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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18年第8期|李前锋:蓝鲸游戏

来源:《红豆》2018年第8期 | 李前锋  2018年08月24日08:39

李前锋,1990年代生于滁州,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安徽作家研修班学员,深爱文化传播公司签约作家。发表、出版的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夭夭厚土》、剧本《飞翔》 、文学评论《论诸葛亮北伐对三国政治经济军事格局的影响》《迷城探路》《作家的出席与担当》、长篇小说《湖边的伊甸园》等。

凌晨4时20分,苏冬敏捷地从床上坐起,在心里默默说着:我是一头蓝鲸。

第一次这么做时,觉得自己特傻、特无聊、特可笑,并且真的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后悔不该这么早起床。那天,她试了五次才把戏谑的心态完全抛开,平静而严肃地在心里默念:我是一头蓝鲸。

昨天凌晨4时20分起床,任务是看恐怖电影(电影是从张维默那里硬要来的,若不是蓝鲸游戏,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看这种电影)。电影里血肉横飞,各种人体骨骼内脏清晰可见,大量的血腥暴力的镜头让苏冬一阵阵作呕,最后吐得差点虚脱。就这样她还是强迫自己一刻都没有从屏幕上挪开目光,坚持看完电影的每一帧。今天的任务是去铁路(比昨天麻烦不少,但她喜欢这种有“执行感”的任务)。这就是蓝鲸游戏,每一项任务都是巨大的挑战。

苏冬走出家门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反正不知父母多少天没回家了。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过去她总是对黑暗感到揪心的恐惧,现在却有一种难言的归属感。

苏冬站在铁轨上,踮着脚向前眺望。风飘过时,送来远方微弱的轰鸣,没过两分钟,一个庞然大物杀气腾腾地向她冲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她跳出铁轨,退到安全的距离。面对眼前风驰电掣般掠过的列车,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沉浸在黑暗的世界里,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头蓝鲸……

苏冬不敢确定,张维默是把她当作朋友,还是女朋友,或是女朋友之一。她从来不觉得和张维默是一类人,她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与富裕扯不上关系。中考成绩出来后,她差5分不能被本地这所名校录取。父母早就对她发出过通牒,如果考不上,想都别想让他们掏三万块钱为她买一个入学资格。

别弄得像是为了我们才学习一样。那天爸爸这样对她冷冷地说。妈妈倒没说什么,一如既往地埋头研究微信上推送的各种有关皮肤保养信息。好像我是为了自己才学习一样。苏冬有些忿忿,不过也仅限于在心里抱怨罢了,她本就没指望过父母会为她花钱择校。

爸爸只是个小公司的普通职员,前两年在同事鼓动下投资股票,结果一天就亏损了几千块,吓得赶紧将所有股票脱手,在背后骂了同事半年多还不解气。要他掏三万块择校费,宁愿拿刀割自己的肉论斤卖。对于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妈妈来说,工资不算低了,从未见过为家里花过一分钱,哪怕是买一棵白菜也罢。妈妈的钱,统统通过她的闺蜜换成了从港澳日韩等地代购而来的一盒盒眼霜、唇膏、洗面奶和面膜。

拿到中考成绩时,苏冬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到哪不是读书呢?倒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唯一为此感到惋惜的是她外婆。那天外婆偷偷把她叫到身边,给她一个鼓鼓的信封。苏冬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明白了,于是心脏重重地沉了下去。她很想说不要,也不想去读什么名校,更不想让外婆为她花这么多钱,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外婆轻轻抚着她的脸,贴在她的耳边,唠叨又细心地嘱咐着什么。苏冬心乱如麻,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已经比外婆高出半头,却像个手脚僵硬的木偶,只能呆呆地盯着外婆的侧脸。

外婆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苏冬忽然这样想。

那个信封最后还是还给了外婆,想到这,苏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天,苏冬把信封塞进上衣,紧紧贴在肚子上,这样就能时刻感受到它的存在。一路上却总觉得胸口沉甸甸的,仿佛那三百张钞票一张接一张地摊开,紧紧裹住她的心脏。回到家,她锁上了卧室的门,从衣服里面掏出带着体温和汗臭的信封,倒出里面厚厚的一沓钞票,一张张数了起来。数到一百时,数不下去了,她像帕金森患者一样双手不停地颤抖。不是因为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而兴奋,而是第一次有了一种沉重的使命感。

过去她不是为自己学习,也不是为父母学习,她什么都不为,只为这是义务教育,只为除了上学,她没有什么事可做。如果她花了外婆的三万块钱,她想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就结束了,高中三年她的学习必须对外婆负责。

怎么办?看着床上整整齐齐堆着的钞票,苏冬惶恐地想着。她甚至想把钱藏起来,然后假装弄丢了,等入学的事尘埃落定后,再偷偷地把钱还给外婆。但想起那天外婆搂着她的脖子殷殷切切的样子,她怎么也狠不下心去欺骗这位老人。

那晚,苏冬失眠了,一直到天蒙蒙亮,她才想起来复查成绩这回事。她抱着一丝希望,赶在截止日期前去申请了复查,结果还真令她大跌眼镜。她有一道数学题被阅卷老师漏评了,虽然那道题她只拿到5分,但那却是最重要的5分,每1分明码标价6000元。

苏冬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得知这个消息,妈妈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苏冬觉得恐怕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让妈妈的目光从手机上挪开,爸爸也只是觉得很惊奇而已,别的什么也没有说。苏冬耸了耸肩,觉得索然无味。

唯一喜极而泣的是外婆,她拿出三千块钱给苏冬,叮嘱她买几件新衣服。苏冬把钱攥在手心,看着外婆浑浊湿润的眼睛,她觉得外婆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当时她说不上来是什么,但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一种她在爸爸和妈妈的眼睛里从没见过的东西。

张维默处处都表现得像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同学们大都叫他维少,少数是拍马,多数是讥嘲,张维默一律一笑置之。苏冬早就听说他家很有钱,应该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富二代”吧。关于他的传闻满天飞,什么一双鞋的价格比一年学费还高啊,年年都换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啊,女朋友换得比衣服都勤啊。苏冬有意无意地听到这些,完全不感兴趣,只是觉得她和张维默不是一类人,不会有什么交集。直到那天张维默成了她的新同桌,在让人昏昏欲睡的课堂上,苏冬听到身边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你的眼睛很漂亮。苏冬惊讶地转头,目光无意中透过张维默衬衫开叉的袖口,看见了里面裸露的苍白皮肤,上面画着些奇形怪状的图案。苏冬瞥着眼,仔细分辨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一条小小的鲸鱼。

张维默说他是自己考上这所高中的,这让苏冬大吃一惊,因为张维默几乎所有科目的成绩目前都稳定在班级倒数前三。

你是怎么考上的?苏冬实在没忍住好奇心问了一句。张维默拍着嘴巴打了个哈欠告诉她,抄的。抄?苏冬瞪圆了眼睛问,怎么抄?

张维默似乎见怪不怪,淡淡地说,所有的事情早在中考前一个月就已经安排好了。我们那个考场,一半是像我这样平时不学无术、成绩一塌糊涂的有钱人家的学生(他还把“有钱人家”这几个字的语气特意加重一分贝),另一半是各个学校的精英。比如我前面坐的就是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整个初中三年,我的英语成绩就没超过60分,你知道我中考考了多少?117。

监考老师不管?苏冬难以置信。我们都拿钱办事,为什么要管?张维默又打了个哈欠,像是在嘲笑苏冬的天真似的。

苏冬垂下头,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课桌上摊开的课本,她突然想到在得知自己考上这所学校时,外婆那喜极而泣的老脸。苏冬曾因外婆的眼泪而感动过,发狠要好好学习,现在却觉得那张脸在张维默连天的哈欠中是如此可笑。

