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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述强:照亮记忆里的事物(散文)

来源:文艺报 | 何述强(仫佬族)  2018年09月05日08:47

知道蒲庙这个地名已经很久了,但一直没有机会到过。人与人的相识是需要机缘的,人与地方的相识也需要机缘。

2017年,我还在广西大新县五山乡三合村驻村扶贫的时候,发动社会力量修筑了一段屯内道路,路修好后,需要刻一块路碑,因为是名家书法,得手工刻,以显其精微。找遍大新县,已找不到手工刻碑的人,也就是说,这门手艺在当地已经失传了,只能全部换上电脑刻碑。电脑设备解决不了的,用电钻刻。后来也是机缘巧合,乡政府一个干部找到了他的舅舅,其舅舅在一所师范学校当美术老师,美术老师带上他家祖传的一把錾子来到了五山乡三合村,铮铮錝錝的金石之声在村庄响了两天,吸引了远远近近的老老少少前来观看,人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这声音里,收藏有日渐远去的乡愁。

必须说明的是,这位美术老师来自蒲庙。为什么民间失传的技艺能够在蒲庙找到?我一直希望有个机缘去探寻答案。

有一次,南宁市邕宁区组织文学采访活动,我有机会来到了蒲庙。蒲庙镇是邕宁区政府所在地。一个在南宁市可以乘坐公交车到达的地方。邕江边的这座古镇建镇的历史不算久远,距今不过200余年。因为旧时代水路交通的缘故,以商业立镇。我所知道的一些地方,建制历史已有2000多年,但不会保护和珍惜,文物几乎毁灭殆尽。而一个只有200多年建制历史的小镇,会爱惜的话,足以留下可观的文物。爱惜和不爱惜,效果很不一样。

蒲庙镇建墟于清雍正九年(1731年),距今287年。城区内有文物保护单位7处,还有北觥壮族古民居等。这里是庙宇的圣地,有着丰盈的庙宇文化,是缤纷信仰的摇篮,也是相互包容、理解的乐园。由于水路交通发达,近代以来,很多外省的商人云集在这座江滨小镇,他们带来布匹、丝绸、盐巴,从这里运走上好的白糖。他们同时带来了他们的信仰,在这里获得尊重,继而相互接纳、共享,这是动人的人类共处图景。数一数,蒲庙镇有五圣宫、阿婆庙、三圣宫、十八奶娘庙、轩辕庙、北帝庙、远宁祠、忠义祠等。祠庙众多,堪称南方小镇奇观。光是孟莲村的那莲古圩,土地庙就有8座。那莲古渡口的石碑上还刻有钟馗的画像。

在蒲庙所有庙宇中,最殊胜的当数五圣宫。建庙时间与建镇时间同步。可见古人对信仰的珍视。五圣分别是北帝、龙母、天后、三界、伏波。北帝亦称北帝真武帝君、玄武、真帝、黑帝等,为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北方之神,亦称水神。其主要职责是司水,亦抵御灾害。由于邕江贯穿整个邕宁区,八尺江在蒲庙附近汇入邕江,水路通畅的地方遇暴雨容易发生水患,因此,江边留下不少北帝庙。龙母是梧州和广东悦城一带信奉的神。天后是福建和台湾等地信奉的妈祖林默娘。三界是壮族民间之神,有些地方尊称为三界公爷。伏波是东汉名将马援,他跃马瘴烟,南征交趾,建立卓越功勋。他所到之处,除暴安良,发展水利农耕,传下千古美名。珠江流域伏波庙星罗棋布,可见伏波将军在南方精神谱系中占有重要地位。

五圣宫气势雄伟,庙貌庄严,塑像、雕刻精粹入神,栩栩如生。建筑材料当年由广东船载以入。建庙至今翻修过3次。可见它在蒲庙民间社会的重要性。五圣宫背后有百年古木相依,但瓦顶上始终不见落叶,这与横县伏波庙的说法一致。横县伏波庙是整个珠江流域年代最早、规模最大的伏波庙,其大殿瓦顶也是一叶不积,干干净净。到底是建筑物理方面的原因还是另有玄机,我们不得而知。我非常愿意将瓦顶上的那一片洁净,视为蒲庙人用心呵护的一方净土。他们爱护的不仅仅是有形的庙宇,也爱护无形的庙宇。每年农历三月十二的“蒲庙开圩日”,周边群众敲响铿锵激越的八音,自发云集在五圣宫门前开展活动。用五色糯米饭供奉神灵,舞龙舞狮抢花炮娱神,人们通过种种方式纪念蒲庙先祖,感念恩德。

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一天的分粥活动,它有着极为丰富的蕴意。蒲庙开圩前是荒山野岭,叫蛮瘴麓。位于邕江支流八尺江畔的那莲古圩为商业重镇,来往船只众多,由于八尺江水位浅,大船进不去,只能在邕江蛮瘴麓停泊。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货物的集散地。自然而然,便有人设摊卖粥,缓解往来客商饥渴。其中有个善良的老太婆,她的粥摊最为红火,但她对贫困潦倒者“只送不卖”,她的精神感化了很多人,佛教说的“婆子心切”,恐怕也莫过如此了。老太婆去世后,人们立庙纪念她,称为“阿婆庙”。因为读音上婆与蒲相近,久而久知,这个地方便叫蒲庙了。

