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北京文学》2018年第9期|海玉:花瓶碎了(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 | 海玉  2018年08月31日15:15

作者简介 海玉,原名崔怀永,男。曾在《钟山》《山东文学》《湖南文学》《短篇小说》等纯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现为山东青州某小学教师。

小说描写一位农村老妇人的晚年遭遇,几个儿子对待母亲的不同态度,美丑相间、善恶分明,作者以形象生动、极富感染力的文字,写尽了这位老妇所面临的晚年困境与悲伤,冷峻中透着同情与对不孝儿媳们的无情鞭挞,以及对“傻儿子”继义一家的赞赏。可贵的是,这是责编从众多自然来稿中淘出的一篇陌生作者作品,成色如何?请读者品鉴。

院子里的太阳不那么耀眼。秋风是一台榨油机,一圈一圈拧下去的日子,把太阳里的热榨得越来越少。阿奇婆穿一件破毛线衣、一条黑布裤、一双破棉拖鞋,享受太阳的那一点点温暖。半块从垃圾箱捡回的萝卜,把阿奇婆肚子里的渴镇压了一下。但渴的感觉很像地里的草,你拔掉一棵,还会再长一棵甚至是十棵几十棵,除非来一桶水。热水当然更好,但没有热水的时候凉水也行。现在的问题是,热水没有,凉水也没有。当然,如果有了凉水,热水也就有了。阿奇婆能自己烧水,院子里堆着阿奇婆捡的烧柴,一大堆呢。阿奇婆还没有老到连热水也需要人来烧的地步。

但阿奇婆也确实老了。老到慵懒和懈怠。阿奇婆感觉时间在身体里一点一点沉积、凝结、固化,长成一根根绳索,把身体缚得越来越紧,紧到不愿动。不是年轻时,年轻时身体里的力气是大海里的水,一波一波去,又一波一波来,浩浩荡荡无穷无尽——哪里还需要二儿子继义从十几里路外给自己送水。扯一根绳索,拎一只铁桶,随便找一口井,几下就拎上来——年轻时这样的活计可是整天干呢。

太阳悄无声息地爬,都爬到树梢上了,继义还没来。怎么还不来呢?这小子。阿奇婆知道儿子一定来,不是一天两天,好几年了,形成了规律。规律在阿奇婆心中长成一个轮子,随着太阳转,每天转到这个时刻,甚至不到这个时刻,阿奇婆就听到摩托车响了。继义的摩托车带了轻微的毕毕剥剥地响,细碎而清晰。阿奇婆老了,耳朵却一点都不老,跟狗耳朵差不多,听得清别人摩托车跟继义摩托车响声里细微的差别。眼睛呢?也不老。五十岁那阵子,眼睛花过一回,但过了几年,也不知啥原因,不花了,明亮得很,能往针眼里穿线。每当继义的摩托车敲响耳朵后,很快,眼睛就看到继义了。眼睛看到的影像是继义的上半身,从做成围墙的玉米秸上缘慢慢滑过,滑到用树枝扎成的门口,就把摩托车的叫声掐死,一腿点地,从车上下来,接着是摩托车偏撑的弹簧声响,过不了一会儿,也开始变老的儿子的形象出现在眼前——弯了腰,手里拎了亮闪闪且沉甸甸的水桶。水桶在身前晃悠,两腿叉开,一步一步缓缓向自己的小屋走来。

阿奇婆坐在小屋门后。小屋的门口是阿奇婆的眼,阿奇婆透过这只眼睛看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呢?就是寂寞。寂寞一层层涌上来,越裹越厚。阿奇婆生活在寂寞做成的茧壳里,像一个蛹。阿奇婆知道自己永远都不能像蛹那样化蝶,只能像放在开水里缫丝的蛹,被生活煮死,化为乌有。但现在,上帝还没有把她放在开水里的时候,她只能活着。当然,她可以自己去见那个叫上帝或叫阎王爷的神,但她不去。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听母亲说过,自己过去是有罪的,会惩罚她,而更重要的,还要给儿子们留个恶名。恶名可是戴在孩子们头上的紧箍咒,乡亲们的嘴不比唐僧的嘴功力差,一声一声念叨,能揭掉孩子们的脸皮。

