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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8年第9期|阿宁:平民江山的首脑生活

来源:《北京文学》2018年第9期 | 阿宁  2018年08月22日04:50

作者简介

阿宁,河北省作家协会驻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理事,一级作家。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小说曾获《人民文学》《十月》《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国作家》优秀中短篇小说奖。河北省第七、第八、第十一届文艺振兴奖,第二届孙犁文学奖等。并有影视作品若干。

为防不测,激烈的政治博弈中,不少首脑人物都有替身。平民江山就当过蒋介石的替身,替身的身份给他的人生带来了什么,光环、鲜花、荣耀,抑或是卑微屈辱的人生?在冰冷的政治夹缝中,小人物被裹挟进政治洪流之后的命运浮沉,令人惊心动魄。

题记:本篇小说纯属虚构,请勿对号。

1

周教官一年来总跟江山过不去,正步踢得低一点儿,便骂:身为军人就该有个军人的样子,要凉水洗家伙,越洗越硬。你他妈软塌塌的,这副熊样儿怎么上战场?

周教官是河北定县人,早年上过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后来跟着冯玉祥当师长,1929年蒋、冯大战后,他被调到中央警校当教官,整天看谁都不顺眼。

训练完周教官冲江山招一下手,江山跟到办公室,直挺挺地戳在那里,以为周教官还要训他,没想到周教官换了一副面孔,说:又不是上操,你站着干什么,坐下。

江山半个屁股刚坐下,周教官捧了杯热茶来,江山受宠若惊“啪”一个立正。周教官说:坐下坐下,随便一点嘛!

坐下才发现屋里还有人,黑胖子,满脸横肉,周教官说:这是孙副主任,我的朋友。这是我的学生江山。

江山行了军礼,那人不还礼,只是点点头,感觉像杀猪的。江山扭过身,两眼直视周教官。周教官说:坐下。他便坐,一副随时准备行礼的样子。

周教官问他哪里人,他说河北完县,周教官说咱们是保定府老乡呢。又问家里有什么人,江山一一回答。正像人们说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江山正感慨,周教官突然说:把你右边的后槽牙拔了去,镶两颗金牙。

江山以为听错了,眨了眨眼问:为什么?

周教官沉了脸说:任务。

江山说:任务也得让我知道理由吧!

周教官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江山隐隐约约觉得,此事跟黑胖子有关,那人一直黑着脸看着这一幕。

一周后,教务长等人陪着一个长官巡视警校饭堂,仔细一看,正是黑胖子。吃饭的学员一律立正,周教官径直走到江山跟前,问:任务完成了吗?江山说,这几天忙,没顾上去拔牙。周教官瞪他一眼:忙?有我忙吗?

江山说:我母亲和妹妹从北平搬到南京,我得给她们租房安家。周教官说:房子不用租了,我给你安排。江山心想:你天天训我,也不能白训。便说:谢谢周教官,安好家我就去找牙医。周教官指定了一家牙医,沉下脸说:三天之内把牙拔了。

江山打了个立正算是回答。

第二天周教官从学校总务要了房,跟学校大门不过隔了一条街,在南京算超级近了。五间房比不了他们在北平住得宽绰,对逃难的人却是天堂。里面家具、用具一应俱全。

母亲并不是江山的母亲,是父亲后娶的,妹妹也是这位继母生的,继母来了,父亲却没来,说北平那边生意脱不开。江山对继母扔下父亲来到南京很不满,继母说这是父亲力主的,他也无话可说。继母说,所谓的华北自治,不过是日本变相的占领,宋哲元的二十九军根本住不长,早晚得让日本人占了去。

江山一直以为,母亲去世跟继母有关,父亲在热河和北平很有一些生意,母亲跟老管家在承德经营银号时,父亲在北平和宛平打理着五个铺面一个钱庄。母亲活着时,父亲很少回承德。母亲偶尔会愤愤地说:让他死在北平吧!

父亲没死,母亲却在一个晚上腹痛不止。当时江山十二岁,他迟疑了一下从躺柜里取出一包大烟,吸了大烟的母亲本来不疼了,请来的郎中给她开了一剂药,那药服下去后母亲大口大口地吐血,一会儿就不省人事了。再找郎中,已经不知踪影。

江山想,那天父亲要是在家,母亲不会死,他不知道母亲口口声声怨恨的北平,是不是指的后来这位,平心而论,继母对他没什么不好,带来的妹妹跟他很亲近,一口一个哥哥地叫。父亲后来很幸福,偶尔会听到他一两句回忆母亲的话,让江山心里涌上一点安慰。

江山想问问继母,她来了这里,父亲怎么办?继母却在怨恨父亲一个人留在北平,她恨恨地对女儿说:大概他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吧?