一股悲愤感在苏冬心底升起。招生名额是有限的,苏冬气愤难平地想着,这所学校每年只招收不到五百名学生,每多一个像张维默这样靠作弊进校的人,就意味着有一个原本有资格进校的学生被挤掉。那个学生如果家境殷实还可以通过交择校费入学,但若是贫困家庭,就只能错失上这所名校的机会,最可悲的是,那个学生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落榜的。苏冬转过脸,不想再和张维默说话,他们不是一类人。苏冬感到脑袋空空,她突然想,幸好自己是考上的,才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奇怪的是,那天以后,苏冬觉得张维默总是刻意地想要接近她。起初她还怀疑是错觉,但直到张维默开始约她吃饭,她才明白真的不是自恋。苏冬曾听不少女同学说张维默很喜欢也很会撩女孩子。说起这个话题时,她们每个人都很用力地做出嫌恶的表情,像是生怕自己和张维默沾上关系似的。既然如此,她们干吗还总是谈论他的一举一动?苏冬觉得有些好笑,但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张维默会看上自己。她看着镜子里的人,觉得自己长得也就仅限于不必自卑的程度,与“美女”两个字沾不上一丁点关系,和校园里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蝴蝶相比,自己干巴得像个还没来得及开就被霜打蔫了的花骨朵。

一天,苏冬郑重地请张维默不要再骚扰自己,她的直截了当令张维默有些吃惊。

为什么?他问。我们不是一类人。苏冬犹豫了一下,还是这样说了,她觉得坦诚一些可能更好。我是哪类人?张维默刻薄地反问。苏冬一下子噎住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懂你的生活,也没有你拥有的那些东西。张维默注视了苏冬很久,才沉重地摇头说,苏冬,我除了比你有钱,其他什么也不比你多。

那次以后,张维默有好几天没怎么“骚扰”苏冬。天气渐渐转凉,怕冷的苏冬早早换上了秋衣,张维默却依旧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他从不听课,哪怕是班主任的课,照样不是无精打采地靠在椅背上,目光空洞地看着空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是趴在书桌上,把头埋在双臂里,发出轻轻的均匀的呼吸声,像是睡着了一样。苏冬知道张维默并没有真的睡着,他是个心事很重的人,但她并不知道张维默每天在想些什么。

上课时,张维默虽然从不捣乱课堂纪律,但除了数学老师外,几乎没有老师喜欢他。苏冬第一次注意到张维默的数学成绩是在一次月考,当时她险些惊掉下巴,张维默考了148分,班级第一。

你又抄了?苏冬下意识这么问。张维默冲她眨了眨眼,我能抄谁的?

苏冬这才反应过来,学校的月考是按平均成绩分配考场的,张维默所在考场的考生都是和他一样是各个班级的吊车尾。148分,别说是在班里,放到整个年级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他抄谁的能抄到这么高?

苏冬叹息道,没想到你还是个数学天才。过奖,过奖。张维默难得地笑笑。他告诉苏冬,我在小学就学完了高中数学的全部内容,还拿过全国奥数竞赛的名次,所以现在老师教的数学课,对他来说只是小学四年级的水平。

苏冬突然很佩服张维默起来,她钦佩能学好数学的人,她认为这样的人很聪明,不像她,总是和五花八门的公式、几何图形大眼瞪小眼。其实苏冬的成绩也不差,说好不好,说差不差,总是维持在中游的位置。对此,苏冬无所谓,虽然她对学习从不懈怠,但是也没有足够可挖的潜力,她觉得自己的能力就是如此,因此从未有无谓的奢望。张维默和她确实不是一类人,她更加坚定了这种想法,却忽然替张维默感到惋惜。张维默不仅聪明,而且有优越的条件,他应该是一个天才,天才就是那种只要愿意做就一定能把一件事做好的人,而不像她这样一辈子庸庸碌碌。

不过,我只对数学这一门课感兴趣。像是察觉到了苏冬的惋惜,张维默说。为什么?苏冬忍不住问。苏冬,你不觉得,严谨地按照设计好的思路和程序一步步走下去,在得到结果的那一刻,会有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吗?

一直勉强维系在父母之间的那根弦终于要断了。最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总是从早吵到晚,好几次都动手了。爸爸狠狠打了妈妈几巴掌,妈妈也不甘示弱,尖着嗓子大吼大叫,张牙舞爪地撕烂了爸爸的衣服,在爸爸的脸上胳膊上抓出一条条血淋淋的伤痕。苏冬厌烦至极,反锁上卧室的门。门外家具翻倒声,玻璃碎裂声,扭打声和各种污言秽语此起彼伏。她把头深深埋进被窝里,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聋子。

这年冬天,外婆走得不算体面。苏冬出生的那年,外公因肺癌去世,同样是在冬天。自那以后外婆就一直是一个人过,妈妈只有在缺钱的时候才会想起娘家。

第一个发现外婆死了的人是苏冬。周六那天,她放学后实在不想回家,等教室里只剩下她的时候才慢慢向教室门口走去。谁知这时张维默突然回到教室,两人差点在门口撞个满怀。对视一眼,都愣了一下说,你怎么还没走?现在就走。苏冬害怕张维默又说出什么让她尴尬的话,低着头跑了。

不如去外婆家避一避吧,她这样想。跑出十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张维默孤零零站在窗边。他为什么还不回家?苏冬心底闪过一丝疑问。

敲了很久的门,一直没人回应,她以为外婆不在家,就自己拿钥匙开了门。她进了屋意外地发现煤气灶上还烧着水,水早已开了,扑哧扑哧地从壶里往外冒。苏冬关上煤气,轻轻喊了一声,外婆?还是没人回答她。苏冬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过去,最后发现外婆倒在卫生间的地上,四肢扭曲着,一动也不动,裤子脱到了膝盖的位置,看样子是在马桶上突然犯了病。

仅存的一丝理智提醒苏冬应该立刻打急救电话,外婆说不定还有救,但脑海中汹涌乱撞的意识却告诉她,倒在地上的这个人已经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一个活着的生命应该具有的生气在外婆身上已经感受不到了。苏冬甚至都快要忽视死者是她外婆的事实,她以为人死的时候都应该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平静且安详,有神情肃穆的医生拿着洁白的床单盖在死者的身上。她从不知道人在死亡时肌肉会瞬间松弛,往往伴随着大小便失禁。外婆半裸的下身泡在散发着恶臭的秽物中。

外婆的葬礼草草处理完毕后,苏冬穿着黑色的丧服,双膝跪地,默默看着摆放在神台上的外婆的遗像。身边人来人往,苏冬却觉得外婆的遗像只是看着她一个人,于是她便一直凝视着遗像的眼睛,恨不得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可直到颈椎酸痛,她也没有从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找到她曾经看到的令她感到温暖的东西。这大概就是爱吧,苏冬想,外婆一定是爱她的,比她的父母更加爱她。不,不能说更加,因为苏冬从没在父母身上感受过爱。苏冬没法说父母到底哪里对她不好,他们从没让她挨过饿,也没让她受过冻,从法律意义上说,他们完全尽到了为人父为人母的义务,但也仅仅是在尽义务而已。他们的眼睛里从没有过女儿的影子,苏冬不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只是他们必须负担的生活累赘。

再回到学校时,张维默依旧趴在课桌上睡觉,脑袋深深埋在两臂间,身子一动不动。苏冬不禁在想自己请假的两天,他是不是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苏冬轻手轻脚地把书包放到课桌上,小心翼翼地坐下。然而屁股刚刚沾到冰冷的椅子,便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问,你这两天怎么没来?

苏冬一惊,转头看到张维默头枕胳膊,侧着脸看她。苏冬正好对上了他的目光,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张维默的眼睛就像一座清澈见底的湖,不,比湖更加深邃,像海,一片沐浴了阳光的海,在海水里,苏冬看见了自己漂漂荡荡的倒影。

一瞬间,巨大的悲痛和委屈像是狂风掀起的海浪撞击着她的心,苏冬对着自己的影子大哭起来。

冷淡肃穆的夜晚,苏冬双手抱膝坐在地上,四周卷起裹挟着寒意的风。都说人死后会化作星辰,苏冬抬头看了看天,头顶只有昏黄的半轮圆月,看不见一颗星星。

张维默斜着身子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只用一只胳膊懒散地支撑着身体。白天苏冬在教室里突然崩溃地大哭把他惊得手足无措,似乎是因为觉得自己问错了话而感到内疚,放学后他邀请苏冬去一个地方。苏冬习惯性地回绝,但和往常不同的是,这次张维默被拒绝后没有直接走开,而是一再坚持,他说苏冬去了那里心情一定会变好。两个人拗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苏冬让了步。