乡村的声音有一点杂,像一台大戏,没有主角,也没有配角,甚至没有规律。刚刚是一辆三轮突突响过,接着就是一辆汽车的喇叭声。当然,也有可能是某个人家的吵闹声,还有可能是狗的叫声,猫的叫声。孩子们的叫声没有了,孩子们都被赶到学校里,小一点的孩子也都到了幼儿园。只有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叫,叽叽喳喳的,把阿奇婆的生活弄出不怎么鲜艳的颜色。

当然,阿奇婆的耳朵不怎么去听外界的声音。外界的声音像一波一波的水,很少能冲垮阿奇婆内心的堤坝。阿奇婆内心的堤坝里有水、有鱼,还有红的绿的各种水草和鲜花。阿奇婆闭着眼睛,静静地看心中的花花草草。这些花花草草就是岁月栽植在内心深处的记忆。

人的记忆也怪,不像螺壳那样一层一层裹着,最远的记忆藏在最深处,挖下去的时候要先把上面的拿开。阿奇婆觉得记忆很像白菜,虽然也一层一层裹着,但一刀下去,不一定就斩到哪一层。

但有一个记忆却是个谜,这个谜让阿奇婆解了一辈子。其实,自从第五个儿子出生以后,这个谜似乎已经不是谜,更像一个揭开盖子的魔术盒子,里面的东西已经看得很清楚。但阿奇婆知道,盒子里的东西只是个表象,像水里面的荷叶,而真正的谜在水下,看不到,也估不透。那个谜像个迷宫,而阿奇婆是被放进迷宫的那只蚂蚁,钻来钻去,怎么都钻不出来。

那是结婚的第一夜。六十年的时间过去,阿奇婆只要闭上眼睛,或者不闭,只是心里把外界的影像隔断,那一夜的情景就来了。这一夜的情景不是胶片,胶片会被岁月磨蚀得越来越模糊,而这一夜的情景在阿奇婆心里已经长成一块石头,只要记忆的镜头拉回去,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清晰和真实。

丈夫其实是睡了。新婚第一夜的丈夫是一头拉犁的牛,一遍一遍狠命耕种的结果,是让自己的身体很快沉浸在匀称而舒缓的呼吸声中。阿奇婆却很难入睡。兴奋过后本应该跟丈夫一样因疲倦而被黑夜拖入梦中。但偏偏,阿奇婆只是被黑夜拖着走,找不到梦在哪里。阿奇婆的眼睛里只有成片的黑。反而是耳朵,把一些细碎的声音搜集起来,往脑子里装。当然,这些废物肯定无用。但脑子这东西的坏处就在于,有用的东西也许很快就扔了,无用的东西,她藏得好好的,怎么扔都扔不掉。

那一夜,阿奇婆脑子里装进了很多老鼠的声音——老鼠在纸上走路的细碎的脚步声,老鼠咬家具咯吱咯吱地响。这些声音让阿奇婆的脑子更加清醒,眼睛就不知疲倦地开合,身子来回地翻。但终于,梦的陷阱还是被阿奇婆踩中。

阿奇婆是在毫无知觉的时候,一下子掉进去的。而一旦掉进去,外面的声音没有了,眼里的黑暗没有了,甚至连阿奇婆的身体都没有了,阿奇婆成了一只鸟,在梦的天空中任意翱翔。

但那一夜,阿奇婆的梦似乎没有走远,阿奇婆的感觉还是睡在自己的床上。这么说来这个梦不是梦,只是阿奇婆的错觉?但接着出现的影像让阿奇婆相信,那就是梦。倘若不是梦怎么可能出现一匹狼呢?

那匹狼就蹲在自己床前。两只耳朵竖着,一条猩红的舌头耷拉到地,尾巴倒是没看清。倘若站在地上的话,那尾巴一定是垂着,否则还真难分清是狗还是狼。

这匹狼看上去威武雄壮。但阿奇婆心里是犹豫的,狼还是狗?这疑惑如一条鱼,从水里冒出来只吐出一个泡,阿奇婆就醒悟了,是狼,舌头是最明显的特征。狗舌头哪有这么长,哪有这样耷拉下来的,除非是夏天的天气太热。但阿奇婆心里不是夏天,是初春,春风乍起,乍暖还寒。阿奇婆只看了一眼,那狼就起来,张一张大嘴,露出长短不一的獠牙。阿奇婆心里有一棵叫恐惧的树,一下就长大了,长到漫天漫地。好在,这匹狼没有咬她。没有咬她并不是狼不想,而是第二匹狼来了。