从婆庙到蒲庙,这就是蒲庙的来历。这个词语的本意像一道亮光,照亮了我记忆深处的事物,那几乎被隐藏的事物。我想起了我童年时候的一座山,它叫婆庙山。

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那个地方叫寺门。因为岭上有个象山寺,寺庙的门口就在岭下,岭下的小圩镇自然就叫寺门。后来象山寺毁了,偌大的寺庙居然片甲不留。但是“寺门”这个名字却是长长久久地留了下来。文字存活的能力远比实物强大。所以李白在诗中说:“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柳永在词中说:“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几阵风吹过,多豪华的王家宫殿说散就散,了无痕迹!外婆家在寺门辖区的一个小村里,村头有一座山叫婆庙山。从圩镇到村里,不是寺就是庙,可见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潜伏着许多我不甚了解的信息。这些废弃的庙宇寺观,它们尽管消失了,但它们的名字仍然在观念和语言中存活,甚至还会对我们产生这样或那样的影响。婆庙山下有个洞,黑麻麻的,每次经过我都十分惊恐,总是害怕洞里窜出个什么怪物来,如果有大人作伴,我还勉强敢望上几眼,如果我一个人经过,就只有慌乱奔跑的份儿。后来我发现山下有个小小的庙,垒几块砖,盖几片瓦,就是这座小小的庙,让整座山获得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婆庙山。婆庙山在我的童年生活中是个神秘的存在,让我十分惊恐。也许是因为山边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此中暝昧失昼夜,让我感到寒气逼人。又也许是那个深邃的洞口让我感到不可捉摸没来由的恐惧。说实话,即使是今天,我仍然不敢走近那个洞。除了这些物理现象让我敬畏,我想,婆庙山这个响当当的名字也给我一种威严感。因为“婆庙”二字,整座山充满神秘的气息。

但我却在婆庙山下度过了最愉快的童年。婆庙山下的小学是我的启蒙学校。眼前蒙昧的雾气,是乡村民办老师用竹子制作的教鞭和白色的粉笔为我驱散的。那条途经婆庙山的石板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婆庙山下古树背后那个幽深的山洞始终没有窜出任何怪物。婆庙旁边的红豆树年年被风吹下干枯的豆荚,亮闪闪的红豆散落在草丛之中,认真捡,每次可以得到一捧。外婆还在世的时候,每年春节,我都到婆庙山下捡回一把红豆。

是不是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都曾有过一座婆庙山,都需要有一座婆庙山?我在远离故乡几百公里的邕江之滨,找到了激活我童年记忆的事物,只不过,它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座古镇。

有个成语叫“苦口婆心”。我们的文化里有着一脉“婆文化”,壮族文化中有花婆信仰。花婆是管理生育的神。花婆送花,才有子嗣。送白花是生儿子,送红花是生女儿。孩子生出来后,由母亲哺育,投来最多关爱和呵护的是孩子的外婆。我们每个人的童年,都有温暖的外婆的记忆。剧作家常剑钧曾说:“别人的外婆是妈妈的妈妈,我的外婆是一首无字的歌。”可见,无字的童年歌谣,通过外婆的传递,已经与外婆合二为一,给童年无限的温馨和滋养。

邕宁的文化中,“婆文化”十分丰沛。信仰是人类精神世界需求的投射。民间的信仰,往往最有温度,最接地气,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五圣宫里有两位母性神,她们与卖粥的老阿婆、送子嗣的花婆圣母、照看婴幼的十八奶娘一同构成了蒲庙的“婆文化”精神谱系,在民间的信仰里,能够带给人们现世安稳和宁静,能够驱除阴霾邪魔,呵护着婴幼健康成长。

这“婆文化”甚至延伸到旷野之中,那楼镇那良村那蒙坡有一处清凉胜境雷婆岭。我没有深研雷婆岭的来历,但是,一个“婆”字,已向我们传达出母神对万物生灵的眷顾。传说五月初五那一天,雷婆岭上所有的草木都是消灾祛难的灵药,随便采上一把,回家煮水洗个澡,都可以获得一年的康宁。我想,这难道不是“婆子心切”的现实版本吗?雷婆岭上众多的摩崖石刻记录了先人们对自然和神灵的感恩,而现在每年五月初五雷婆岭上仍热闹非凡,附近老老少少都走向那里,这说明,民间文化的确是民族文化之根,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和感染力。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呵护,庄严地感恩戴德,这些东西不会过时。尤其是对孩子的呵护,在今天变得异常重要。

蒲庙之“蒲”字,我愿意理解为“菖蒲”之意。菖蒲是一种水生草本植物,有香气,它被视为中国传统文化中可防疫驱邪的灵草,与兰花、水仙、菊花并称为“花草四雅”。韩愈《进学解》中说的“昌阳引年”,昌阳,说的就是菖蒲,相传久服可以长寿。这种植物,它的精神气息,可以说与“婆文化”相通。它们一同祝福生命。对先人、天地和自然的感恩,不知不觉地,结合在一个词语、一个地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