父亲品行善良却命犯桃花,女人都喜欢他,看到继母一脸担心的样子,江山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不愿意在家里待着,晚上去了一个公园。

一个叫魏红的女孩子在那里等他,他跟魏红说了周教官给他布置的荒唐任务,魏红说:还有这种任务?他说:我也莫名其妙。魏红说:既然是任务,钱得上面出吧?怎么不给我布置这任务呢?你说,我要是镶一颗金牙是不是更漂亮?

魏红长着圆圆的脸,前面垂着长长的刘海,两条短辫上打着蝴蝶结,一副清纯的样子,但她浑圆的胳膊,高高挺起的前胸让人感到远比实际年龄成熟。江山最初喜欢的不是魏红,是一个叫刘娜娜的姑娘,在中央警校和女子师范学校的联谊晚会上,刘娜娜唱了一首《松花江上》,把许多人唱哭了。当时江山不错眼珠地看着她,一个同学附在他耳边问:漂亮吧?

江山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同学说:放心,包在兄弟身上!

几天后,刘娜娜如约来到公园,陪她的就是这个魏红。刘娜娜对他没什么兴趣,谈了几句便告辞了。几分钟后魏红跑回来扔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电话总机和地址。江山以为刘娜娜改了主意,试着打电话联系,联系上的正是魏红。江山有些失望也不能说破,只好跟她将错就错。

魏红更时尚、性感,旗袍开气儿更高。接触了几次,江山便怀着对刘娜娜的思念,非正式地跟魏小姐谈上了。魏小姐有些琢磨不透,有时很主动,有时又死死地抗拒着江山的进攻。江山不进攻了,魏小姐又主动挑逗他。

每次跟魏小姐见面,江山都格外好请假,他没想到这是有原因的,更没想到他说的话都被魏小姐汇报给了上级。在魏小姐的鼓励下,江山到指定医院拔了牙。当时医生连问都不问就下了钳子,几周后医生面无表情地给他镶上了两颗金牙。这两颗牙一镶显出了效果。周围人开始叫他委员长。周教官立刻制止,说:领袖岂是你们瞎叫的?

江山隐隐感到,这两颗牙不那么简单,房子也不纯粹是为了帮助他,周教官的悉心安排可能是某个神秘计划的一部分,但他无法逃避。他觉得这事跟魏红有关,他开始避躲魏红,不再跟她约会。

就在他忐忑时,在街上遇见了刘娜娜。刘娜娜说她后来没再露面,是因为母亲重病,她回了北方。江山说:你何不把母亲接到南京呢?刘娜娜摇摇头,说,马上就要毕业了,工作还没着落,一个人很难养家。又问:你呢,魏红是不是常跟你见面?江山脸一红,说:她倒愿意跟我来往。刘娜娜冷笑,说:她跟谁不愿意来往?学校里都叫她万人迷呢。江山说:我觉得还是咱们谈得来。刘娜娜说:那天,我就是因为有她在旁边才不愿意多说。

江山说:那你为什么让她陪你去。

刘娜娜说:哪是我让她陪,是她非要跟着。我看她是另有目的。

江山不敢告诉她正跟魏红谈朋友,只是说了心中的烦恼,教官让他镶了新牙,他觉得这两颗金牙大有名堂。刘娜娜说,镶两颗新牙也没什么,既然长官说是任务,就不管什么任务都应该全心全意完成。江山说我看不出牙跟任务有什么关系。刘小姐说:这恐怕只有你们教官知道了。

一句话点醒了江山,他想问问周教官。第二天是全体学生体检,医生检查到他时问得特别详细,血压、心跳、毛发、体型都一一记录在案,甚至连他两个睾丸是不是一样大都摸了一遍。

傍晚魏小姐约他到公园,走到离公园五十米远的地方,迎面过来两个男人,魏小姐在马路另一侧向他招手,两个男人却一边一个夹着他,把他推到一辆雪佛兰车里。魏小姐朝汽车扑过来,汽车一溜烟开走了。

学校里传出消息,江山陷入跟一个摩登女郎的三角关系,被人家做了。

2

江山被扔进房间,在绝望中睡了一夜。第二天汽车拉着他在南京城绕圈子,一直绕得他不辨东南西北才开进一个院子里,他洗了澡,换了衣服,这中间没有任何置疑的机会。一个理发师走进屋里,给他理了发,刮了脸,再对着镜子他自己都吃了一惊,难怪有人叫他委员长,他跟委员长长得实在太像了。

