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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棣:诗道鳟燕

来源:文学报 | 臧棣  2018年09月02日09:47

对诗人而言,理解诗歌传统的最好的方式就是,我们曾以传统的方式错过传统。

新诗百年,经常有人哀叹新诗已经失败;就好像我们怎么写,都写不过杜甫。其实,就汉语的现代诗性而言,一个明显的诗歌真相却是:在今天,我们面对的最大的问题是,我们已不可能写得比杜甫还差。

诗,既意味着绝对的胜利,也意味着绝妙的失败。这种情形,进入现代以来变得越来越突出。与此同时,也造就一种独特的审美亢奋,以为诗的真相就在非此即彼中。但其实,站在现代的立场,在这两者之间,我们若偏向任何一端,只会陷身到极其乏味的蒙昧之中。

关于当代诗的写作水准?或者,关于我们是否还有可能从整体的角度谈论当代诗的好与坏?如果遇到困惑,我建议我们不妨重温波德莱尔的洞见:在现代,我们想要写得不好,已不太可能了。

我们和语言之间的关系是否重要,不仅决定着诗歌的品位,也决定着人生的尺度。在我们周围,就生存观感而言,很多人和物的关系似乎都比我们和语言的关系更重要。这也没什么好特别抱怨的。但是,我们必须意识到,归根结蒂,我们和语言的关系是最重要的。这意味着一种神秘的信任。

诗,是生命中的一种事件。诗,是世界的一个线索。我经常会在这两者间犹疑不决。事实上,我很可能有点过于纵容自己在这两者间徘徊不已。但就心愿而言,我知道,最好的情况其实是,我们曾有充足的机会面对这样的事情:诗是一种不断自我延伸的线索。

凡不懂诗是线索的人,都无法写得很长远,也不可能写出什么真正的东西。细想起来,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一种诗的诚实:语调即经验。或者,一种更卓越的诗的诚实:伟大的诗甘愿以诗的语调为经验的边界。

我们必须促使自己习惯这样的诗歌特征:诗的描述性也可以是一种隐喻机制。在优异的写作中,描述性越是精确于诗的场景,诗的隐喻越是会激发更多的象征含义。

诗的乐趣包含了一种神秘的开放性,它源于我们在多大程度上愿意把自己托付给诗的书写。不仅仅是通过诗的书写来接近一种生命的自我启示,而是坦然于你也许能在诗的书写中完成你自己。

诗必须以反对智力的方式凸现诗的智识特征。诗的书写,一方面激发了生命天性中创造性的表达能力,另一方面也激活了一种美妙而强悍的理解力。小诗人的写作满足于对自然感受的激发。大诗人的写作则将诗的自然感受转化为一种高度的智识活动。

诗,一种返回我们自身的方式。所以,最优异的诗歌都展示了一种本源性的想象力。对小诗人来说,这种返回自身的方式是一次性的。一次性的完成。但对大诗人来说,它是频繁的,不断显现的,比生命的轮回还抵近一种神秘的狂喜。

阅读诗歌的目的只有一个,即通过阅读诗歌得以让我们自己被诗歌所阅读。就阅读的行为性而言,阅读诗歌只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另一部,被诗歌阅读。所以,最大的麻烦是,由于人类自身的愚蠢,我们总是本能地害怕进入被诗歌所阅读。这种畏惧的典型表现就是在阅读诗歌时近乎歇斯底里地纠缠看不懂。

写诗的过程重演了另一种诞生的情境:你进入兰波意义上的他者,你也被这个他者进入。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诗的写作启示的是一种生命本身所独有的魔力:我们在进入的同时也被进入着。

在诗中,句子的转换应尽可能地借助于词语的脉冲。换句话说,词语和词语的粘连,在诗句中既源于意义的指派,也源于词语和体验之间那种神秘的音响效果。词语即唤醒,我们必须在这样的节奏中使用语言。或者更明确地,身为诗人,我们必须将促进总体意义上的语感的紧迫视为一种根本性的技艺。

在诗中,词语如小小的灯盏。我们以为我们知道它们照亮的是什么,但其实,大多数时候,它们照亮的是什么,并不如看上去那样为人所知。最好的情形是,我们能敏锐地感觉到它们仿佛在照亮什么,并在生命的自省中保持这一敏感的强度。

写出深刻的诗,其实没想象的那么难。因为就事实而言,诗本来就很深刻了。所以,与此相关的真正的问题是,诗必须超越深刻。或说,诗应该超越我们对深刻的迷恋。事实上,追求深刻的诗,几乎都被诗的深刻出卖得很惨。

对个人来说,诗最本质的也是最可贵的能力是它有语言的魔法,能帮你从最深的生命内部清空你自己。某种意义上,这和中国古代诗人的直觉很相近:即存在的人可以使用诗性的语言来抵达一种忘我,然后再通过这种忘我唤醒一种奇妙的面向整个宇宙的邀请。换句话说,奇妙的邀请塑造了生命的诗意的可能性。