张维默领着苏冬上了教学楼的顶楼,沿着楼顶天台的走道绕到了钟楼旁。这座比学校的历史还要悠久的钟楼如同一顶皇冠矗立在教学楼的顶端。钟楼没有阶梯,张维默面对着钟楼的侧墙,屈膝,然后原地起跳,在苏冬低沉的惊呼中双手牢牢抓住了钟楼顶部平台的边缘,接着一个引体向上,矫健地攀上了钟楼楼顶。

他半跪在平台上,居高临下地把手伸向苏冬。苏冬没有犹豫,抓住了张维默伸出的手。两只手紧紧交握的刹那,苏冬忽然有一种感觉,这一刻,自己将生命交到了面前这个男生手中,哪怕只有十秒钟,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从手心传来的坚定可靠的力量,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这股力量,她爬上了钟楼。

月色给整个校园都镀上了一层白芒,教学楼灯火通明,高年级的学子们依旧在教室里埋头奋战。人在高处,苏冬甚至能分辨出他们手中握的是什么样的笔,做的是哪一套习题。她环顾四周,整个小城像一幅以黑色为背景的画卷在她眼前铺展开来,画卷上点缀着点点星火,不断闪烁又熄灭,像极了一颗颗星星。她怔怔地看着这幅画面,一时呆住了。张维默双手背在脑后,沉默地躺在地上,两个人都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苏冬才轻轻叹了口气,她没觉得心情变好,但却实实在在宁静了许多。

你常来这里吧?苏冬轻声问。嗯,张维默说。为什么总来这儿?苏冬又问。张维默从地上坐了起来说,不想回家,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他边说边打着哈欠。苏冬蹙着眉,有些不高兴地问,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困?张维默抱歉地笑笑回答,不好意思,我的睡眠不太够。

全中国的高中生睡眠都不够,苏冬很不满意。你晚上不好好睡觉干什么,学习?说完她自己都没绷住笑,瞥了一下嘴赶紧敛住笑容,她担心无意中伤到张维默的自尊。

好在张维默似乎并不在意地说,当然不是,我只是在进行一个游戏。网络游戏?苏冬问他。张维默摇头说,不是。苏冬第一次见他脸上露出犹豫不决的复杂神情。

苏冬转过头,无所谓地耸耸肩,她才懒得追问。青春期的男生个个都是荷尔蒙分泌过剩的野兽,想想也知道他们每天晚上不睡觉都在干些什么。

苏冬!张维默喊了一声。

苏冬回头,发现张维默一脸的郑重,不由有些惊讶。

你听说过蓝鲸游戏吗?他慢慢地问。苏冬茫然摇头问张维默,蓝鲸游戏?是什么?

张维默伸出手,挽起左臂的袖子,把胳膊伸到苏冬脸前。夜色太过黑暗,苏冬半是凭借目力半是凭借记忆才勉强看清,张维默左手小臂上画着一条小小的鲸鱼。她抬头看了看张维默的眼睛,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低头细细观察了一会,忽然明白了什么,心尖猛然一颤,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张维默的胳膊,失声说道,不对,这不是画上去的,这是,这是……

刀刻的。张维默平静地替她说完。

苏冬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谁干的?难不成是你自己?是啊。张维默点点头,干脆利落地承认。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苏冬问。

张维默收回胳膊,把袖子拉回原位说,这就是蓝鲸游戏。

他不再看苏冬,而是慢慢走到平台的边缘,像个玩高空杂耍的艺人一样,半只脚伸出平台,险而又险地悬在空中。看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苏冬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他担心。

苏冬,你相信一个人会心甘情愿地寻死吗?张维默问她。

我……苏冬张嘴欲答,却仿佛思维突然中断了一样,过了很久才说,我不信。

张维默说,我也不信,所以我才加入了蓝鲸游戏。在皮肤上刻鲸鱼只是这个游戏的一部分而已。这也是一道数学题,有缜密且固定的解题方法,我想看看,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做下去,最终能不能得出那个在游戏开始时就设定好的结果。

什么结果?苏冬问。

应该会死吧。张维默原地转身,探出平台外的半个身子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弧线,苏冬觉得要是风再大些,身材瘦削的他恐怕会直接被吹下去。

苏冬睁大眼睛看着他,却没觉得太过惊讶,像是已经猜到会是这种结果一样。张维默半开玩笑地说,苏冬,要是哪一天你突然不想活了,不如也来试试这个游戏。

不试,我怕疼。她盯着张维默的胳膊,头摇得像拨浪鼓,心有余悸地说。

父母天天吵架,闹得苏冬夜夜失眠。苏冬每天一进家门,便径直走进卧室锁上门,但还是有些零碎言语不断穿过房门飘入她的耳朵,“离婚”是他们提到最多的词,其次是房子、钱和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唯独没有他们的女儿——苏冬。

凌晨4时20分,闹钟准时响起。苏冬掀开被子,露出捂得通红的脸,已经流不出眼泪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沉重的天花板。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更不该再感到难过,但难过却像只隐形的手,穿透她的身体抓住她的心脏,令她彻夜难眠。她的思绪像不断被海浪拍打的舢板般起伏不定,这时候,想起最多的是外婆生前的音容笑貌,偶尔还会想到张维默:我是一头蓝鲸。

苏冬嗖的一下从床上坐起,侧耳静听,外面毫无声息,看来父母终于吵累了。她背靠床头,一直就这么坐着,像和黑暗化为一体的雕塑一样凝视着虚空。

苏冬忽然想起,张维默就常常像她现在这样在课堂上坐着发呆,她也曾好奇过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时才明白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大脑放空,什么也不想地一直这么坐下去:我是一头蓝鲸。

张维默小臂上那条由伤疤构成的鲸鱼又浮现在她脑海,苏冬不禁开始想象他动手时那种血淋淋的触目惊心的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里却像受到了触动般悸动。她翻了个身,把手臂伸进床板和床垫的夹缝,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灰布包,摊开灰布,露出了包在里面的一把折叠刀。

五年前,她差点死在这把刀上。那时也是与今日类似的处境,父母无休无止的争吵和对她的漠视让苏冬找不到任何活着的理由,于是她决定自杀。她斟酌了很久,最后决定用这把刀割腕,因为她十分恐惧上吊或者溺水这种窒息而死的过程,跳楼倒是省事,只不过死相太难看,造成的影响也太过轰动。既然她活着的时候从未引人注目过,死也想安安静静地死。

割腕自杀最终失败了。她对割腕的理解仅仅来自于电视剧里的虚假情节,还以为对着自己的手腕来一刀,然后坐在那里慢慢等着咽气就可以了。她不懂哪是动脉,哪是静脉,把自己割得满手是血,割得钻心地疼,丝毫没有感受到生命流失的迹象,于是她渐渐觉得自己可能是死不了啦,而人一旦发现自己死不了,也就开始怕死了。

苏冬是自己跑去医院的。医生用狐疑的眼光注视着她,她谎称是自己不小心打碎玻璃杯割伤的,幸好忙得焦头烂额的医生懒得多加追问。她走出医院时,深深地体会到连死都死不成这种沉重的挫败感,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感受着手腕伤口处传来的清晰痛楚,她体会到活着的一种好处,就是不用忍受死亡过程的痛苦。

我是一头蓝鲸。苏冬脑海里反复冒出这句话,怎么也抑制不住,就像打地鼠游戏一样,打掉一只,跟着又冒出来另一只。张维默告诉过她,如果她真的想参与蓝鲸游戏,就必须真的相信自己是一头蓝鲸,于是苏冬试着严肃地思考这件事,但她怎么也无法把自己想象成一头蓝鲸。

或许像张维默一样,先在自己胳膊上刻一条鲸鱼才行。苏冬打开折叠刀,凝视着刀刃上的斑斑锈迹,想起张维默曾严肃地提醒过她,动手前刀子一定要先用酒精消消毒,如果在游戏的第一天就死于伤口感染,那未免就太蠢了些。

这个人居然能一本正经地开这种玩笑,苏冬当时颇感滑稽。她深呼吸,右手握住刀柄,鼓足勇气把刀尖慢慢伸向自己裸露的左臂,然而当冰凉的刀刃触碰到皮肤的刹那间,像山洞突然被炸药炸似的,五年前割腕时满手是血的惨痛记忆塞满她的脑海。她手一软,刀垂直地向下掉落。

这次又失败了。苏冬拽着头发,对自己的无能深感羞耻,却又松了口气。自己真的很怕疼,所以不能参加这种游戏。苏冬这么告诫自己,她把刀子重新用灰布包好塞回床垫下,倒头沉沉睡去。

听苏冬说完,张维默双脚一踮一踮地踩在钟楼平台的边缘,半个身子悬在平台外面,敏捷地原地转了个身说,怕疼是好事啊,说明你的身体机能很正常。你看我——张维默举起左臂挥了挥,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胳膊,而是一根火腿——这里的肉已经死了,别说疼了,硬得连刀子都扎不进。

你不觉得疼吗?苏冬问。张维默嘴角微微抽动了下,继而平淡地摇头说,我觉得很爽呀!