阿奇婆的梦只拖出一个开头,细节还没有丰富起来,就被一个声音打断。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脚步不急,有些拖,走得慢,但却越来越近。在村头这样一口孤零零的小屋里,脚步声是一种希望。寂寞已经长成裹在阿奇婆身上厚厚的铠甲,脚步声即使不能戳破,但至少会把阿奇婆身上的铠甲暂时卸下来,让阿奇婆的口鼻从寂寞里浮出,喘几口气。

脚步声是大儿子继仁的。寂寞是一块磨刀石,把阿奇婆的听觉打磨得又尖又锐。听觉里又长出无数根绳子,很容易把某种声音跟某个人绑在一起。

阿奇婆的心里吊起一串疑惑:继仁怎么能来呢?不是继仁该来的时候。阿奇婆知道,儿子们已经长成一个个能走会飞的动物,不该来的时候绝不会来。阿奇婆被绑在时间的流水线上,成了一个婴儿或者说累赘,转到某个儿子面前,某个儿子就喂养一个月。当然,小儿子无法尽孝了,小儿子和儿媳因为行骗,到监狱里去了。监狱对他们尽孝,管吃、管穿,管生活的方方面面。

这个月应该是四儿子管。四儿子管的时候,大儿子不会来,三儿子也不会来。阿奇婆已经从一件具有某种价值的食物或物品,变成一堆发霉、腐烂、臭气熏天的垃圾,谁见了都躲得远远的。对于这样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继仁能主动地往前靠?他又不傻。

是大儿子无疑。拖沓的脚步声扯着阿奇婆的眼往柴门的门口看。门口简陋得像个快掉光牙齿的嘴,稀稀疏疏几根树枝。树枝挡不了人,连狗也挡不了。狗能很顺利地钻进树枝间的空当,进到阿奇婆的院落。其实,更多时候,狗不来阿奇婆的院子,阿奇婆的院子比女人的脸干净。

那个身影也有些老态了。阿奇婆觉得自己的眼睛就是一面镜子,看不到自己,却能清楚地看到别人。现在看到的是儿子,心里就慢慢燃起一团火,把自己慢慢变凉的心和身子一点一点烤得变软,暖和起来。

儿子的身体还好。儿子年轻时壮得跟牛一样。儿子身形虽然不是那么高,一米七左右,但肩膀宽,身上的肌肉结实,能很轻松地搬得动一麻袋小麦。一麻袋小麦可有二百斤呢。那时,在生产队的场院里,阿奇婆看到儿子很轻松地拎起麻袋,扛在肩上,扛到大车上去。而别的年轻人只能两个人抬——阿奇婆心里浮上自豪感,还有一点庆幸,虽然小时候的奶欠缺了些,但终究还是长成了一棵结实的树。

现在,儿子也老了。时间把他的头发染成花白,年龄形成他双脚的羁绊,让他走起路来不那么利落。但骨子里的壮还没有变形,直冲冲地矗在身体里。

娘。一声叫,蛇一样钻到阿奇婆心里去。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儿子吃奶的时候,这声音是挂在嘴上的,经常就从儿子的嘴里出来。但岁月的风霜让儿子嘴里的娘字一天天变冷,凝固、冰冻。以至于阿奇婆的耳朵对这个字产生了陌生感。

但毕竟是藏在心底里的。这个字从儿子嘴里一出,娘的心就被击中了。娘心里本来有一层冰,厚实、坚固。但儿子的叫声是一支箭,一下把娘心里的坚冰射掉,稀里哗啦。

阿奇婆抬头,脸上挂上温暖的笑,看着儿子。阿奇婆的嘴里很轻地吐出两个字,来了。继仁的嘴里也吐出两个字,来了。区别在于,阿奇婆嘴里的来了,是被心暖过的,带着阿奇婆的体温。继仁嘴里的来了,像一杯冷凉的白开水。

