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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18年第8期|刘梅花:霜天识枯草

来源:《红豆》2018年第8期 | 刘梅花  2018年08月20日08:17

栀子。

时珍说,栀子是有几个别名的。木丹,越桃,鲜支。

很早很早以前,河西走廊有一个部落叫鲜支,舞跳得特别好——墓葬的壁画上留下鲜支人跳舞的妙曼身姿。不知道栀子和鲜支人有没有关系。

时珍说,栀子花,也叫薝卜。

薝卜这两个字喜欢极了,有古风——不,甚至有点胡风,好像跋沙涉石飘摇而来,倏然降落在我心里。恨不能取个笔名叫薝卜。深爱一个人,和深爱一个词,都一样。心心念念,朝朝暮暮。只是一想,心里就突地一疼。

古人的心里,都落着薄薄一层草木青绿的意思。宋朝李石有一首词:腰束素,鬓垂鸦。无情笑面醉犹遮。扇儿扇,瞥见些。双凤小,玉钗斜。芙蓉衫子藕花纱。戴一枝,薝卜花。读来清香扑鼻,莫名陶醉。心里痒痒的,恨不能掐来一枝栀子花赶紧插在发髻,一摇一摇走上几步。只觉得,推开窗,似乎就有栀子枝条挤进来,颤颤地滴着水珠。冬夜醒来,大雪,白杨枝子上裹了雪挂,松软软的,我疑心那就是栀子花开了一树。

为啥叫栀子呢?时珍说,卮,酒器也。栀子象之,故名。素作栀。

却原来,栀子像一种古酒器。想来,那酒器也弥散着清香吧?古人为草木命名,一点也不马虎,每个名字都披着薄薄墨意的纱衣,有诗意,有情意,相当空灵干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草木都被古人统统命名了,没给后人留个空白草木。他们知道后人浅薄,取的名字难听,草木不喜欢,轻贱了天物。

有时候走在路上,看那些街道的名字,一个比一个难听,心下暗暗替草木庆幸——幸好,你们的名字没留到现在才取。

时珍说,栀子的叶子,如兔耳,厚而深绿,春荣秋瘁。入夏开花,大如酒杯,白花瓣,黄花蕊,随即结实,薄皮细子,有须,霜后收之。

深夜读本草,对着这行字愣怔怔的,呆在那里。时珍谈起草木,入骨三分,竟不像谈论草木,像说一个人呢。春天,草木繁盛,入秋而瘁。只这一个瘁字,教人心里抽搐一下,想起命运。苍茫大化,草木亦有草木的命运—— 一春一秋,就是一生。它们不能拖,顺应天时,花落随即结实。时光只在须臾之间,赶快结子呀。不然,霜就要来了。

清霜,是最为收敛的一种萧杀之气,有点斩钉截铁的决绝。起于天,降于地,收回百草百木,抽身而去。只这霜字,就有风雪感,硬澄澄的,薄情寡义,突然之间降下,马不停蹄又离去。雪比霜暖一些。霜太冽。可是,我总觉得霜太孤独,天底下的孤独都给了霜。

可是采药人,就巴巴等着霜天。清霜一降,许多草木才可入药。比如霜桑叶,不经这天地萧索之气杀一杀,药性蹿不出来啊。清霜寒气渗进叶脉,和植物的细胞厮杀一场,草木体内的药性都被激活。大自然的秘密,深而又深。

中医用红枣做药引子,有的方剂要炒焦,微微焦即可。红枣生吃,甜味不醇浓。经火攻过的红枣,糖分完全释放出来,焦甜、清香,生枣完全无法比。所以,中医讲究炙,清炒、蜜炙、醋炙、土炙——霜气和炭火,都是对草药的激活。

田野里,被农药杀死的野草,也是枯草。可是,那种枯,是死寂的、僵滞的、腐败的,没有一丝气息,完全被大自然遗忘了,是草木的终极死亡。

经霜打过的草药,有枯色、有清寂、有韧劲。这枯是饱满的,渗透力气的,是呼吸着的。霜打的草药,并没有死,只是息,是生命的轮回。一定是天地深爱着万物,怕草木生长得过于疲惫,打发清霜来,让它们小憇之后,再一次轮回开始,生生不息。万物从不停止生长。