这种任性的态度令苏冬大惑不解地问,到底怎么样才能克服对疼痛的恐惧?

张维默沉默下来,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苏冬的脸,直到苏冬开始感到有些不自然,才问她,苏冬,你为什么对蓝鲸游戏有兴趣?是因为好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苏冬避开了张维默的目光,她现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张维默也没有追问,只是笑着说,要不去你家里看看吧。

苏冬早就猜到家里一定没人,自从父母开始吵架,这栋房子就已经越来越不像家了,爸爸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妈妈更是常常彻夜不归,但苏冬开门后还是先探进脑袋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番。她从未带过朋友回家,更何况还是个男生,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张维默这种奇怪的要求,心里既紧张又有些后悔。

苏冬一低头,发现父母的拖鞋七零八落地放在玄关,家里应该没人。她蹑手蹑脚地先进了客厅,竖起耳朵静听了近一分钟,才敢招呼门外的张维默进来。

苏冬去厨房倒了两杯水,回来时发现张维默正站在客厅里四处打量,于是苦笑着说,比你家差多了吧?张维默意外地看着她,你又没去过我家,怎么知道我家怎么样?苏冬递过水杯说,听别人说你们家住在全市最好的别墅区。张维默冷笑了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对苏冬说,除了更加死气沉沉,其他的跟你们家也没什么区别。

看着张维默突然阴沉下来的面孔,苏冬忽然很想问一问,他到底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她在此前的生活中从未对另一个人的生活产生过兴趣),而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张维默好像看出了苏冬的好奇,转过身用后背无声地发出拒绝的信号,背着双手像个主人似的在苏冬家里走来走去。苏冬很无奈,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进妈妈的房间时,苏冬心里一动,把妈妈曾怀疑自己偷用她的化妆品的事当个笑料一五一十地说给张维默听。张维默听完后没有笑,而是忽然弯腰从垃圾桶里捡出一个花花绿绿的盒子问,是这种眼霜吗?

苏冬愣了下,伸头过去看了看说,是的。

张维默随手把盒子扔回垃圾桶,轻描淡写地说,假的,进口商品的包装盒上都有海关加印的标志,这是国产的高仿货,正宗的Made in china,价钱只要国外的三分之一。

苏冬先是吃惊地张大了嘴,继而笑个不停。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今天这么开心过,恨不得立马冲上去给张维默一个狠狠的拥抱。张维默皱着眉说,有那么好笑吗?苏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太好笑了,我只要想想我妈知道这件事后的表情就够我笑一辈子了。

突然苏冬就笑不出来了,她看见张维默脸色突然变了,于是便明白他也听见了从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是爸爸还是妈妈回来了?苏冬惊恐地想。无论是谁,都比她预计的时间早得太多,要是被他们看见自己带个男生回家会怎样?苏冬简直不敢想象。她一把抓住张维默的手,拉着他冲进自己的房间,关门的瞬间,只听见钥匙扔在餐桌上发出的金属碰撞的脆响。

是爸爸。苏冬轻轻地拧上房门的锁,爸爸应该没有发现他们,她默默祈祷着,把耳朵轻轻地贴在门上,听到爸爸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脏像踩了油门似的疯狂跳动,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怦怦怦的心跳声。

门把手突然猛烈颤动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砰砰砰,砰砰砰。开门!开门!!爸爸发现房间被反锁,粗暴地拍打着房门。苏冬回头绝望地看了张维默一眼,见他飞快地弯下腰,像个打洞的耗子吱溜一下滚进床底。敲门声更加急了,谩骂一声大过一声,苏冬赶紧把门打开,爸爸径直闯入,浓重的酒臭味扑面而来。苏冬被熏得捂着口鼻连连后退,顺势坐到床上,正好用双腿给藏在床底的张维默打了个掩护。

爸爸睁着通红的眼瞪着她问,你在搞什么鬼?大白天锁门干什么?

爸爸平时很少喝酒,今天居然身上有这么厚重的酒气,苏冬不由有些心怯。胆战心惊地回答,没……没什么……我也刚回来,在换衣服。

爸爸瞪大眼睛来回扫视着整个房间,像只起了疑心的狐狸,忽然凶狠地问,家里是不是有人来过?

苏冬的心顿时沉入了谷底,她感到双腿直打战,初冬的天气,额头上却开始冒出细腻的汗水。苏冬不知道爸爸进门时到底有没有看见张维默,眼见着爸爸醉得泛红的脸庞表情越来越狰狞,她感觉藏在床底的张维默似乎快要挺不住了,她害怕张维默忍不住从床下冲出来,只能不停地用小腿轻轻碰撞床脚安抚他。

苏冬不敢回答爸爸,只能硬着头皮装傻充愣。爸爸原本风干的青色脸皮下渗透着酒色的暗红,让苏冬想起了学校食堂里常常和米饭搅拌在一起的黏稠的青椒酱。父女两大眼对小眼瞪了一会,苏冬的心跳得快要爆炸了,然而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又觉得爸爸脸上的怒气正一点点消退,就像倒在酒杯里一点点挥发的啤酒泡沫一样,慢慢变成了一种捉摸不定的犹疑。

僵持了一会,爸爸忽然举起手。苏冬以为爸爸要打她,眼睛一闭,害怕地向后一缩。再睁眼时,却看见爸爸的手掌尴尬地悬在空中,这才明白,原来爸爸是要抚摸她的头。

算了。爸爸收回手,像头红眼的牛重重地用鼻子呼气一样,愤愤地说,不用你说,我早就知道你妈把野男人带到家里来过。苏冬一瞬间懵住了,茫然地睁着眼,她完全没料到爸爸怀疑的对象竟是妈妈。

爸爸叹了口气,口臭混着酒臭喷在苏冬脸上。带就带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我和她也过不下去了,离婚手续正在办,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苏冬,你也不小了,应该看得出来,我和你妈是日日吵,夜夜闹,只要撞上就要起火苗子,这个家是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爸爸的手终于碰到了苏冬的头。她这次没有躲,爸爸呼出的气息是热的,但话语里的凉意却通过那只粗糙的手传到苏冬的头顶,继而像通了电一样,贯通她的全身。

你可得记好了,要是哪天法庭上有人问你是想跟爸爸过还是想跟妈妈过,你一定得说想跟你妈妈过。你爸年纪大了,工作又忙,赚钱也少,带你一个女孩子也不方便,哪有空照顾你?你跟着我就只能吃苦,还是跟着你妈好,女人心细,照顾你个女孩子也方便,还给你找了个有钱的叔叔,你下半辈子都不愁吃不愁穿……

我也不知道我想跟谁过。苏冬坐在钟楼平台的边缘,两只手抓着地面,小腿悬在空中轻轻摇晃着说。以前她每次看见张维默站在平台边缘都觉得心惊肉跳,但现在她自己也坐在了这里,望着四周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和从脚下开始拉长的黝黑地面,微微眯着眼睛,有一种别样的惬意。像是真的升入了云端,只要张开双臂纵身一跃,就能在黑暗的天际翱翔,品味风和空气的香甜。

张维默和她肩并肩坐着,他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下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起来比之前要憔悴不少,脸色也显得更加阴沉了。

应该说,我也不知道我该跟谁过。苏冬自嘲地笑笑。

时间又过去了一周,父母之间还是没能达成离婚协议。双方都想让对方净身出户,但争执的焦点不光是财产分割,更主要的是苏冬——爸爸和妈妈都不愿抚养她。

如果要苏冬硬选一个的话,苏冬心里是微微偏向于妈妈的,并不是她对妈妈还抱有什么美好的期待,只是因为爸爸明明白白地表明了不想养她。可是在开庭的那天,苏冬在法院门口看见妈妈被一辆宝马接走,开车的是一个穿夹克的中年男人,看着也不比爸爸好看,但是不像爸爸那么阴鸷。他把妈妈接上车,然后当着苏冬的面重重地关上车门,就像压根儿没瞧见这个人似的,于是苏冬懂得了妈妈的态度。

