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游戏一场梦
《西游记》剧照 李晏 摄
我经过剧场,看到天野天街先生在剧场外的墙角默默抽烟。我走到后台,看到流山児祥先生脸上带着戏妆,和我擦身而过——在流山児事务所《西游记》演出还未开始的一个小时里,我在脑中反复想象这出西游舞台剧的可能性:在日本人的眼中,这个古老的历险故事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完全无法想象。
唐三藏师徒远赴天竺取经的故事,早在宋元时期就已经被搬进当时的小剧场。而当明朝金陵世德堂刊出《西游记》这部豪华巨著后,四百年间,西游记的故事就被不断地传承和改编到一个个戏班,拆分与演绎到一座座戏台,影响并吸引了一代代的观众。西游故事的世俗传播,令几乎所有国人都知道“大闹天宫”和“三打三调”以及“真假猴王”的大略,在今时今世,想要做一出叫好又叫座的《西游记》舞台剧,可说是困难重重且挑战极大的事。
然而当看完流山児事务所《西游记》的演出后,我深深地认为,这的确是目前最好的《西游记》剧作,没有之一。编剧天野天街先生对这个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故事的理解,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他如目无全牛的庖丁,用创意的“无厚”轻巧割入原著故事的“有间”之中,将故事切分并重新解构,肆意链接,将西游光怪陆离的意趣化为曲药,投入自己脑洞大开的米里,酿出了永世循环的好酒——同时,也让剧场里的观众跟着这个全新的故事目不暇接,持续发笑,似有所思。
在长达两个多小时的舞台剧里,《西游记》原来的程式化打怪历史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连原著故事都已经完全虚化为梦幻泡影,只留下真正的旨味——得其意而忘其形,就像九方皋不辨牝黄牡骊但能相千里马,这个戏剧是真正得到了《西游记》精神的《西游记》,幻奇空笑俱全,让人在开怀大笑中看到荒诞,在断片式的重复重复再重复中,在五光十色、扑朔迷离中,分明体现了一部“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波罗蜜多心经》。而偏偏这一切都是以日式幽默的方式而呈现的,让人于无厘头中生出欢乐,从欢乐中现出无奈的悲哀。
天野天街先生说过,他想做一出无始无终的《西游记》,因为孙悟空是永生的,不死的,而永生不死就意味着永世历劫,天野天街想表达这一点,做一个永不结束的故事。其实,循环往复、无限循环的影视剧作很多,但能和《西游记》主题如此契合,这就是天野天街的功力:他化身为佛,让孙悟空陷入了不断重复相同人生的大循环,打、杀、救、迷,打、杀、救、迷……用无数断片和不厌其烦,来对原著中漫长的九九八十一难做了新颖独特的还原。
孙悟空的命运,像是一场幻术,又像一场诅咒,他只能永远踏步踏在前往西天的路上,孤独而清醒地面对那永远不能到达的天竺的中途之途,无限循环象征了原著庞大的打怪结构,也是天街先生对于故事就停留在这一刻的永远的期望。
由于是针对中国观众,所以武玉江博士将台词汉译,字字推敲,翻译得符合原著而且古雅,且有一种接地气的调侃。字幕的确有弹幕的即视感,本身就令人发笑,也为此剧增色三分。只有这样符合原著真意的台词翻译,才能衬出剧作的深秘奥妙。
这部剧用的演员不多,流山児祥先生也演了几个角色,很出彩。这些演员都是真正的会演——张力十足,肆意妄为,一个人可以演绎几个感觉的角色,从红颜少女到老婆婆的变化也只需抽下发簪,她的面部自然转换,强大得不行。
值得一提的是,整个剧用的特效都属于“五毛特效”,无论是从耳朵中拔出金箍棒的劣质魔术,还是被打杀后象征断片儿的黑白电视雪花点,甚至孙悟空的筋斗云都干脆用投影草草演示……但又让人不得不承认,这里有一种精心的复古粗糙感。我从未见过如此创意十足效果通天的“五毛特效”,远胜烧钱千万的某特效——戏剧不是电影,不需要千军万马,与情景若能融洽或反差,就是最好的特效。
最后一幕,在群魔或是群演乱舞中,每个人都带上了紧箍儿,每个人都变成了孙悟空,每个人都困于当下。正当我们反思自己“身在此山中”的迷惑之时,四周的幕布轰然落下,露出一个蔚蓝的地球。这出怪剧已经出离了地球的范畴,进入了三千大千世界的领域,越来越不可思议,越来越混沌初开——摸不着头脑,仿佛这无常又无穷的人间世。
一场游戏一场梦,西游之路已经走过四百年,看来,他们还将悲欣交集地走下去,永远在中途,去一个永远也走不到的天竺。这个天竺,是原点,是开始,是心,是空。在这种长久永恒的悲哀中,我竟看出了诗意——也许人人心里都有一只不同的猴子,也许一切都是猴子幻化,如是而已。
演出结束,我走出剧场,看到天野天街先生在剧场外的墙角默默抽烟,而流山児祥先生脸上依旧带着戏妆,和我擦身而过——这真是一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