经常会听到有人以诗的名义谈论我们和技艺的关系,这种谈论试图给人造成一种印象,似乎以否定和轻慢的态度来贬低诗的技艺,往往颇能显示诗人的人类关怀。其实,诗人和技艺的关系,只是诗和技艺的关系中的一部分。诗和技艺的关系,说到底,其实就是地球一直在围绕太阳转。

诗的语言,在事实上,就是洞穴的语言。另外还有一种表述:诗的语言在本质上只能是一种洞穴的语言。这意味着,诗,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对现实的诊断,对存在的洞察,是一种在内部发生并且完成的生命事件。也不妨说,诗让生命的内部变成了一种事件。

对诗来说,在语言中醒来,是一门艺术。对语言来说,在诗中睡去,也是一门艺术。作为一种原则,好诗大都涉及如何从语言中醒来。但是,必须意识到例外的情形:伟大的诗则致力于帮我们如何在醒来的语言中更好地睡去。

对诗人而言,边界的意思是,语言是我们能面对的也是必须面对的最大的最根本的现实。举个例子吧。杜甫的诗以看不见的李白为边界。这意味着,某种意义上,李白的诗也以看不见的杜甫为边界。从这个角度讲,语不惊人死不休,是所有以汉语的诗性为经验的诗人的一份秘密的契约。

一方面,诗应该具有当代性。另一方面,诗必须生成当代性。换句话说,我们写出的诗,不能仅仅满足于显示当代性,而应该敢于积极地建构当代性。对诗的当代性的一种理解:唯有诗的写作能创建我们和语言之间的更深刻的联系。

在现代的观念中,我们被教导要怀疑语言。但诗的秘密则涉及另一种情形:诗人的最根本能力其实是学会如何信赖语言。诗的写作的确能从怀疑语言中获得很多便利,但是,假如一个诗人的天赋过于依赖从怀疑语言中汲取写作的快感,他的诗歌眼界就会越来越偏离语言的智慧。

对诗人而言,理解诗歌传统的最好的方式就是,我们曾以传统的方式错过传统。

新诗和古诗的差异,有的人喜欢将它归结为一个僵局。按照这种视角,新诗怎么写,都不如古诗。但在我看来,新诗和古诗的差异,其实是汉诗的一种机遇。不妨这样看,在古典的诗歌书写中,诗人最大的愿望是,回到诗歌中。而当代诗人的机遇则是另一番情形:身为当代诗人,我们最大的文学愿望是,回到写作中。

曾经的难题是,要么成为拉金,要么成为叶芝。现在的艰难则是,要么在拉金身上挖掘到一个叶芝,要么在叶芝身上锤炼出一个拉金。有趣的是,这主要还不是我们在诗人的精神原型上遇到的选择问题。我更愿意把这理解为一种状况,它暗示了诗歌语言自身的命运。

在现代的诗性中,完美的诗几乎不存在。但诗的完美,却依然可以作为一种语言的自省机能,在风格的塑形中发挥它的作用。换句话说,在诗的现代书写中,诗的完美不再依赖于确定的文类规约,它更多地形成于风格的例外。它遁形于即兴的表达,或是语言的内在的暴力之中。它甚至害怕成为我们追求的目标。

现代诗的目光不同于古典诗歌的目光,古典诗歌的目光主要是想习得借助自然的视线的能力,而现代诗的目光则决然于学会向前看。

好的诗必须要过现场感这一关。不同的文化背景,现场感会有很大的差异。这是理由,但这也可能不是理由。正是有鉴于此,所以说,好的诗都必须过现场感这一关。另一方面,也必须明白,诗所涉及的现场感,主要不是用来纠正诗的问题的。最好的情形下,现场感是作为诗人的语言意识的泄洪装置而出现的。

诗的想象,实际上是作为一种创造性发现出现在诗的现代书写中的。诗的想象,虽然可以指向无限的主观感受,但这只是事情的一面;写作的另一方面,也要求我们自觉地将诗的想象引向一种创造性的发现。在这种要求的背后,徘徊着严酷的艺术效率对诗人的鞭策。

诗句的自我中断,虽然常常令人错愕,但鉴于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世界如此颓败,这些诗歌中的中断反而构成了对我们的最强有力的弥补和缝合。换句话说,生命的洞察就是在诗的中断中慢慢恢复起来的。

诗的日常性,从根本上讲,它依然是一种装饰性的概念。一方面,它能为我们所真实感受,另一方面,这种基于体验的真实性,可能也是一种深刻的艺术幻觉。换句话说,它在本质上是一种风格现象。诗的日常性,增加了诗的可读性,但是,更重要的,诗的根本在于它的想象性,在于它的想象向我们开放了一种生命的释放。

新诗百年,经常有人哀叹新诗已经失败;就好像我们怎么写,都写不过杜甫。其实,就汉语的现代诗性而言,一个明显的诗歌真相却是:在今天,我们面对的最大的问题是,我们已不可能写得比杜甫还差。某种意义上,也不妨说,这才是当代诗面临的真正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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