儿子身体弄成一张弓,伸进阿奇婆的小屋。阿奇婆感觉屋里一阵黑。小屋的门真的太小。阿奇婆有时觉得自己的小屋是蜗牛的壳,儿子的身形大一些,钻进蜗牛的壳里,有点挤。

在炕沿上坐下的继仁摸出一支烟,拿一个火机点上。从烟被点燃的那一刻起,烟雾就慢慢生长,越长越大,烟雾的身量很快塞满了整个小屋。阿奇婆不喜欢烟雾这东西。但既然儿子喜欢,阿奇婆就不说什么。阿奇婆心里有对儿子的宠,而现在,还有对儿子的惧。惧这种东西长得慢,但强大,随着儿子身体越来越健壮,就差不多成形了。现在,当自己一天天衰老得像一棵枯玉米时,不能直立的身姿,很需要一双强壮的手扶一扶。这双手长在儿子身上。

“娘。”又一声娘喊出来的时候,阿奇婆才知道,自己心里没有冰,只有一层吹弹可破的薄膜,薄得连一口气都承受不了,连一个字都承受不了。但接下来,儿子说,你还记得我们家那对花瓶吗?我姥姥给你的那对。

这话一出,阿奇婆就知道,儿子嘴里的娘,不是那么容易来的。“娘”是儿子抛出的引信,后面连着什么还不一定。说不定是颗炸弹。

但阿奇婆心里早筑好了一堵墙。阿奇婆在儿子对这对花瓶根本没有什么想法的时候,就把墙筑好了。说起来,还算老头子有点见识。老头子临死的时候就交代,把那对花瓶收好。阿奇婆自己也知道把花瓶收好。老娘临死时送的东西在她心里珍贵着呢。

这花瓶有些年月了,是姥姥给娘的。娘本来想给儿子,但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儿子没有好好孝顺娘,儿子们顾了自己的吃喝,却不管娘的吃喝。让娘在很年轻的时候,因为一点小小的疾病走完了人生的路。最后的岁月,是阿奇婆从自己捉襟见肘的日子里,硬生生割下一些吃的穿的,让娘把手里的日子打发掉。娘心里应该是怀着感激的,偷偷地把花瓶交给阿奇婆。

当然,阿奇婆年轻的时候不知道这花瓶有用。在贫穷的年代最有用的是吃的,还有穿的。“文革”时破四旧,这样的花瓶应该破掉。但阿奇婆还是藏了。不是阿奇婆有见识,能预料到这花瓶值钱,或者值大钱。但从老娘手里接过的东西,好歹是个念想。花瓶是阿奇婆心头的一块肉。

儿子们肯定是知道的。在一贫如洗的年代没有能瞒得住人的东西。家徒四壁,不是形容词,是真实的写照。那两个摆在墙角,落了黑黑一层灰的不起眼的瓷器,儿子们拿来撒过尿。幸运的是,那么多磕磕绊绊的岁月,花瓶这么易碎的东西,竟完好无损地过来了。阿奇婆觉得,或许是娘、姥姥,更或者是姥姥的姥姥在上天护着呢。

老公死的时候,刚刚开始改革开放。那两个花瓶还放在老房子的角落里,还落满了灰尘,还那么无用和不惹眼。但老公说,你把那两个花瓶收好,不能给孩子们。说不定,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两个从古时候过来的古董,能成为《墙头记》里老银匠给大乖二乖他爹出的主意,成为你老来无能时活下去的保障。

阿奇婆没怎么拿老公的话当话。这个只会读书,不事稼穑又穷又懒的老公,在阿奇婆眼里没有多少分量。但临死了,说出这样的话,阿奇婆总要放在心里掂量掂量。又想起老公曾经预言的一些事,也还比较准。比如在大跃进时,老公就曾预言要挨饿,还就准了。这样看来,或许老公读的书真就有些用。

但现在儿子抛出来一根线,要钓出沉在岁月里的两个古董。可两个花瓶已经埋在阿奇婆记忆深处,长出厚厚的青苔,肯定没有那么容易钓出来。

阿奇婆说,“天都快晌午了,继义还没来,我缸里的水没了,给我弄些水吧。”阿奇婆没有顺着继仁抛出的线走,而是轻轻一拨,把继仁的话转了一个弯儿。

继仁的眉头拧起来,拧成一个疙瘩,却不说话。阿奇婆也不说话,刚才的两句话变成了抵角的牛,用力地抵。

终于,还是继仁先败了,继仁的话夹起尾巴。继仁说,继义早晚会来,急什么?这话分量很重,压在阿奇婆心里,阿奇婆听到心里刚刚架起的亲情,咔吧一声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