他被人领着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另外一个房间,在那里,他看见周教官笑眯眯地看着他。周教官说:真像。

另一位长官也笑:简直是奇迹。

这长官不是别人,正是上次那个杀猪的黑胖子。如今杀猪的换了上校军服,把黑脸换成了笑脸。

江山对周教官行了军礼,心里却在骂娘。周教官给他介绍黑胖子:这是我的同学,委员长侍从室孙副主任,把你交给他,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江山行礼,黑胖子起身还礼,说:你是我选中的人,选你用了我二年时间,委员长信任我,就像信任自己的孩子。你跟着我干,前途不用担心。

在警校,人们对蒋委员长没什么好感,尤其是从东北逃亡来的学生,一是骂张学良二是骂委员长,西安事变后不骂张学良了,仍骂委员长。黑胖子显然是蒋委员长的心腹,他对江山说:我们考察过,你各方面都很出众,对革命事业忠诚,遇到意外情况反应机敏。现在有一个重大任务交给你。

孙副主任对他谈了T计划,大意是:革命大计都在领袖一人身上,反对革命的人自然要打领袖的主意,西安事变就是证明,考虑到他跟领袖长得相像,打算在一些场合让他代替领袖出场。江山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说:我有家人刚来南京,需要我照顾。

孙副主任说:你说的是你继母吧?我让周教官安排了她的生活,还有你妹妹,其实跟你没血缘关系,我们也派专人保护了。

江山听过很多“保护”的故事,自然能听出话外之音,说:我得跟她们商量一下。

孙副主任说:一个继母,那么在意?

江山说:正因为是继母才在意。

孙副主任说:也好,孝子必是忠臣。不过你来了就不能出去,我们把她接来。

下午,几个特务把江山的继母接来,按照孙副主任的指示,江山不能暴露T计划,只说要出差到外地,不能写信,也不能回家看她。继母哭着说:江山,我在这里两眼一抹黑,来了就靠你啊!

孙副主任说:江山不能看你,有我们,有什么要求跟我们说。江山的继母看了看孙副主任的军衔,反应还算快,说:江山,上峰重用是好事,我不拖你的后腿。

江山嘱咐她不要跟父亲说,只说家里一切平安就可以。继母答应着,江山把她们送上汽车,心里颇不平静。

他想,孙副主任把他继母都接来了,说明任务推不掉,正所谓厨子宰王八——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第二天孙副主任带他进了侍从室,侍从室一共三个处,孙副主任的侍三处主要负责人事、调查,同时还管领袖的生活与安全,下面的警卫大队也归孙副主任管。孙副主任把他领到侍三处最大一间办公室,处里人唰地站起,向孙副主任行注目礼。孙副主任摆摆手说:坐吧!又指着江山说:这是江山,他来担负特别任务。

江山见都比他军衔高,一一立正敬礼。孙副主任介绍:这位是田参谋,这位是赵参谋,这位吴干事,这位蒋队长、李参谋等等。蒋队长就是警卫队长,比孙副主任还胖,脸上肉多且横纹,更像杀猪的,孙副主任能杀二百斤的猪,蒋队长能杀五百斤的猪。李参谋奇瘦,不穿军装,穿一身黑制服像一根染黑了的麻秆儿,一笑脸上肉不动,阴森得让人发冷。赵参谋别的都好,就是长了两颗大门牙像一只放大了的耗子。钱参谋牙齿黄得发黑,两根手指也被烟熏成焦黄色,显然是个摇笔杆子的。田参谋倒是一副忠厚像,江山有些好感。

侍从室在外面传得特神秘,说他们个个身怀绝技,有的武功高强左右手打枪,有的能写锦绣文章,有的说六国语言,有的飞檐走壁,江山看这些人也平常,魏参谋跟孙副主任笑嘻嘻地开玩笑:孙长官有了江山,就差一个美人了。

钱参谋龇着黄牙说:美人也不差,速记室那边缺个译录员,也快到了。

孙副主任对他们瞪一眼,随后哈哈大笑,震得桌椅都动。众人也跟着笑。正热闹着,听见外面脚步响,屋里人顿时鸦雀无声,接着进来一个身材高大、面无表情的人,屋里人唰地站起来。孙副主任不站,指着江山说:老韩,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江山。又对江山说:这位是韩副主任。

江山行礼。韩副主任还礼的样子很特别,不像军人,倒像一个绅士,别有一番韵味。问:你是哪个学校的?

