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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大头马的中篇《赛洛西宾25》

来源:《小说选刊》 |   2018年09月13日08:37

捷 径

——《赛洛西宾25》创作谈

大头马

 

1 信息

由于父母工作的关系,差不多从六岁到十七岁,我的成长阶段都是在报社度过的。除了学校和家里,报社是我待的最多的地方。因此,整个成长过程中,我最害怕的人不是父母或老师,而是报社主编。因为我的存在之于一家正经单位,毕竟是不合理的。我意识到自己存在的不合理,所以努力避免让自己出现在主编的视线中。在报社里,我最常待的地方是新闻热线接线室,那是一个安全区域,主编从来不会出现。那时,虽然已经有了互联网,但并不普及,人们了解新闻的主要渠道依然是报纸。所以,待在报社,就仿佛待在了一个信息集中营,每天,我目睹大量的新鲜信息吞吐出入。每天放学,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打开当日的报纸,从头版逐一浏览至副刊,检视当日世界上在发生什么事情。我和报社主编的唯一区别是我会跳过不感兴趣的内容,以及当我住在爷爷家时,我爷爷会抢在我之前审查一遍报纸,将他认为不适合我浏览的内容剪掉。我最爱看的是时事版和民生版,尤其关注刑侦案件。我爷爷则像助理一般,将我觉得好看的新闻剪下来做成剪报簿。这个习惯从我六岁保持到上大学之前。

2 历史

和对当代世界极有兴趣的保持密切关注截然相反,我较年轻时对历史一无所知,几乎不看历史类书籍,也记不住那些重要的历史事件、关键的转折点。历史在我脑中就像一团稀里糊涂的气象云。但是,在大学时我看了两本书,一本是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另一本是美国小说家E.L.多克托罗的小说《拉格泰姆时代》。这两本书对我后来写小说所潜意识采用的叙事方式有重要影响。我一度非常困惑为什么《万历十五年》能激发我极大的阅读兴趣,当时我的直感是,这更像是一本小说而非历史学术读物。再后来读到《拉格泰姆时代》,我注意到这两本小说在结构上和叙事上有极为相似的部分,所谓“大历史”笔法。到了现在,我更有把握认为,《万历十五年》采用的是非虚构写作中的叙事技法,常见于美国各类非虚构写作的杰出作品中。它将历史宏观背景与叙事主体细节结合,以一种疏离和客观的方式展示世界,强叙事性和生动的细节降低了阅读门槛,为读者制造沉浸式体验,带领读者穿越迷宫,到达终点。

但是,这种叙事手法,也具有极强的迷惑性。它的迷惑性在于它的客观,读者的确看见了这个世界,可他不能容易地找到一个重点,一条主线,一个主题,去“获得”什么。这就像是一般的电影和VR电影之间的区别(叙事上最极端的例子或许是乔治·佩雷克的《人生拼图版》)。几年之后,我读到了另一则短篇小说,特德·姜的《地狱是上帝不在的地方》。我认为这是特德·姜最好的短篇小说,但它获得的关注远少于他的其它名作。这正是因为特德·姜在这篇小说里运用了类似的叙事手法,他以一种寓言式的叙事风格,极为深刻的探讨了宗教信仰这个题目,但是他没有给出任何确实的路径,只是展示了一个事件有意义的部分的全貌。

就像是历史学家。

3 数据

我做过一段时间产品经理,工作的一部分内容是和数据打交道,需要从数据中找出逻辑、意义、结论,继而指导你设计产品模型。在统计学中,一个常令人迷惑之处在于,数据的结果往往只能证明两个事件的相关性,并不能证明它们的因果逻辑。在我看来,历史学家需要处理的东西有些类似。譬如,二氧化硅的发现和应用是如何影响人类文明进步的?它至少和以下一些事情相关:一,古埃及人利用二氧化硅发明了玻璃;二,人们发现凹面镜和凸面镜的不同效果;三,古登堡印刷术的发明使得人们阅读的门槛降低;四,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自己的近视问题妨碍了他们阅读;五,低价眼镜被发明,对玻璃的需求进一步提高;六,显微镜被发明,人类认识微生物和细胞;七,望远镜被发明,人类得以认识宇宙……这些事实之间的相关性,大约是个非常复杂的演算模型,而历史学家的任务,就是在一大堆看似不相关的碎片之间,找出那些有意义的部分,建立这个相关模型。

那么小说呢?