现在她真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了,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棒球,被爸爸和妈妈抛来丢去,双方都想让她尽快三振出局。据说如果父母始终不能达成协议的话,最终将由法庭裁定由谁来抚养。于是苏冬索性彻底不关心了,因为归根结底,自己不是选择的那个,而是被选择的那个。

我能理解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同病相怜,都是没人要的孩子。

苏冬始终没问张维默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幸福各种各样,而悲伤都大同小异。张维默说他们是一样的,那他们就是一样的。苏冬原本不信,她以前觉得自己和张维默不是一类人,但现在她信了,张维默身上那种颓废的感觉绝对是无法伪装的,褪去那些光鲜的外衣,活脱脱就是另一个苏冬。

好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怎么样才能开始那个蓝鲸游戏了吧。苏冬语调轻松地问。

张维默转过头看着她,苏冬直视他的目光,察觉到了他眼神里的犹豫,就问,怎么了呀?张维默说,苏冬,我必须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自己是真的想参加蓝鲸游戏吗?我确定。苏冬迅速坚决地点头,她有些难以理解张维默的迟疑,就问张维默,之前不是你让我来试试的吗?

张维默避开了苏冬的目光,他双手用力揉搓着苍白的额头,低沉着声音说,苏冬,蓝鲸游戏虽然名为游戏,但你绝对不能仅仅把它当成一个游戏,千万不要小瞧它,我曾说它像一道数学题,其实它更像一道威力巨大的咒语。你知道它进行到最后,后果是什么吗?

苏冬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知道,你说过,会死。张维默问,你不怕?

我不怕死,我只怕疼。苏冬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把折叠刀,正是她五年前用来割腕,之后一直藏在床垫里的那把。她弹开刀子,已经用酒精擦拭过的刀刃在月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苏冬把刀刃横放,贴着左臂的皮肤慢慢滑动,触感冰凉彻骨,皮肤上迅速冒出了一粒粒肉眼清晰可见的疙瘩。

还是下不了手。苏冬这次却没有沮丧,她把刀子放回口袋,粗鲁地拉过张维默的左臂,动作幅度有些大,两个人的身体都一阵摇晃,险些一块儿从钟楼上栽下去。好不容易坐稳了身子,两人没有互相埋怨,反而默契地相视一笑。苏冬把张维默的袖子拉上去,手指轻轻按在那条疤痕构成的小鲸鱼上。

你到底是怎么下得了手的?苏冬像个乖学生一样好奇,鲸鱼那里的肉硬邦邦的,没有一点弹性,完全失去了生机和活力。

苏冬,你往下看。张维默伸出手指着下面。

苏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笼罩在夜幕中的校园如同往常一样压抑,三幢教学楼呈“品”字形沉默地矗立着,教室里昏暗的灯光比被沉重的肩膀压得抬不起头的学生们显得更加死气沉沉。

张维默问,你看到了什么?苏冬不确定地回答。操场、教室、灯光、学生?不,我说的是颜色。我看到的是——光。那光以外呢?光以外——是黑暗。你愿意待在光下,还是黑暗里?待在黑暗。那你喜欢黑暗?苏冬摇头说,我不喜欢,我怕黑。

苏冬,或许等到你不怕黑的时候,也就不会怕疼了。张维默有气无力地笑笑,你了解蓝鲸这种动物吗?它们是海洋的霸主,身体能达到几十米长,一百多吨重,浮在海面上时简直像一座移动的小岛。但这么大的身躯,与整个海洋相比依然微不足道,不会比一粒沙子大多少。而且上帝赐予了它们霸王般庞大的躯体,却剥夺了它们在水中呼吸的权利,虽然它们更喜欢在黑暗温暖的深海中活动,它们可以在那里觅食,但最多每隔几十分钟,它们就必须浮上海平面呼吸新鲜的空气,它们就这样在光明和黑暗之间来回穿梭,一刻也不能停,否则就会溺死在海里。

苏冬疑惑地问,鲸鱼也会溺死?张维默耐心地解释,鲸不是鱼,是哺乳动物。

有什么区别?苏冬不服气地想着。鸡在科学上还属于鸟类呢,但谁要是管鸡叫鸟,不被当成神经病才怪。既然飞不起来的就不算鸟,能在水里游的凭什么不是鱼?她默默在心里抬杠,却没有张嘴辩驳。她想象着蓝鲸在光明与黑暗交界的海平面来回穿梭的景象,渐渐有些痴了。

离婚依旧没有达成协议,父母似乎都在刻意减少和苏冬见面的次数。自那次在法院相遇后,苏冬再也没有见过妈妈,同样也少见爸爸的踪影,只是偶尔在深夜带着一身酒气回家后,抓住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冲苏冬大发脾气。即便不喝酒时,爸爸看她的目光也越来越阴沉,像是看着那笔他收不回成本的投资股票的生意。

苏冬的左臂上也多了一头小鲸鱼,不过不是用刀刻的,而是张维默用水笔帮她画上的,七扭八歪,在她瘦骨嶙峋的小臂上张牙舞爪,苏冬甚至怀疑张维默是不是故意捉弄她才画得这么ugly,可张维默却说非常Sexy。

张维默还说,在皮肤上刻一头鲸鱼只是蓝鲸游戏其中的一个任务而已,还有很多任务。比如看恐怖电影、听颓丧风格的音乐、一整天不和任何人说话等等。这个倒简单,苏冬自嘲地想,反正她一天本就张不了几次嘴。但是越到后面任务就越激烈,有很多危险行为,甚至还有各种形式的自残,而最终任务是为自己设计一个死亡方式和死亡日期,并且成功执行它。

蓝鲸游戏玩到最后,真的能让人心甘情愿地自杀吗?苏冬将信将疑地问。

张维默极其严肃地点头,可苏冬还是没法完全接受,蓝鲸游戏的那些任务看起来确实有些吓人,但怎么也不像高明到能够操控人生死的地步。

另一件让苏冬不明白的事情是,几乎所有的任务都要求在凌晨4时20分完成。她问为什么,张维默摊摊手,说他也不太明白,但凌晨4时20分正是天将要亮却还没亮的时候,都说拂晓前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或许是这个原因吧。

张维默说,蓝鲸游戏总共有50个任务,如果一天完成一个,一共就需要50天。苏冬问张维默,你已经完成多少个任务了?31个。张维默说。

苏冬在心里默算,如果一切真的都是按照蓝鲸游戏设计的流程进行——其实她不怎么相信,但如果真是那样,张维默就只剩下不到三周的命。

总的来说,蓝鲸游戏并没有苏冬想象的那么特别,至少在开始的几天,对她来说最大的困难在于如何才能在凌晨4时20分克服困意起床,不过她很快便适应了这种生物钟。蓝鲸游戏的每个任务都是一个可怕的挑战,可苏冬无所畏惧,她每天都在凌晨4时20分起床,有时要从头到尾看完一整部血腥得让她呕吐不止的恐怖电影,有时得攀爬到正在建筑中的大厦顶层,踩着裸露在外的钢筋在空中走几个来回,或是让冰冷的河水完全漫过头顶,闭气到差点窒息再爬上河岸,或是在火车撞到脸前的瞬间跃下铁轨。苏冬巧妙地控制着动作的尺度,感受着这种不断和死亡擦肩而过的过程,像是上了瘾一样,每完成一个任务都会获取巨大的满足感。

苏冬渐渐感觉到,真的像张维默说的那样,凌晨4时20分是一个十分玄妙的时间,在那个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刻,她按照任务要求的那样举起手,对着胳膊上的鲸鱼图腾郑重宣誓——我是一头蓝鲸。她闭着眼睛,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头鲸鱼,放任自己的心去默默感受。慢慢的,她能感受到四周沉重得有如实质的黑暗像是海水一样沾着在她的皮肤上,而她则是一头鲸鱼,在海水里缓慢却自由地蠕动着。