而农药,没有爱,只有死寂。

刘若英的歌,反复听的就这支:栀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爱你,你轻声说,我低下头,闻见一阵芬芳……想想那些白白的花瓣,教人心生怜爱,心里悄悄一动。

不知道是什么打动了我,也可能,是丝丝爱意。清美的栀子花朵,有点空疏,有点风雅,有点情深意长。

养了几盆栀子,花棚石凳,小坐微醺,守静自觉光阴清净。天地有大爱,陪伴着草木,生生不息。没有爱的草,彻底枯萎。没有爱的人,也会枯萎。

金樱子。

药屉里的金樱子,相当好看,玲珑精巧,浓缩的石榴一样,泛着一层包浆似的柔光。我家儿子小时候哭闹的时候,抓一把金樱子给他,当作石子儿玩,能玩半天。他是中药铺子里长大的孩子,别人抱起他,说有一股中药味儿。衣袋常常装着他自己挑选的药材,都是外形好看的那种。

时珍说,金樱子又叫刺梨子、山石榴、山鸡头子。

为什么叫金樱子呢?因为金樱当作金罂,谓其子形如黄罂也。至于叫山石榴、山鸡头子,皆为象形,样子长得像啊。

罂是古时一种大腹小口的瓦器。金樱的果实长得像这种饱满的瓦罐,黄灿灿的,叫金樱。

时珍说,山林间甚多。花最白腻,结了果实大如指头,状如石榴而长。其果核细碎而有白毛,如营实之核而味甚涩。

金樱为蔓生灌木,小枝纤细柔韧,枝子上有疏落的弯生皮刺。叶柄细韧,叶子羽毛一样,狭长,披针形,叶尖锐,叶缘有锯齿。开白色花朵,一撮花丝药黄色,轻柔妩媚。满山金樱盛开时,铺天盖地,心狂气散,浩大的气势。以繁密取胜。

成熟的金樱子挂在枝头,一跳一跳,在阳光下慢慢变得坚韧柔暖。它们,在等待一场霜。像淬火一样,要在霜天里抽出自己。霜什么时候来呢?不急。该来的时候,就会来。

一场清霜之后,枝头叶子偃旗息鼓,凋落飘零。被霜杀萎的叶子,挂在枝子上,晃来晃去,像老人的门牙,风轻轻一磕,差点就掉下来。这是采摘金樱子的时节。金樱枝条带刺,果实也毛扎扎的,不好采摘呢。古人用竹夹子,伸进枝叶里,逐个撷取。金樱子长得像瓦罐——口小腹鼓的缶。而这缶,是有趣味的一种器皿。天底下的事物,一旦有了趣味,就有了莫名的暖意,有了光阴的原味。

单单是想到采药,就觉得古风习习,诗意得不行啊。我总想着采药,尤其采摘枝头的子实,该是多么酣畅的时分呢。可是,河西走廊不懂我的心情,并无金樱,只是白杨多,我釆不到金樱子。

平生有三恨。一恨先天不足,生在荒芜漠地,见不到诸多草木。二恨赚钱不多,挪不到江南水乡,迁徙不到南方草木葳蕤处。三恨学识浅薄,写不透草木遥遥风情。

时珍说许多草药,医家不能辨识,而樵者识之。顿然对樵者走遍万水千山的阅历,深深嫉恨。

幸好,家里开过药铺,和草木们厮混了许多年,心底有了一层草木江山的意思。不然,此恨绵绵无绝期。

芜菁。

芜菁还有三个别名:蔓菁,九英菘,诸葛菜。

本草记载:(诜曰)九英菘出河西,叶大根亦粗长。和羊肉食甚美,常食都不见发病。冬日作菹煮羹食,消宿食,下气治嗽。诸家商略其性冷,而本草云温,恐误也。

“诜曰”,指的是唐朝名医孟诜的解释。孟诜与药王孙思邈交往甚厚,学识渊博。

芜菁确实出在河西。我们叫蔓菁。小时候,奶奶年年都要种几畦蔓菁,非常好吃。比萝卜甜,稍微硬一些,是我整个童年的美味佳肴。不过现在不多见了,不知道为什么。

估计蔓菁也不是河西土著物种,有可能是张骞通西域时传入的。因为蔓菁性喜冷凉,不耐暑热,所以河西寒凉的土壤非常适合蔓菁生长。我始终认为蔓菁的清甜来自寒冷。冷收敛,热发散。蔓菁饱饱吸了河西寒凉之意,才有古风意蕴。河西走廊游牧民族居多,多吃牛羊肉,蔓菁的功效和萝卜接近,消食,下气治嗽,简直绝配。一定是老天打发蔓菁下界的。

