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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之夏》:无尽的夏天、青春与上海

来源:《收获》 | 蔡骏  2018年09月12日08:35

今年夏天,上海台风特别多。

从“安比”、“云雀”、“摩羯”到“温比亚”,仿佛台风无穷无尽,夏天也无穷无尽。就在“安比”登陆崇明岛的那一夜,我自然想起了1997年的“白鲸”。

1997年,登陆崇明岛的台风“白鲸”是我在《无尽之夏》中的虚构,但1997年的“我”和我那一代人所经历的少年与青春,却是非虚构的。

《无尽之夏》的缘起,是2014年我写《最漫长的那一夜》系列小说。我开始构思1990年的夏天,我家住在曹家渡,苏州河南岸的三官堂桥旁。为寻找失踪的女老师,十二岁的我沿着苏州河顺流而下,走遍了沿途的工厂、商店、学校、民居,最终拯救了她。故事结尾在四川路桥,我和老师一起坠入河中,落到一艘运沙船上,便从苏州河出黄浦江到长江口——现在想来,按照这个路径,我们当被潮水推上了崇明岛的海岸线。

2017年深秋,我重读了斯蒂芬·金的《死光》(英文原名《IT》),这个发生在五十到八十年代的美国东北小镇的故事,让我从抽屉里翻出了三年前的故事。

我知道,这一回,我不是一个人去寻找老师,而要带上我的伙伴们。这些孩子各有各的烦恼,各有各的秘密,也各有各的拯救。小时候,我总觉得我是孤独的,有些古怪,极度独特。但写完《无尽之夏》,我发觉自己从不孤独,我的身边充满着真挚的朋友,跟我极度相似又极度反差。我的力量一半来自于自己,一半来自于他们。

而小说中“我”要走过的路,也不止是一条苏州河,而应跨越整个九十年代的上海,远远超出城市的边界线,甚至渡过茫茫的长江口,前往一座无比陌生的大岛,位于长江与东海之间,中国南北海岸线的中心点。

若说上海是一个城市的中国,崇明岛就是一个乡村的中国。两个中国如此截然不同,却同处于一个上海之内,被长江一分为二。九十年代以前,这两个中国在上海内部是被黄浦江一分为二,幸好有1990年浦东的开天辟地。

我是在城市中长大的孩子,我的成长记忆是外滩背后的古老大厦、蜿蜒略带黑臭的苏州河、父母单位分配的六层楼新工房,还有沪西工人文化宫与长寿路沿线的几大工厂——我爸爸的工厂也在其中(他并非《无尽之夏》中气吞万里如虎的集卡司机,而是生产石油机械设备的普通工人)。作为上海工人阶级的子弟,我目睹了那些工厂一一消亡,连同我读过的小学和中学都被夷为平地,如今成了高档楼盘与夜总会的大门。虽然遗憾,但也不必惋惜。

但我渴望去另一个中国,哪怕只是一次短暂冒险。我选择了距离上海最近的那座大岛。我们这些孩子的旅程,便是从一个中国跨越到另一个中国。在现实逻辑之中,这样的巨大跨越,绝非一个夏天所能完成,但在小说逻辑之中,便浓缩成了一个“无尽之夏”。

为何要选择海岛?选择长江与东海之间?因为这是上海的命运。上海因水而生,有了港口,才有了城市。我在《无尽之夏》里有意识地写了长江口的潮汐、海岸线的滩涂、废弃的拆船厂、入港的“马士基”集装箱轮船,还有“我爸”驾驶的集装箱卡车……以上,才是上海这座城市的生命线。

崇明岛不是一座“自古以来”的岛屿,它是由长江泥沙在一千多年间冲刷堆积而成的岛屿,放在宇宙时间来看不过弹指一挥间。整个上海也几乎都是泥沙堆积的结果,造就上海的原材料来自整个长江流域——四川盆地、江汉平原、洞庭湖与鄱阳湖,甚至由淮入江的中原大地。今天上海人生活的大地,便是长江与大海的恩赐,整个中国历史的恩赐。我相信上海永远是新的,因为它永远在生长,永不停歇地向大海挺进。

《无尽之夏》的高潮,落在崇明岛东部海岸线,这个历史与地理的尾闾,万里长江的天尽头。小说中的这个地点,既是历史的选择,也是人力战胜自然的选择——填海造地,伟大如《浮士德》的象征,一如七叔的坚守与牺牲,甚至是难能可贵的信仰。

地点确定后,便是时间。香港导演陈果有过一部电影《去年烟花特别多》,“去年”便是1997年,“烟花”是庆祝香港回归的烟花表演。1997年,对香港人来说是一种复杂怀旧的记忆,对包括上海在内的中国大陆的孩子们,则是向前大踏步跨越的记忆。对韩国人、泰国人、马来西亚与印度尼西亚人们来说,却是亚洲金融风暴的累累伤疤。

相比2018年的夏天,1997年的夏天更为绵长。在我眼中,整个九十年代几乎全是夏天,热情、澎湃、粗糙而野蛮……城市如同脱缰野马般发展,上海的天际线像热带雨林般茁壮生长,郊野仍然有大片尚未开发的稻田,以及喷射着浓烟的工厂——即便其中许多人正为下岗而烦恼。

那时互联网刚刚萌芽,人们谈论的不是QQ与微信,而是刚刚装上的电话机。书信和电报尚未完全退出,电视仍是第一媒体,电影已被认定行将就木,韩剧还没开始流行,我们看的是野岛伸司脚本、江口洋介或织田裕二主演的日剧,以及星矢、紫龙、冰河、一辉与阿瞬们的星辰大海。

那时流行“美国梦”与“日本梦”。我们羡慕美国、日本甚至港台的孩子们,羡慕《成长的烦恼》里迈克的生日礼物居然是一辆小轿车——当时谁都无从预料,二十年后的中国也将如此天翻地覆。我想,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时代”,远远多于“最坏的时代”。这个时代永远不会再回来,草莽英雄们已退隐江湖,或者战死沙场。

虽然,岁月蹂躏了每个人的肉体与灵魂,我们都变成了各自厌恶的那种人,面目可憎,甚至比面目可憎更可憎的是面目模糊……但我有幸记得,在我们的“无尽之夏”,曾经不为人知的做过一回英雄,就像梅尔维尔笔下征服白鲸的水手。那也确乎是美国“最好的时代”,而这个时代正在我们的身上延续。

《无尽之夏》的结尾,当我连夜驱车前往崇明岛的东部海岸线,看着银色月光洒在潮水上,我是有多么欣慰和自豪,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值得向孩子们夸耀的传奇——

“我的夏天远未结束,我在等待日出。”

2018年8月30日(夏天尚未结束,台风刚刚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