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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18年第8期|顾启淋:南方的钟声

来源:《红豆》2018年第8期 | 顾启淋  2018年08月15日08:28

顾启淋,1984年生于江西吉安。作品散见于《红豆》《湖南文学》《作品》《草原》《边疆文学》《四川文学》《中华文摘》《海燕》等杂志,获第三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第九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六届深圳原创文学拉力赛优秀奖。著有散文集《故乡的那一缕缕炊烟》。

▲五祖寺,又称东山寺(图片据网络)

1

东山寺的钟声成为我生命里的一种隐喻。每个人的内心都安置着一座庙宇,有人一脸虔诚地在里面烧香拜佛,日复一日一遍遍地敲响钟声,静静聆听自己心灵发出的声音,也有人被膨胀的欲望屏蔽了双眼,把它荒废一旁,直至杂草丛生,落满灰尘。

在异乡的路上,黄昏时分听见寺庙响起的钟声,一种苍凉之感忽然狠狠地把我抓住。我把车临时停靠在寂静偏僻的路边,独自蹲在异乡的马路边上,默默望着远方摇曳的灯火。陌生而又熟悉的钟声,勾起了我的乡愁,让我想起多年来在异乡的颠簸和辗转,更让我想起千里之外日益年老病重的母亲。静静地蹲在马路边,在一遍遍的钟声里,我泪流满面。

2006年3月,春寒料峭,我怀揣着一张站票,钻进火车的肚皮里,开始了生命中的第一次远行。这是一趟异常缓慢的慢车,开两三个小时就会在中途停靠一段时间。车上人满为患,密不透风,人挤着人,逼仄拥挤的车厢里混杂着气息浓烈的汗味,偶尔一阵风从车厢的过道里袭来,混杂着一种令人眩晕和压抑的气息。十几个小时的站立,一阵浓浓的酸痛感在脚上弥漫开来。浓郁的睡意袭来,昏昏沉沉中,我站在车厢的中间朝不远处张望,看见两个车厢中间的连接处还有一些可以藏身的缝隙。我一步步往那边移去,在一片不解和不耐烦的眼神中,终于抵达过道里。我把身子紧贴着车厢壁,缓慢蹲了下来,铁质的车厢壁里弥漫着的凉意迅速传递到我的体内,缓解了一丝闷热与不安。把行李包紧抱在胸前,在火车哐当哐当的响声里,我迷迷糊糊地睡去。

10多个小时的车程走了将近20个小时,列车停靠时,窗外晨曦微露。

我循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在大鹏老乡的出租屋里暂时安顿了下来。老乡的出租屋在二楼最里的一个房间,房间背着阳光,显得阴暗潮湿,墙壁上还隐约生着一些青苔。出租屋逼仄狭窄,屋内放着一张床,一个电风扇,一张破旧的桌子,一台闪着雪花点的黑白电视,带着一股尿臊味的洗手间位于门口。

老乡比我大四五岁,我们彼此话语不多。只是借着七弯八拐的亲戚关系,我才得以在这里安顿下来。床很窄小,睡不下两个人,我就从外面买了一张席子打地铺。席子紧挨着卫生间,一股浓郁的尿臊味时常扑入鼻中。在老乡异常浓重的呼噜声里,我沉沉睡去。早上醒来时,直感到浑身酸痛,地上的湿气仿佛侵入到了我的体内。下午面试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废弃的工地时,我看见几块厚厚的白色泡沫,就把它带回了出租屋,我把它垫在席子下面,晚上睡觉时就舒服很多了。

将近一个月的寻觅,却没有任何消息,像一块细小的石头扔进深海之中,激荡不起一丝涟漪。工作没着落加剧了我内心的不安和恐慌,老乡看我的眼神里也带着一丝烦躁与冷漠,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像是弥补什么,面试归来,我会帮忙把他浸泡在水桶里的衣服洗干净。

几近弹尽粮绝时,我拿到了最后一个复试通知单。到面试单位,房间里20多个应聘者让我心生疲惫。20个人只录取两个,僧多肉少,竞争激烈。从面试单位出来已近黄昏,骄阳似火的天,骤然下起了暴雨,毫无防备的我行走在雨中,疾驰而过的公交车里一道道异样的目光仿佛利箭一样穿透着我。我看见路上穿着时尚的女孩娇滴滴地撑起了精致的雨伞,此刻的我挣扎在温饱线上,雨伞于我而言已成一种奢望。回望寻找工作的过程当中,我像一个数学家一般,精密地计算着每一天去面试的路线,哪一条路最省钱就是我最佳的选择。面试的路上,我精打细算着每一块钱,有一次辗转几番,从公交车上下来,需要再走二十分钟的路才能到达面试单位。烈日当空,路上尘土飞扬,嘴唇干裂的我为了省下两块买矿泉水的钱,忍着那阵极度的渴意,一直到面试单位。到应聘单位办公室时,面对前台文员端送而来的一杯冰水,我一饮而尽,喝完又再续饮了一杯。穿着靓丽的前台文员看着我满头大汗的样子,朝我投来异样的眼神。

此时我慢慢地行走在雨中,任雨水从我的脸颊滑落。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我禁不住在细雨中怒吼起来。怒吼声背后隐藏着的是我那颗不甘的心。

雨水越下越大,一滴水引发整个世界的震动,适才拥挤的马路顿时变得寂静无声,只听见雨水敲打在地发出的沉闷声音。当当的钟声忽然在我耳畔响起,迟缓而又凝重。细雨迷雾中,我抬头望去,看见不远处的山峦上,雨雾笼罩之下,一座寺庙的影子若隐若现。