4 小说

小说就是历史。或者说,小说的世界应当和历史的世界一样,完整、全息、自洽。而小说家的任务,首先——他比历史学家多一步,是建立这个世界(当然,这个第一步已经很难);其次,他需要像侦探或是数据科学家一样,在这个世界里找出那些有意义的部分,建立一个模型,但是,他不能给出任何结果——他只是展示数据的相关性,至于从这些相关性中得出什么结果,这有赖于读者自己完成。

《地狱是上帝不在的地方》就是一个极佳的模型示例,更准确地说,这篇小说展示的是,作者往这个算法中输入了一个数值,我们看到的是这个算法如何一步步得出了最终的输出。我们能得到的不是任何一个单一的结论,而是看到这个算法的整体构架。表面看,《地狱是上帝不在的地方》是一篇平平无奇的“故事”,它的平淡在于,没有像《巴比伦塔》、《你一生的故事》这些小说那样,抛给你一个凝练精巧、去芜存菁的叙事;实际上,它展示了作者建立的繁复严密的伦理学和宗教哲学系统。

在《捷径/赛洛西宾25》这篇小说里,我也在试图搭建类似的东西,以历史学家的目光去处理我所接受到的部分信息,建立一个模型,将这些信息合理地纳入进这个模型,并进行推演。首先,我建立了一个与真实世界平行的小说世界,我有意将某种奇观部分置入真实世界去塑造这个小说世界,或者也可以说是奇观化一部分的真实世界。其次,我试图用一种去中心化的叙事方式去处理小说,并尽力让叙述者的主体性消失(叙述主体却刻意跳出),合理地探讨一个哲学基本问题(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最后,我没有给出任何结果(坦白说这是因为我也不知道)。

 

编者说

责编手记

余静如

“大头马”是个令人一见难忘的名字。大头马本人也是一个令人一见难忘的人。她的成功之处就在于此:哪个人看过她的小说,或者和她交谈过,总会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大头马”这个名字对于传统文学刊物来讲,或许还算新鲜。至少《收获》杂志,是今年的青年专号才推出了她的作品,当时我们看到这个年轻人写的东西,觉得眼前一亮,她跟平时我们看到的青年作者来稿,风格十分不同。她的不同被其他人的“同”衬托出来:我们接收到的投稿,很多都是写得粗糙的现实主义,假想出来的底层题材、人间悲剧,除了题材,并没有写出什么别的东西。有时候我们看了投稿人资料之后,会很吃惊这些都是二十几岁或者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写出来的东西。我想,这可能也是投稿的人对于传统杂志的某些认识导致的,他们看到传统杂志上发表过类似的东西,便以为杂志需要的就是这一类的东西。其实,老作家们的成功之路是不可复制的,对于年轻人,我们还是希望看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内容也好,形式也好,都需要一点创新。

早在《收获》发表大头马的作品之前,我已经听说过大头马。当时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和另外一个名词连在一起的——“豆瓣”。“豆瓣”是什么,我想大多数年轻人都知道,我把它大致看作一个创作、分享、评论各种文学、电影等等的网络平台。其实我自己并没有注册过这个平台的账号,对它的了解仅限于看电影之前查查评分。但是我同龄的朋友基本上都在用这个东西。我听说大头马这个人,便是由于这样的机缘。当我感慨没有发现好作品的时候,有朋友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去豆瓣上找找,豆瓣上有很多写得好的,比如大头马。我当时并不以为然,我总觉得豆瓣是一个很热闹、却离《收获》挺远的地方。

十分意外的是,几个月后,我居然在鲁迅文学院遇见了大头马。她坐在青年作家班的一群人中间,默默不语,脸上捕捉不到半点情绪。稍不留神,她已经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我们那次没有产生任何交集,但是鲁院院长邱华栋老师向我推荐了她。于是我的邮箱里有了她的四篇小说。这四篇小说我们都看了,主编赞叹其文字潇洒诙谐,也指出她不符合传统杂志的一些问题,直到看见一篇题为《捷径》的小说,我们决定发表,程老师建议其改名为《赛洛西宾25》。

《赛洛西宾25》顺利发表之后,我对大头马开始有了更多的了解,我很好奇她会出现在鲁迅文学院这样的地方,因为她在豆瓣的活跃,因为她的“野路子”,我怎么也不会把她和鲁迅文学院联想到一起,她的回答让我发现她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她说北京的租房到期了。

七月份我们(杂志社编辑与青年专号的几位作家们)由于清华大学与《收获》杂志合作的青年作家工作坊在北京聚到了一起。我看见了一个和初次印象完全不同的大头马,她神采飞扬,十分活跃。她和任何人都有话可聊,三句话里面总能找到共同的兴趣点。她的经历丰富,满世界跑马拉松,认识王石的助理,和脱口秀演员交朋友,她想拯救世界……她的生命力实在是很强大。光是回忆这些我已经觉得有点头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