,和小岳山在院子里过家家,过得热热闹闹。给牲口铡草的邢凤林看在眼里,便对掌铡刀的包永年说,看来,这俩小东西还真像一对鸳鸯,那咱老哥儿俩就给他们定下来?包永年说,可别,这个玩笑开不得。邢凤林说,我可没开玩笑。我喜欢瑛子,岳山妈也喜欢,是真喜欢,不是顺嘴说说。包永年说,搭亲家总得讲个门当户对,咱两家不合适。邢凤林说,怎就不合适?当年瘾上大烟那一口的要是我爹,你对我还能连声二哥都不叫了?包永年还要说什么,邢凤林说,罢了,我也不跟你争辩什么门户,反正孩子都小,先让瑛子认我干爹,这总行吧?包永年再无话可说。邢凤林两口生了五个孩子,清一色小子,活下来三个,盼的就是有个闺女。那一年,邢家二嫂已四十出头,想生也难,这点请求,再不应承就有点不近人情了。

邢岳山考上大学那一年,辽沈战役开战,国民党军队滚了球子,小米加步枪的老八路稳坐了天下。隔了一年,包元瑛本来也可考取县里国高的,但邢凤林再不敢力鼎千斤,甚至连“干闺女”三个字都很少再从他嘴里说出,因为大战过后,就不断有消息传来,说共产党的工作组很快就要开进村庄,学习北满经验,发动群众,土地改革。按北边传来的说法,邢凤林估摸地主老财的帽子,自己八成是躲不过去了。那些说法自然也躲不过包永年的耳朵,他对元瑛说,女孩子家家,咱就念到这儿了行不?元瑛使劲摇头,摇飞了如雨的泪水。包永年说,那你就打听打听,哪家学校收的费用少点?元瑛说,卫生学校不收费用,就是毕业后要当护士,给人打针送药。包永年当即拍板,说,只要你不觉委屈,那就念这家!

邢凤林估计到了自己是地主,却没料到包永年当上了村里的贫协主席。这事说来也简单,包家是真穷呀,彻底的无房无地,还长年累月当长工,划定成分是雇农,比贫农还尊贵。再有,就是包永年为人厚道,人缘好。以前打头时,收工路上,看有人暮色里还在田里忙,他常带头跨进田里。听说村里哪家盖房,不管邢家这边多忙,他也总要赶过去,或脱坯,或垒墙,帮上一阵,好在邢凤林对此宽容,从不挑眼。选贫协主席时,眼见着他身后装豆粒的粗瓷碗比别人充实许多,让工作队长也无可奈何。邢凤林被撵去场院土坯房住的当夜,包永年两口一块儿悄悄摸进去,说,二哥二嫂,这可闹心死了,你家的房子非得让我去住。邢凤林强欢作笑,说你去住我心里倒舒坦点。包永年说,就当我们两口子去看几天家,只盼二哥二嫂早点回去。邢凤林笑说,这就是你没觉悟了,这话往后可再不许说。包永年嘟哝说,工作队长也说我觉悟低。可觉悟是个啥嘛……

那年10月2日夜,包元瑛去了邢岳山的家。土改后,邢凤林老两口在场院房其实没住几天,就带上已是耄耋之人的老父亲住到大儿子家去了。场院房太破旧,透风漏雨,大儿子家四间房,是前几年为结婚新盖的,儿子住大两间,中间是厨房,共用,西边那间便请回三位老人。土改时,有人提出将邢凤林大儿子的房子也一并分给贫雇农,贫协主席包永年不同意,他说,邢家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二,老大成家后就单过了,分地主子弟的房子,这不符合政策吧?有此一言,总算为邢家留下了一处遮风挡雨的房子。那晚,元瑛和邢家的三位老人说了一阵话,起身告辞。邢岳山心里挂念着头一晚相求的事,自然送出院门外。夜色中,包元瑛将一张纸片塞进邢岳山手心。邢岳山窃喜,低声叮嘱,这事可对谁也不能说呀。包元瑛狠狠回瞪了一眼,低声嗔道,“废话!我偏说!”

那张纸片上什么都没写,空白着,只是加盖了大红的印章。印章是元瑛偷盖出来的,如果求告老爸,兴许也能盖得出来,但老爸若是摇头呢?反正邢岳山用这个是为了保家卫国,那是甘愿为国家卖命的事。包元瑛对邢岳山此举是由衷佩服的,这才是男人!