江山立正答:中央警官学校。

韩副主任说:好,好。这个这个以后,你归孙副主任直接领导。话里有说不出来的意味。说完悄无声息地走了,众人如释重负,纷纷坐下。江山也松了口气。

孙副主任交代了几句,随后也走了,丢下江山在办公室里。

众人都不理他,偶尔跟他目光相遇,笑一笑,江山也还以笑容,一会儿脸就僵了。桌上放着一张《中央日报》,江山拿起来看,说的都是空话。拿起另一张《大公报》觉得倒有些意思,钱参谋的黄手指探过来,说:这张报纸我先用一下。江山只好撒开。桌上放了一些文件,想伸手拿,看见对面的麻秆儿李参谋瞪了一眼,只好缩回手,呆头呆脑地坐着,觉得好生无趣!

电话铃把他吓了一跳,魏参谋朝他努嘴,他接了,是找李参谋的,遂把电话递给李参谋,整个上午只干了这一件事。

他后来一直坐在电话旁,电话却不响了。中午,屋里人纷纷离开,他估计是吃饭去了,又想,吃饭总会有人叫他吧?半小时后众人陆续回来,田参谋问:你还没吃饭?

他摇摇头。

田参谋说:孙副主任大概把你忘了。

正说着孙副主任赶过来:田参谋,江山生活上的事你安排一下!田参谋说:行。吃完饭跟着田参谋回到办公室,听见李参谋议论:连吃饭都不知道,就是根木头,这路人也能进侍从室。钱参谋说:人家长了一身好皮肉。看他进来,都不说了。

下午三点,孙副主任领他见陈果夫。陈果夫看着他点头:嗯,不错。孙副主任问:要不要让委员长看看?陈果夫说:以后再说吧。江山直感,陈果夫对他没有兴趣。

从陈果夫处出来,孙副主任问江山第一天感觉怎么样?江山说:还好。孙副主任说:熟了就好了。

江山问:韩副主任是干什么的?

孙副主任说:他也是侍三处的副主任。我来侍从室跟着委员长跑前跑后时,他还不知道在哪里!江山听出孙副主任对姓韩的不满,不再说这个话题,只问接下来怎么工作。

孙副主任说:你有单独的办公室,吃饭也不用再到饭堂,你老去饭堂,都知道你跟委员长长得一样,传开了还怎么工作。我让人专门给你打饭。

江山点头。

孙副主任又说:知道什么叫侍卫室吗?侍卫室就是委员长的腿、胳膊和手脚,也是委员长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委员长吃的饭我们要先吃,委员长喝的水我们要先喝,委员长到哪里,我们要先去安排,下面哪个部门哪个长官可靠不可靠,哪个战区尽不尽责,我们替委员长考察。还有委员长到下面讲话、训诫,我们专门有人替他写,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有特殊本事,都是委员长的一部分,当然,这里面也包括你。

一席话说的江山严肃起来。

孙副主任又说:在这里工作,责任大、待遇也高,你来了级别还跟以前一样,干得好,过一段时间会提拔你。

江山哪还在乎级别,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干好。

孙副主任说:只能干好,不能干坏。干好了我替你说话。你现在军衔不高,但侍从室补贴高,高到超过你的薪水。年终时上峰对大家还有表示,收入不用担心。

江山点头。

孙副主任又说:既是替身,就要处处跟委员长一样,你的事我跟上面打了保票,一定要好好用心!

江山点头,对孙副主任表示感谢。

孙副主任说,他各方面条件都很好,标准的军人身材,脸形、肩宽、五官跟委员长一样,只比委员长矮了半厘米,已经在工厂给他特制了鞋,穿上便跟蒋委员长一样高了。最大的困难是,他跟委员长口音不一样。

孙副主任给他弄来一套录播设备,一遍遍地播放委员长的讲话。开始以为好学,一说才知道太难了。他发不出南方人的入声,入声字短促,保定话尾音长,折腾了一个月,仍然改不掉他的保定完县口音。

一时他的口音成了侍三处的笑话,有人故意学他。他知道侍三处的人瞧不起他,本来不愿意当替身,现在却暗暗发愤,一定要让这里人瞧瞧。

小时候他听村里人说,学戏的人在大缸里放上半缸水,每天凌晨对着水缸练声。江山让孙副主任给他买一个水缸,他这么敬业孙副主任很满意,只是听了他的口音却暗自摇头,侍三处的人更是乐不可支。

有一次,李参谋等人路过窗外,听到他在里面念委员长的讲话,便在外面学了一句,江山走出来,看到几个人已经扬长而去,远远听到李参谋用湖南话说:就是养一只鹦鹉现在也学会了!