时珍说,蔓菁六月种者,根大而叶蠹;八月种者,叶美而根小;唯七月初种者,根叶俱良。拟卖者纯种九英,九英根大而味短,削净为菹甚佳。今燕京人以瓶腌藏,谓之闭瓮菜。

可能是地域差异。那时候我家的蔓菁,都是春天种的。嫩苗出土,柔柔弱弱,茎叶像黄芽白菜。再大一些,差别就看出来了,白菜梗茎细长,蔓菁梗短。五六月份正是长叶子的时候,一片一片的蔓菁叶子肥大深绿,稍稍有点蓝气儿,叶脉略微暗红,呈阔披针形。叶子边缘波状或浅齿裂,疏生白色糙毛。七八月份,蔓菁块根从田垄里钻出来半截子,略微有点黄,比萝卜粗壮浑圆,像酒坛子。小孩们在蔓菁垄里走来走去,像走在石头滩里,晃眼睛。心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满足感。

蔓菁也要等霜降的时候才挖掘入窑,储存起来冬天慢慢享用。那时候我家的蔓菁不拿来腌菜,舍不得。大的蔓菁有砂锅大呢。蔓菁两侧有纵沟,沟中伸出胡须一样的毛根,寸许长,要用刀子刮一刮才好。蔓菁顶,是一圈一圈环状叶痕,也要削掉。

漫长的夏天,我们总是等不及它长足就拔下来,拧去樱子,粗粗洗一洗,大口啃。可是小孩子总是洗不干净纵沟里藏着的泥沙,连泥带沙吞了,连碜牙都不算啥。那时候,物质极度匮乏,小孩儿们又馋又饿,看见能生吃的蔓菁,按捺不住,降服不住偷吃的内心。

五六岁那年,一天午后,独自一人悄悄摸到蔓菁菜畦里。我家的菜畦在一个高高的台子上,要想爬上台子,得费老大的力气。蔓菁还没有完全长足,茶碗大。偷偷拔下一根,衣襟擦去泥土,刚咬了一口,就被我尕姑姑发现了。她大呼小叫喊着奶奶出来捉贼。我奶奶被一群小孩歪缠烦了,又最厌恨偷吃的小家伙。于是,她拎着拐棍撵出来。我常常是要挨打的,打怕了,扔掉蔓菁慌慌张张逃命。惊慌中,一脚踏空从高高的台台上倒栽下来,差点昏过去。摔到地面的瞬间,牙齿一磕,嘴唇里面咬掉一块肉,满嘴的血。至今,我的嘴唇里面还留着一个蚕豆大的疤痕。可见那天摔得多么厉害。

总是想,在一个饥寒状态里长大的小孩,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摆脱过去粗糙的日子留下的瘢痕?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打败过去窘迫的心境,才能过渡到优雅生活的状态里?尽管我修炼了多少年,使得自己尽量保持从容,可是一看见蔓菁,刹那之间,眼睛里冒出撷取的光芒来,本能伸出手去,生怕迟了就被别人吃光了。一颗蔓菁,倏然把我打回原形。过去寒碜的光阴,实际上已经渗入细胞里,留在基因里,遮掩是遮掩不住的。

蔓菁入药,用蔓菁子。是一味好药材。

蔓菁看起来总是元气十足富态样子,像大腹便便的阔人。时珍说,蔓菁入丸药服,令人肥健,尤宜妇人。

算了,我还是尽量不要吃蔓菁了。吃点冬瓜瘦瘦身才好。虽然冬瓜一点味道也没有,顶多不难吃罢了。

小蒜。

小蒜又叫荤菜。蒜乃五荤之一,故许氏《说文》谓之荤菜。

时珍说,字从蒜,音蒜,谐声也。又像蒜根之形。中国初惟有此,后因汉人得胡蒜于西域,遂呼此为小蒜以别之。家蒜有二种:根茎俱小而瓣少,辣甚者,蒜也,小蒜也;根茎俱大而瓣多,辛而带甘者,葫也,大蒜也。