但苏冬唯一始终无法战胜的是对疼痛和鲜血的恐惧,胳膊上画出的鲸鱼很快就变得黯淡,她不得不用笔一遍遍地描,却始终没有办法真正在自己的身体上留下一头鲸鱼。

苏冬无数次从床垫里掏出那把折叠刀,但光是看着透亮的刀刃就觉得汗毛乍立,五年前割腕的那一幕如同梦魇一般在她的眼前不断做着3D环绕,她怎么都做不到,没有办法对自己下手。

真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啊!苏冬无比颓丧,也无比羞愤。她有一种感觉,把鲸鱼刻在皮肤上就像一种神秘的仪式,如果自己不能完成这一步,就无法真正理解蓝鲸游戏。

我该怎么办?苏冬懊丧地问张维默。上次之后,他们已经有几天没再见过面,苏冬觉得张维默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他整个人无比憔悴,清秀的脸庞上毫无血色,表情凝滞,目光空虚,仿佛一阵轻风就能吹走他的灵魂似的。

张维默一言不发,在钟楼平台的边缘呆呆地坐着,以至于苏冬开始怀疑他是否听见了自己的话。

我帮不了你。不知过了多久,张维默才缓慢地开口。(见他终于打破沉默,苏冬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唯一的朋友精神还正常,这是件好事,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成了一头蓝鲸,沉默不过是从深海浮上海平面换了口气而已)苏冬,你停下吧,蓝鲸游戏不适合你。这句话让苏冬大吃一惊,为什么?她很想立刻反问,为什么不适合我却适合你?憋了一下却没问出口,只是固执地摇头。她正在兴头上,蓝鲸游戏种种自虐式的任务给她的感官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刺激,让她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张维默慢慢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说,苏冬,或许你真的不怕死,但你其实并不想死,我看得出来,疼痛就是你对生命最大的留念,克服不了疼痛,就无法拥抱死亡。听我的话,放弃吧,苏冬,你很幸运,没有多少蓝鲸游戏的参与者可以回头,只有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才会轻易踩中死亡的陷阱。

张维默轻柔地拉过苏冬的手,卷起她的半截衣袖,他用手指沾了些口水,一点点把苏冬胳膊上的鲸鱼抹去。苏冬低着头,看见张维默亲手画上的那只鲸鱼慢慢辨别不出形状,直到泅成蓝色的墨迹,她不由又想起了五年前,她手臂上那些如鲜花般绽放的血。

第二天是周日,苏冬一觉睡到了下午1时。她睁开惺忪的眼睛,从温暖的被窝里探出脑袋,这时她隐约听见门外传来钥匙碰撞的声音,继而是猛烈的开门声,是爸爸还是妈妈?苏冬迷迷糊糊地想。管他呢,她用被子蒙住头,爸爸也好,妈妈也罢,她都好像很久没见过了,现在她只想睡觉。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卧室的门开了,苏冬清楚地记得自己睡前给房门上了锁,门是被强行踹开的。她惊恐地从床上坐起身子,看见暗红色的木门断成了两截,锁头一直飞到了床边。爸爸握着拳站在门口,灰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堆烤干的杂草,他穿着一件很久没洗的黑色外套,眼珠子像灌了血一样红。爸爸又喝酒了,她一瞬间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自己因为赖床不愿去上学,被原本心情就不好的爸爸揪着脑袋从床上拉起来痛打了一顿。但这次不一样,爸爸阴霾暴躁的样子让她想到了电影《荒野猎人》里那位为了复仇无所不为的猎人。爸爸是来复仇的,苏冬产生了这样莫名恐怖的想法,她的身体在发抖,不由自主地向床角蜷缩。

爸,今天不用上课。苏冬孱弱地说。爸爸像根本没听到似的,狠狠一脚踩断了掉在地上的半截门板,三步并作两步蹬上了床。苏冬任由爸爸把她从被窝里拖出来,两脚叉开骑在她的腰上,伸手去解裤带。他要用皮带抽我了。苏冬恐惧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但苏冬迎来的并不是足以令她皮开肉绽的抽打。爸爸只是用皮带勒住她的双手,用力拉紧后打了个结,那条人造革皮带像蘸了水的麻绳,铝制的皮带扣深深嵌进了肉里,痛得她忍不住大声呻吟。她这带着哭腔的呻吟似乎更加激起了爸爸的兽性,爸爸低吼一声,像头发情的野猪,凶狠地扒下苏冬的睡裤。

苏冬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爸爸。她终于反应过来了,她的爸爸,她的亲生爸爸,他不是要殴打她,而是要强奸她,强奸他的亲生女儿。她看着爸爸手脚并用,一点一点艰难地脱着裤子,那条黑色牛仔裤是她几天前才帮爸爸洗过的,当时她还在想,这种紧身的裤型已经不适合爸爸这种身材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了。她能感觉到爸爸的另一只手在她的下体上疯狂地摸来戳去,粗糙的手茧刮擦着她的肌肤,火辣辣地疼。

可苏冬已经没有多余的神经来接收疼痛感了,她浑身发抖,脑海里不断响起绝望的号叫:我要被强奸了!我要被爸爸强奸了!她近乎呆滞地看着爸爸终于褪下了牛仔裤,发出一声满足的喘息,一脚把裤子踹得老远。

一声肉体撞击的闷响,一声痛苦的嘶吼,爸爸抬起脸,手捂着鼻子,指缝间渗出了腥红的鼻血。被强奸的恐惧终于让苏冬恢复了一些力气,她用额头狠狠撞向爸爸的鼻梁,清晰地听见了软骨断裂的声音。苏冬奋力挣脱了皮带,爸爸慌乱中没能系上死结,她发疯似的扭腰挣扎,号啕着拍打着爸爸,尖叫着踢腿,她要把爸爸猪猡一样肮脏的躯体从自己身上蹬下去,她宁愿被打死,也不愿被强奸。

啪啪两声,苏冬接连挨了两个凶恶的耳光。小贱胚!爸爸吼着,用膝盖紧紧夹住了她,他的鼻血滴落到苏冬的脸上,混着眼泪一起顺着脸颊流进她的嘴里。小贱胚!爸爸接着咒骂,揪住苏冬的头发,扯着她的脑袋狠狠撞向床头。苏冬顿时眼冒金星,她听见咔擦一声,毛骨悚然的脆响,也不知道断的是床头的木板还是自己的头骨。

你这小贱胚!跟你那婊子样的妈一样贱!爸爸压在她身上,在她耳朵边上歇斯底里地吼叫。那个臭婊子跑了,跟那个杂种男人跑了,留下了你这个小贱胚,小孽种!

苏冬止住了号哭,她本来还以为爸爸是喝醉了才兽性大发,原来不是。苏冬无声地流泪,滚烫的眼泪不断顺着墙壁向下流淌,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水渍。她用力把手臂伸进床垫的缝隙向里摸索,她的双腿再次被爸爸向两侧分开,她摸到了那个藏在床垫下的布包,她感觉到爸爸顶住了她的下身,她弹开了刀子,奋力向身后一扎。

苏冬听见了一声利器切割肉体的牙酸声,这个声音从五年前开始,就在她的记忆和梦境中反复交织回响,她对这个声音是如此熟悉,以至于忽略了爸爸痛苦的咆哮。仿佛是为了再欣赏一遍这个声音似的,苏冬又一刀扎了下去,接着又是一刀,直到感觉到爸爸从她身上滚了下去,她才转过身,看见被鲜血染红了的床单,大部分是爸爸的血,也有少许是她身体里的。

爸爸从床上滚了下去,手捂着肩上的创伤,下半身赤裸着,姿态丑陋地半躺在地板上,暗红色的血从翻开的皮肉里不断向外涌。他的脸上血迹斑斑,表情扭曲狰狞,但之前的淫威和兽欲仿佛和那些源源不断涌出的血一起流失干净了,他直勾勾地盯着苏冬手里的刀子,目光里剩下的只有恐惧。

爸爸是怕我吗?苏冬精神恍惚地想着,她举起手里的刀子看了看,看见了刀刃上盘旋的一滴滴露珠般的鲜血,她感到刀刃在兴奋地闪光,宛如刚刚品尝了一顿饕餮盛宴。她举刀的动作吓住了爸爸,他一只手捂着伤口,另一只手拉在门上想站起身来,结果被他一脚踹坏的木门露出的尖刺戳伤,他站起了一半又摔倒在地上,只好趴在地上狼狈地向门外爬。