偷盖印章是头天晚上的事。夜深,家里人都睡了,包元瑛听父亲母亲的鼾声一粗一细,或长或短,配合得挺和谐,便悄然起身。她知道爸妈的衣裤都搭在地心条凳上,她还知道那颗印章总是拴根麻绳,挂在父亲的腰带上。屋子里太黑,还是弄出了动静。母亲问,谁呀?包元瑛答,我的这件褂子也溻了,我再换一件。母亲说,等等,我给你点灯。元瑛说,可别,我光着身子呢。

证明信空白就空白吧,邢岳山又不是不会写字,自己写嘛。

3

包元瑛压在心里没告诉邢岳山的话说来也简单,那就是她参加了志愿军,准确地说,是已经成为志愿军预备队的一员。当然,这话她不光暂时跟邢岳山保密,更重要的是不能让老爸老妈知道。卫生学校动员学生参加志愿军,并没大张旗鼓,而是党团组织小范围发动。朝鲜半岛形势紧张,极可能把战火烧过鸭绿江。为了保卫新生的共和国,我们必须做好一切准备。至于满世界嘹亮地唱起“雄赳赳、气昂昂”,那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参加了志愿军预备队的包元瑛已开始接受救治伤员的各种实战训练。

虽然官方采取的策略是内紧外松,但战火已起的紧迫感人们早已有所感觉,包括田野里劳作的农人。包元瑛放假回家,在饭桌上,父亲问,你们学校里没动员学生当兵?元瑛不答,却问,堡子里派任务了吗?父亲说,前街的黄大勇和北沟的刘久报了名,乡里通知,近期他们不许外出,有事必须跟乡里请假。母亲说,好在咱家元瑛是个姑娘,不然,国家选中了你,还能不去?元瑛忙着给父亲添饭,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乡下人有句话,常挂嘴边,出水才见两脚泥,也许过不了多久,爸妈就什么都知道了。

10月2日那天的白天,包元瑛先去了北沟看刘久,又去前街看黄大勇。都是童年玩伴,虽没和邢岳山那般熟稔亲热,但同住一个村庄,此去跨出国门,那就胜过亲人了。刘久在田里抡着大镐刨高粱茬子。高粱的收割程序一般是,割倒秸棵后切下穗子,埋在土里的根茬则留待一段时间,甚至等来年春天田地开化之后,农民才手执尺多长的小镐,弓着身子,一镐一棵。这种农活很耗体力,被列入农活里的“四大累”。包元瑛进了高粱地,招呼说,刘久哥,这就急着刨茬子呀?刘久拄镐而立,用袖头擦额上的汗水,说,秋庄稼刚割下来,根须土抓得牢,只能用大镐了。又说,也许我要去当兵了,不定哪天就接了命令,能帮家里干点就干点吧。

和刘久说了一阵话,又去前街,黄大勇却没在家。大勇妈说大勇去看放假回家的姑父了。大勇妈亲热地拉起包元瑛的手,说,真应了女大十八变的话,还没订下婆家吧?包元瑛被问红了脸,旁边的王婶说,不是说,他爸和早先的东家早给俩孩子定下来了吗?大勇妈说,老皇历了,那也算?现在可是新社会新国家。元瑛我现在就倚老卖老说一句,俺家大勇已报名当兵了,在部队干上几年,跟他姑父似的,兴许也能当个营长团长什么的。到那时,我给你当婆婆,中不?在女人们的笑声中,包元瑛红涨着脸,慌慌地跑开了。

包元瑛跟邢岳山、刘久、黄大勇的会面是在半个月后县中学的操场上,四人都穿上了黄色的志愿军军装。北口县里的新兵基本分在一个军,军的主力听说已开过了鸭绿江,新兵们也即将开赴前线。包元瑛是医护人员,战地医院分队的位置对着学校的大门,正合了包元瑛的心思。她大瞪两眼关注着一队队走进校园的新兵,想看看都有哪些自己认识的人。当然,她心中挂念的主要还是邢岳山。果然,在潮水般涌进校园的队伍里,终于出现了邢岳山的身影,与其他新兵不同的是,这一队每人都背着超大的行囊。包元瑛高兴地冲出队列,大声呼喊邢岳山的名字。邢岳山停下了脚步,带队首长说,不许超过五分钟。

两人走向操场边上,包元瑛说:“三哥,你真当了兵呀!”

邢岳山碰了包元瑛一下,眼睛挤了挤,包元瑛明白,那是责怪她声音太高了。

包元瑛放低了声音,问:“鼓鼓囊囊的,背的什么?”

邢岳山说:“步话机呀。征兵人问我是不是上过学,我说国高毕业。征兵人说,难得来个读过书的,那就去通信营吧,马上接受训练。”

包元瑛问:“你不是在念大学吗?”

邢岳山贴着元瑛耳边说:“说大学就可能露馅了。乡下人家没点闲钱,哪家供得起大学生?”

包元瑛吐了一下舌头,暗叹果然是读过大书的,心眼儿就是多。又问:“入伍了怎么也不告诉我?”

邢岳山说:“有纪律嘛。当天入伍,换上军装上训练课,哪挤得出时间。再说,”邢岳山故意撇嘴,“你不也是没告诉我吗?我估摸,你们上前线的医护人员国庆节时肯定也定下来了,没错吧?”

包元瑛娇嗔地瞪眼:“邢岳山是孔明再世,就你聪明!”

主席台上响起哨音,那是整理队伍的命令。包元瑛急切地报告信息,“咱们堡子入伍的还有刘久和黄大勇。我在战地医院,但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到医院里来,明白吧?”

邢岳山在包元瑛肩膀上拍了拍,跑向队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