江山看着他们的背影发呆,田参谋走过来,江山问:李参谋在说我吧?田参谋说:侍从室里他能看得起谁?江山问:你们是不是整天议论我?

田参谋说:我刚来他们一样排斥我,慢慢就站住脚了。侍从室不比别的地方,都觉得自己有本事、有靠山,都想往上爬,爬就离不了踩别人。

江山沮丧地说:我学不会入声,还不如回去!

田参谋说:你傻呀,这地方来了就不能走,真想走也不能说出来。在这里干好了出去都是好位置,你自己走就是另一回事了。

江山觉得田参谋可靠。

……

创作谈

我写了一个平民

阿宁

先谈谈想象力问题。

小时候我喜欢读那些想象力丰富的小说,比如《封神演义》《西游记》《三侠五义》等等。一本《西游记》被我们几个孩子翻烂了,其实没有读懂什么,只是被其中的想象力所征服,跟着里面的孙猴子腾云驾雾。读《三侠五义》的时候,想象自己也成了侠客,飞檐走壁,扶弱锄强,替天行道,魅力也是属于想象力的。

长大后偶然读到了《红楼梦》,一读就入迷,后来我渐渐明白,《红楼梦》才是真正有想象力的大作品,那种想象力更为日常化,更内在,更有难度。想象力也有层级的不同,《红楼梦》的想象力属于高端的,远比《封神演义》厉害。我也读了很多金庸的小说,曾极度入迷过,以为他的想象力超群,读得多了渐渐就有些厌倦,可见想象力也需要创新,害怕单一模式的重复。

意大利有个小说家叫卡尔维诺,我是他的粉,他的小说我百读不厌,就在于其想象力的丰富,一度甚至觉得他的想象力超过了《红楼梦》。到底超过没超过,我现在也说不清,至少是可与《红楼梦》相媲美。

捷克有一个小说家叫米兰·昆德拉,我也是他的粉,家里有他的几乎所有版本的书。他认为小说要写生活的可能性。我觉得他的这个说法挺有意思。他不脱离生活,又要跟生活拉开距离。我迷恋过他。

卡夫卡的小说我以前就读过,最初读不进去,听专家们说这好那好,又读,还是读不进去。过了十几年又读,终于读进去了。一旦读进去,就为他的想象力所折服。跟别的作家相比,卡夫卡的想象力显然更高一筹。他的想象力进入到了哲理层面,纯粹是形而上的。我以为那才是想象力的极致。

小说应该无中生有。当然,也要有中生有。

无中生有和有中生有互为表里,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以前有个说法叫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年轻时对这句话理解得并不深,我这次就算是试验了一把,是不是成功还很难说。

这篇小说,起源于跟一位朋友的闲聊,他谈起了各种历史人物的替身问题,说了几个人,鼓励我写一写,还告诉了我一些相关的文章。他是搞制片的,我的思维跟人家有些不搭。我跟不上人家的思维。犹豫了两年,最终决定写写试试,不成功权当练笔。结果一写就写进去了,觉得自己就成了那个替身,仿佛灵魂附体一般。小说写出这种感觉来,大部分都能写好,我对自己增加了一点信心。

我以前的小说,大都是写的小人物,这一次其实写的还是小人物,只不过这个小人物跟大人物有了某种关联,很容易使人发生错觉,以为是写大人物的。这是写家的把戏。

江山仍然是个小人物,但这次的小人物我是按大人物写的,这就要考验我的想象力,看看我的想象力及不及格。在小说中,许多重大历史事件江山都亲历了,并且是分别按大人物和小人物两种角色经历的,他像大人物一样焦虑过,也像小人物一样痛苦过,最后还是无能为力。这就又成了小人物。

小人物在大历史中所呈现的状态,是一种不由自主。历史像大风暴,或者说像风暴带起的巨浪,沙砾、石子只有被挟裹的份儿,草木、虫鲺只有被冲刷的份儿。小人物即使是坚持,也是不由自主的选择。但是,在这种被冲刷的过程中,难免也要呈现出一些个性化的东西,智慧与良知总要起些作用,权变与机谋也不能说一无所用。于是就有了小人物与小人物的不同,有了色彩与温度,感伤与欣喜,各自的结局也难免有所差异。

反过来想自己,也是个小人物,很想提醒自己和自己的朋友们,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丧失良知,丧失本性。按照自己的本性与良知来生活,即使失去一些什么,也不见得是坏事,放在一定的历史维度下看,说不定恰恰是幸运。

这是小说之外的话,跟这篇小说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