爸爸真的怕我,苏冬完全相信了这件事,当她拿起刀时,爸爸就再也不敢伤害她了。她赤身裸体地跳下床,踩在爸爸肥厚的背上,像踩着一头等死的猪,然后干净利落地把刀子扎进了爸爸的背。

十一

苏冬紧紧抱着双臂,战战兢兢地走在路上,身体抖个不停。冷风沿着她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嘶吼着灌入,她的五脏六腑似乎都结了冰。她是光着身子从家里逃出来的,只胡乱拿了几件单衣,躲在楼层之间的安全通道穿好了衣服。苏冬低着头,警惕地从低垂的眼帘下窥视往来的行人,她明明已经在小区的公共水池旁洗干净了身上的血迹,却依然觉得自己像个浑身是血的怪物,人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盯着她,跟在她的背后捂着嘴窃窃私语。

空气似乎都在压迫她,苏冬的心被挤压得快要爆炸了,越来越喘不上气,不得不躲到一个阴暗的墙角里张大嘴巴呼吸,风钻进了她的口腔,一刀一刀地切割着她的肺。她不知道爸爸现在是死是活,逃出家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爸爸半截身子横在卧室门口,奋力仰起上身,一只手高高举起,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刀子还插在他的背上,这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苏冬不禁想到了那个死到临头还想要去抢牧师手里的镀金十字架的老吝啬鬼葛朗台。

那时她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现在却像刚读完那篇《葛朗台》时一样,感到一种透彻心扉的悲凉。她无处可去,那个勉强能称之为家的容身之所现在也回不去了,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爸爸,一个想要强奸亲生女儿的爸爸。我要坐牢了……苏冬恐惧地想着,我的下半生都要在监狱里度过了,跟那些抢劫犯、杀人犯和强奸犯住在一起,区别在于我是被强奸的那个。

手机紧紧攥在她的手心。如果一定会坐牢,那最后想做的事情是什么?苏冬没有什么一直藏在心底的愿望,从小在父母的影响下,她早已自觉不能拥有愿望这种东西,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在进监狱前再见一次张维默,但是她却找不到他。她已经打了四遍张维默的手机,他都没有接。张维默曾对她说,如果紧急时刻打一个人的电话三遍还是不接,这个人就不能算朋友,苏冬觉得自己应该算是张维默的朋友,所以她不死心,又打了四遍,可还是听不到那个此时她唯一想听的声音。

街头巷尾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苏冬总觉得人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瞟着她,她硬着头皮从墙角钻出来,一不留神撞到一个男人怀里,吓得头也不敢抬,转身就走。男人冲着她的后背骂了很多难听的话,苏冬越听越难受,她想放声大哭,却又不敢,眼泪簌簌而下,视线一片模糊,低着头大步走着,看不清路,就无所谓方向。

天黑了下来,苏冬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到了何地,擦干眼泪抬头看了看,意外地发现居然离外婆家很近了。外婆去世还不到两个月,房子就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里面漆黑一片,都快要和院子两侧霉得发黑的砖墙融为一体了,像个鬼屋似的死气沉沉。苏冬推了推门,理所当然地没人,外婆去世后她的钥匙就被妈妈收走了,即使留着也没用,妈妈早就换了锁,宣布对这栋房子的主权。苏冬也不想进去,既然房子里的人已经死了,那她在外面还是里面其实都一样。

苏冬只是觉得冷,被风吹干了的冷汗把单薄的衣衫粘在她的皮肤上,像是一层满是油脂的皮。她离开外婆家,茫然地走在路上,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她恨不得警察现在就过来把她抓走,不然她可能就要冻死在路边了。她哆哆嗦嗦地走着,忽然看见路边一家营业中的西式快餐店,招牌上发着光的汉堡、薯条像会散发香气一样诱人。苏冬咽了咽口水,她看到店里开着暖气,亮着温馨的光,此时一个顾客都没有,只有一个年轻的姐姐站在收银台前,那个姐姐看见了站在门外的苏冬,微笑着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

然而苏冬却逃走了,虽然她又冷又饿,哪怕能在温暖的地方坐一会儿也好,可她不敢堂而皇之地坐在光明之下,更不敢直视这个姐姐的目光。她一定是个幸福的人吧,苏冬想,和我不是一类人,我只是个对他人幸福造成困扰的人。苏冬不由想起了曾经和张维默的对话,她怕黑,却无法走到光明那一边。

苏冬停下了脚步,她终于想到了,去哪里才能找到张维默?

她疯了一样向学校跑去,路程不远,她却连停下来喘口气都不敢。她害怕来不及,她有一种灵异的预感,自己将要错过什么,刚才她还期望警察立刻来把她抓走,现在却乞求上天再多给她一点时间。

两侧的行人和景物在飞快地倒退,苏冬望见了学校的大门,现在正是晚自习的时间,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在夜幕中森严矗立,和往常一样肃穆静谧。苏冬跑岔了气,不得不放缓脚步,捂着肋部一瘸一拐地走着,风从口鼻灌进肺,像把刀子一样在里面搅了个稀巴烂,让她喘气都疼。好不容易走到操场,苏冬用拳头狠狠捶了捶发酸的颈椎,从进校门起她就一直抬着头死死盯着校园的制高点,那一座钟楼,孤零零地矗立在六层教学楼之上。

苏冬眯着眼,竭尽全力地凝视钟楼顶部。她是班里少数不近视的人,但夜色太深了,一直走到钟楼的正下方,她才模模糊糊地看见平台边缘似乎站着一个人影。一定是张维默,苏冬想,就算偶尔也会有别人爬到钟楼上去,但只有他才敢那样站着。

苏冬费力地昂着头,视线垂直向上,她在犹豫要不要喊一声,告诉张维默她马上就上去,让他等她一下,就等一下。可她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她发现她不用上去了,因为张维默好像自己下来了。风越来越急,他身体的轮廓在夜幕里变得越来越大,面容也越来越清晰,四肢向外张开。人们总把飞在空中的人比喻成鸟,可苏冬却觉得张维默像一条鱼,一条鲸鱼,摇头摆尾,喷出冲天的水柱,啸声震耳欲聋,扭着身子一头扎进黑暗的深海。

苏冬感到脚底轻轻一震,张维默落在了离她好几米远的地面上,风把他的身体在空中带离了方向。整个校园一瞬间喧哗起来,光影乱闪,脚步声、尖叫声、各种嘶吼声此起彼伏,苏冬却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呆滞在原地,如同回归了生命的原点,脑海一片虚无,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无法感受。直到她被人凶狠地撞了一下,踉跄着摔倒在地,撞她的是学校的保安,他也被苏冬带了个趔趄,却根本无暇顾及,连滚带爬地冲到张维默身边。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苏冬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拖着脚步,一点点挪了过去,挤进人群。她看见了张维默,他以一个正常人不可能做到的姿势瘫在地面上,四肢犹如麻花一样扭曲着,他的脊柱已经断了,血从他的身下汩汩流出,他像一条被潮水冲上岸的鱼,太阳一出来,就会永远地烂在沙滩上。

但他现在还没有死,哪怕他已经完全动不了了,满脸是血,眼神涣散,但苏冬是见过死人的,那天她看到外婆倒在厕所地上时,一眼就肯定外婆已经死了,因为她明显感觉到外婆身体里那种生命的灵气消失了,但此时的张维默身上还残留着那么一丝丝的灵气。

苏冬向前挪了挪,她想喊张维默的名字,张了张嘴,却发出微弱的含糊不清的声音,立马就淹没在四周喧闹的人声里。她不知道张维默还能不能听见她的话,更害怕自己一出声就吹灭了张维默最后的一丝生气。可就是这么一点微弱的声音,张维默好像真的听到了,他眼珠子颤巍巍地转向苏冬所在的方向,他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但苏冬领会了他的眼神想要传达的含义。

苏冬,我在那个世界等你。

十二

刀子切割开皮肤时,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牙酸声,苏冬却畅快得险些呻吟出声。鲜血迅速从伤口溢了出来,饱饮了鲜血的刀身兴奋地闪烁着妖异的光,苏冬握刀的手依然平稳,一点一点镇定自若地挪动着,很快她的胳膊上出现了一条由血痕勾勒出的鲸鱼。苏冬站在钟楼顶部的平台上,把手臂高高举过头顶,遮住从天而降的阳光,阴影之下,鲸鱼张着血盆大口,无比狰狞。

苏冬兴奋得发抖,她终于做到了,她像张维默一样,战胜了对疼痛的恐惧,她永远不会再畏惧疼痛,那血肉模糊的鲸鱼便是明证。她并非不能再感受到疼痛,而是从疼痛中获得了巨大的满足。

我是一头蓝鲸。苏冬高举着手,闭着眼,骄傲地呢喃。鲜血顺着手臂向下流淌,不断滴落在她的额头、脸颊和肩膀上,这种温暖的痛感激活了她的神经,苏冬觉得自己的五感从未如此清晰过,她从未如此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甚至能感觉到身边空气流动发出的如同海浪一般的声音。不,那就是海,苏冬睁开了眼睛,啊,她满足地叹息,原来自己正处在广阔无垠的海平面上,她想动一动脚,却发现自己没有了脚,只有两只宽厚的鳍,她向下望去,立马感到温暖的海水包裹住了她,那是黑暗的、深不可测的海啊。她有一种强烈的纵身而下的渴望,那才是她的终极归属,是她从未有过的、发自内心向往的自由啊!