小蒜为辛熏之物,清素人不喜欢。老家山里有野小蒜,叶似韭菜叶,微细窄,有丫叉,又似胡荽叶而微壮,柔软单薄。如果说蔓菁是穿着淡黄棉袄的壮汉,白菜是围着青白裙子的姑娘,而叶尖枯黄的小蒜,像披着蓑衣的瘦子,有萧索感。其实,味道冲撞的小蒜更像个浪子,有点刁蛮,搭着蓑衣,披垂了头发,浪迹江湖。

小时候馋,从山野里抠出蒜骨朵来,几下吃了,管什么味道不味道,能吃即可。古人的盛宴上,离不开小蒜。夹肉胡饼,缕肉羹,索粉,爆肉,油锅面饼,炙肉肠……

小蒜不过是一种寻常的调味蔬菜,没什么特别的。诡异的是时珍给我们记下了有关于小蒜的三个奇异的故事。

李延寿《南史》云:李道念病已五年。吴郡太守褚澄诊之。曰:非冷非热,当是食白瀹鸡子过多也。取蒜一升煮食,吐出一物涎裹,视之乃鸡雏,翅足俱全。澄曰:未尽也。更吐之,凡十二枚而愈。或以“蒜”字作“苏”字者,误矣。

范晔《后汉书》云:华佗见一人病噎,食不得下,令取饼店家蒜齑大酢二升饮之,立吐一蛇。病者悬蛇于车,造佗家,见壁北悬蛇数十,乃知其奇。

夏子益《奇疾方》云:人头面上有光,他人手近之如火炽者,此中蛊也。用蒜汁半两,和酒服之,当吐出如蛇状。

时珍说,观三书所载,则蒜乃吐蛊要药,而后人鲜有知者。

古时,医术和巫术是时有牵扯的,有的草药就是巫术的咒物。那时候,医学不发达,人类面对诸多疾病无能为力,只好寄托于玄幻之术。其中艾草和小蒜,就是巫术的咒物。古人借助这两种植物,与未知领域建立起密切关系。

小蒜原本是一味草药,一开始也并没有植物信仰。因为小蒜有祛除蛊毒的功效,药效慢慢被赋予蛊惑性。且小蒜消炎作用好,能配合艾草针灸,和艾草有了沾染。而艾草通常被古人看作神草,所以小蒜也进入玄幻之境。名医葛洪对小蒜相当推崇,间接助推小蒜满身神气。古人认为它有驱鬼除邪的功能,暗含杀气,所以把小蒜视为驱邪良药。

带有神性的草药,还有茱萸和耆草。古人借助它们和神灵沟通,祈求上天的启示。茱萸和耆草素淡洁净,燃烧时有芬芳的气味,是清供。小蒜的气味比较强烈,这种味道可以不上天,尘氛甚重,有点昏蒙,只适合当作咒物治病。

除了味道太浓,小蒜是一味好药。解毒,祛除心烦痛,消炎,治小儿丹疹。

医家说,天下万物,皆可入药。入药容易,看病难。但凡良医,都是截获了苍天泄露的玄机。芸芸众生,苍茫岁月,良医就那么几个,可以数得过来。深秋,苍天牙开门缝,清霜漏下来。准备入药的草木,接住苍天门缝里漏出的那一丝丝寒气,从大地上抽身,回转进入药屉。金石入药拧巴,需要医家炙炒锻打研磨,才能和药材世界和解,入药治病。而草木,宅心仁厚,出世即入世,它们从不与这个世界交恶,一心随缘,积德行善。

世间有情的,是草木。渐渐的,越来越不喜欢热闹处去了,连说话也懒了。倘若说读书是前辈子的事情,今生就剩一件事,只喜欢去山野里看草木,看花开叶凋。看那一花一叶,其中趣味只有意会,毫无言传之处。独坐山坡,窥视蚂蚁虫儿翻山越岭跋涉于草尖叶梗,心生清凉。日子删繁就简,箪食豆羹,草木养心,寂寂之境而坦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