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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晁:断片

来源:文艺报 | 李晁  2018年09月03日07:22

是什么感召一个人想要复制人的生活,或者是这“复制”的前身,即描摹自我生活,又或者更模糊地去把握一些感想的断片?答案可以归之于“欲望”,表达的欲望、书写的欲望(纯粹书写本身)。我们会看到,在思维还没有建立起清晰的图谱时,写作才是容易的,这里有着浑水摸鱼的快意,凭借语言的自然流淌和画面的召之即来,我们便可以复刻世界的瞬间,直到划下最后一个标点,我们才可以说那些被写下的文字承载或勾连起了一个微小的世界,就像偶然走入的一扇门,门内的场景向我们展示着正在发生的一切,在门没有再度被打开前,我们无法离场,且不能断定故事的完结。

这自然是一种“追述”。事实上是否准确,谁也说不准。对于写作这一封闭的精神思维过程,旁观者恰恰不具备言说的能力,而自我的招供也有着极其模糊的地带或歪曲的倾向。这是试图使一个小世界和一段生动“历史”徐徐展现的过程(要我说还有一点“开天辟地”的意味,将将能捕捉,又无法全然知晓),而此前所有的阅读在这里溢了出来,统统被重新熔铸,能感觉临界点的出现,能开始探觉到一种不同味道的弥漫,隐约而又如此值得回味,似有若无的感觉背后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纵深在吸引你。那种质感绝非普通读物带来的一闪而逝甚至轻微的恶心,那是带着划痕的箭头标识出的一条虚空之路,大脑被搅动开来,文学引力初现。

清晰化是一条必经之路。这是凝聚的时刻也是让万物显形的方式,与日常发生勾连。但清晰化带来的风险如同对日常生活的表达,减一分则显枯燥(枯燥带来的是干涩),多一分则显冗余(这冗余近似脂肪的存在,超过量度,就是腴和赘),这之间的微妙成为衡量叙述能力的标准,而作品的主题如果摇摆不定或隐约难见更易被叙述左右,流向浅薄或晦涩。那么,越过清晰之后又是什么,也许是广阔的本质——没有焦点,也许是思想的定焦。而所有的努力,毫无疑问,最终指向的是——动人。

有一阵我迷上了摄影,我发现好的照片如同一个微妙的短篇小说,那定格时刻带来的震撼完全被包裹在未知而又能充分感知的状态之下,而其他手段已很难让人对这世界保持陌生感(那些包含时空的讲述正是祛除陌生化的过程,她是召唤而非拒绝),只有凝固的照片可以,她掐头去尾,呈现一段街区或一个路人的忧郁剪影,所有的故事都被置于照片的背面,即空白。当一处事物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来到你的面前,你看到的恰恰是遮掩本身。她还会产生无可置疑的疑虑:我真的认识这世界,理解另一种生活?什么都不听,没有台词,没有对白,唯有观看,这是对耐心的恢复体验,她给了观者另一双眼睛。

我每次看森山大道的《野犬》都有说不出的感觉,难以长久地看下去,甚至会有些回避,就好像那环境你也置身其中,那是完全的无依,犬的眼神保持警惕的同时射出的更多是迷茫与不经意,仿佛让你明白,我在这里,我还要走的,而不附带任何其他情绪,如果没有看错的话,你会一再看见你自己。正是这个让人难以直视,也正是自我的映射让一张照片长久地保留在心里(小说亦同)。而深濑昌久的鸦又如何?《鸦》是我最喜欢的一本摄影集,很多个夜晚我反复地观看,看在极暗的背景里那些黑鸟的形态,周身升起一种凛冽的感觉,鸦的身姿压倒了一切美好的事物,这里面有沉郁至极的氛围。暗夜里睁眼的鸟群隐藏着希区柯克《群鸟》式的爆发?雪地里匍匐的鸦是休憩还是死亡?神社鸟居上的那一对是在幽冥地眺望时间消逝?每一张的内容都有着强烈的魅惑性。摄影师招认说,“我自身已是其中一只”。这是真诚的。如同科萨塔尔援引的奥拉西奥·基罗加的那段话,“叙述故事时,仿佛仅仅对你的人物的小小的环境感兴趣,并且你可以成为其中的一个人物。小说的活力只有这样才能够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