苏冬激动地向平台边沿走去,每一步都庄重得像在进行一场伟大的仪式。她是一头即将投入大海怀抱的蓝鲸,将要去追求属于自己的永恒的自由生命。直到她走到钟楼边沿,被脚下的一件东西吸引了目光,精神才稍稍回归到现实。

那是一个灰色的信封,被胶布紧紧粘在了平台上,与灰色的平台近乎融为一体。苏冬跪在平台上,费力地撕开胶布,信封上没有写收件人,也没有落款,但她知道这封信是给自己的,因为信封上画了一头蓝色的鲸鱼。

苏冬

我本不想写这封信,是因为担心写完信后,便会失去离开的勇气。但这几天我总是想,在离开之前还有什么是必须要做的。我想了很久很久,也只有再和你说说话这一件事,因此还是写了这封信。

当你看到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了吧。我想,你应该也有一些心理准备,毕竟你曾经也是一头蓝鲸,对我的结局不会感到太诧异。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如果你问我,我一定会告诉你,但你从没问过,所以我就当你曾这么问过吧。我想告诉你,因为我没什么朋友,你是唯一的一个。

苏冬,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除了钱,我什么也不比你多,我确实没有骗你。六年前,我十岁的时候,我妈妈死于一场凶杀,凶手是我爸爸,而我是唯一的目击者。那时我躲在门后,从门缝里目睹了爸爸一只手掐着妈妈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把瑞士进口的军刀连续捅了她十几刀,刀刀都刺在同一个部位。妈妈的血染红了家里名贵的地板,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再踩在那块地板上。

爸爸理所当然地被警方锁定为重大嫌疑人,但他最终还是逃脱了法网。一方面是因为爸爸本身就很有权势,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是我在法庭上作了关键的伪证,才使爸爸最终脱罪。

我是多么自私啊!我想我已经失去了妈妈,决不能再把爸爸送进监狱,但我最终还是没能把爸爸留住。从那时起,爸爸看我的眼神就变了,我不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随时可以置他于死地的关键证人。苏冬,我很确认,有很多次爸爸都想要害死我,只是没能得手罢了。

我越来越害怕,越来越不敢回家。爸爸想必也不愿面对这样的我吧,常常丢下一笔钱,一走就是几个月。我就更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只能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成天在外游荡。家像一个陷阱,一个鬼气森森的绞架,等待着我自己把脖子套上去。

我开始做噩梦,妈妈死时的情景每晚都像电影一样在我的梦里循环播放,妈妈的血淋在我的身上,她摸着我的脸问我为什么要替爸爸作伪证。我每晚都会从噩梦中惊醒,继而整夜整夜失眠。六年来,我几乎从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

苏冬,你总是问我怎么样才能不畏惧疼痛,我无法回答你,因为疼痛是我惩戒自己的手段。从我目睹妈妈死亡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丧失了生活的意志,只是像行尸走肉一样浑浑噩噩地活着,无法思考,无法面对现实。四周总是有乱闪的光线和嘈杂的声音,只有疼痛才能让我暂时清醒,才能让我从混沌的牢笼中暂时解脱,就像吸毒一样,我对疼痛已经上了瘾。

我知道我的精神出了问题。我不怨恨任何人,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是个罪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容得下我。我也不会要求别人给予我善良,我已经接受了黑暗并任由黑暗来侵蚀,越来越喜欢瑟缩在阴暗的角落里。

这时我接触到了蓝鲸游戏,虽然一开始它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游戏的最终结局是死亡,但我却丝毫不抗拒,毅然决然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这个组织。没错,蓝鲸是一个组织,是一个专门容纳我这样的人的组织,是一个传递死亡和绝望的组织。它挖掘成员的隐私,掌控成员的秘密,以此来监督成员进行那些自我侮辱、折磨和自残,并且迫使成员将游戏的接力棒传递给下一个人。

蓝鲸游戏是一个有野心、有计划又能蛊惑人心的怪物,但在这样一个组织里,我却体会到一种集体的归属感,一种与世界背离的快乐。再后来我遇见了你,苏冬,第一次坐到你身边时,直觉毫无理由地告诉我我们是一样的人,我在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你知道那时我有多么激动吗?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分享痛苦的人。苏冬,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懦弱的人,我卑鄙地把蓝鲸游戏传递给了你。

可是,我却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控制对你的好奇,越来越想了解你。当我开始了解你的生活,你的痛苦时,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我想成为你的朋友。苏冬,我已经失去父母了,而你也和没有父母差不了多少,我想在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支撑你继续活下去。我是一个罪人,无论怎样的下场都是罪有应得,但你不是,这世界上有一个这样的张维默就足够了,不应该再有一个这样的苏冬。

我是多么狂妄啊,我连自己的生活都挽救不了,却妄想成为支撑你生命的柱石。我果然做不到。不仅如此,我还愚蠢地把你带进了蓝鲸游戏。我焦虑得日夜发狂,不知道该怎么挽回自己的错误,我抹掉了你胳膊上的蓝鲸,却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抹掉你心里的蓝鲸。我的蓝鲸游戏就要结束了,终结的时间已经确定,我曾害得妈妈死不瞑目,决不能再伤害到你。你说我是个天才,可我绞尽脑汁也只想出这么一个笨办法。我留下了这封信,决定让自己死在你的面前,我想只有这么做,才能让你认识到蓝鲸游戏的可怕,才能让你明白——苏冬,我是多么喜欢你。

苏冬,我是一个罪人,源自黑暗,归于黑暗,但你不属于那里,回到光明那一边去吧,彻彻底底地忘掉蓝鲸吧,我希望你活下去,带上我的那一份生命。

十三

苏冬收到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依然是张维默,她把录取通知书和张维默留下的那封信放在一起,塞在枕头的下面。她已经不需要再看那封信了,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种信念,完完整整地刻在苏冬的脑海里。

爸爸最终没有死。说起来,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苏冬主动去了公安局自首,又和警察一道去医院逮捕了正在接受抢救的爸爸。(后来是邻居听到了响动才把奄奄一息的爸爸送往医院治疗的。)

爸爸最终以强奸未遂被判刑入狱,苏冬虽有防卫过当的嫌疑,但她被侵犯在先,没有造成严重伤害且还未满16周岁,最终被法庭判定无罪。

妈妈彻底失踪。之后的两年,苏冬一直住在社会福利院,白天去学校上学,晚上替福利院做工,日子过得非常辛苦,但却是她人生中最充实的一段时光。虽仍旧偏爱沉默,也终于成了一个普通人,她头脑清醒,神志正常,能哭,会笑,有自己的朋友圈。胳膊上的伤疤被她做成了文身。每每看到这只鲸鱼,她就会记起张维默,还有自己的理想。

苏冬决意要当一名心理医生,她想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像张维默和自己一样的青少年。实际上她已经在做了,她在网络上加入了好几个志愿者组织,致力于宣传蓝鲸游戏对青少年的危害,提醒人们警惕这头藏身在黑暗中的野兽。

我一生都要把这件事做下去。在真正能决定自己生活的那一刻,苏冬立马就如此想,填报志愿时,第一志愿就填了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

她终于成了一个自由的人,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生命和生活,但她最想做的依然是救助青少年脱离游戏。

苏冬常常做梦,梦境始终被两个人的灵魂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