陌生而又熟悉的钟声让我想起千里之外的故乡。近在咫尺的东山寺沧桑空灵般的钟声牵引着我。循着声音,我怯生生地来到寺庙里,浑身湿淋淋地站在东山寺门前的弥勒佛前,朝佛像三鞠躬,内心默默祈求自己能早日找到一份好的工作。

我狼狈的样子,慈悲的大师看在眼里。那晚我在简陋的寺庙吃过斋饭,谢过寺内的和尚,就仓皇地步入已破烂不堪的右侧殿内。我躺在寺庙的怀里,就像躺在故乡的怀里。寺内和尚们敲打木鱼的声音,鼓鼓的钟声,香气缭绕依然无法阻挡我的睡眠。那间隔的钟声就像母亲的摇篮曲。

寺庙的钟声让我想起远方的亲人,让我想起故乡悠远的往事。

8岁那年,我身患疾病,持续半个月高烧不退,母亲带着我四处寻医问药,却始终不管用,病时好时坏。那个雨水弥漫的清晨,我始终记忆犹新。母亲背着还在睡梦中的我向紫瑶山进发。我再次高烧不退,梦呓不断。母亲背着斋饭爬上紫瑶山庙,跪拜在大佛前,嘴里碎碎地呢喃着佛语,虔诚的眼神深情地望着端坐在大殿上方的金身大佛。我紧张地跪在母亲的旁边,好奇地偷偷瞟着那尊大佛,慈祥的微笑拂过我的内心。我学母亲磕着头。翌日,晨起,母亲温暖的手,柔柔地贴在我的额头,瞬间绽放出甜甜的微笑,我又想起那尊佛,那严肃中隐匿的丝丝的笑意。

母亲庄重地对我说,我与佛有缘,所以佛祖佑我。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自此,母亲每年都会带着我上山求佛。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串精致的佛像饰品挂在我的胸前。母亲让我去到哪里都要记得挂着它,不要轻易取下来。

打那起我的胸前就佩戴着一尊佛,这尊小巧精致的佛像紧挨着我的胸膛,带着我的体温,暗藏着母亲对我的深深祈福。

我带着它走南闯北,它紧贴着我的胸膛,时刻陪伴着我,因了我的辗转颠簸,这一尊面目慈善的佛像也开始带着浓重的漂泊气息。

东山寺上的佛祖佛像或许冥冥之中给我带来了好运。

雨后夜宿东山寺归来后没几天,午睡中的我忽然被一阵尖锐的手机铃声惊醒过来。我看着手机来电显示呈现出的陌生号码,隐隐预感到好事将近。我掩饰住内心的兴奋,一脸忐忑地按下接听键。一分钟后,我充满阴霾的内心世界,忽然洒满春日的阳光。电话通知我明日到学校报到,在一家民办学校教语文。多年后我重新回想起这一幕,无疑,这个电话仿佛一场及时雨一般,滋润了我即将干枯的心灵世界。

2

东山寺的钟声就这样在我内心深处驻足下来。相比于别人,带着心灵气息的钟声像生命的灯塔一般,指引着我前行的方向。在异乡奔波,当我在岁月中忙于打捞名与利即将迷失自我时,我总会想起东山寺的钟声,我把紧挂在胸前的佛取下,放在手中,轻轻抚摸,眼前就浮现出母亲在油灯下忙碌的身影,浮现出母亲独自一人跪拜在故乡佛像下那庄严的神情。钟声是指引,是心灵的抚慰,更是警醒。

寺庙带着浓郁的宗教气息。喧嚣的都市,人躺在欲望的浴缸里,长久浸泡下,一言一行之间都弥漫着欲望的气息。喜庆的节日里,寺庙人头攒动,一脸虔诚的人们在长久的跪拜中祈求身体健康或者升官发财。我喜欢在夜色中去拜访东山寺。黑夜让世界变得有深度。夜的寂静让大地上细微的声音慢慢浮上来。窗外的蟋蟀、树上的知了,以及不知名的昆虫隐匿在草丛深处不知疲倦地鸣唱着。黑夜降临时,心灵深处最细微的声音开始呈现。

微凉的夜色里,我漫步在东山寺,在寺庙独有的气息和氛围之中,仔细倾听着自己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

东山寺成了我心灵倾诉和对话的一个地方,也是我生命历程的见证者。

栖居大鹏第二年,我遇见了妻子。回望从教的两年里,每每看着一个个跳入体制内的同事,我望着逼仄的房间,常常陷入挣扎的境地。在这样躁动的岁月里,妻子走进我的生活,她给我的生命带来了独有的宁静,让我静静地打捞起坠入苦难河流中的一个个充满灵魂的文字。她毫不忌讳地在我面前剥离自己的卑微与苦难,在这座城市里我感觉特别亲切,仿若闻到了故乡的味道。我们的童年是如此的类似,金灿灿的稻浪,一条条蜿蜒的乡间小路……我们牵着彼此的手,走在城市的水泥路上,一同前往东山古寺虔诚地跪拜。我们的爱情浸泡在当当的钟声里,东山寺以一个长者的身份见证了我们的爱情。

2013年我们有了爱情的结晶,也就是那年冬季的一个寒夜,我儿早产。我像迷失的小孩一般,失魂落魄地来到了东山寺。我跪拜在东山寺大雄宝殿的大佛前,学着母亲曾经的样子,虔诚地细细地诉说着我的心愿:“求佛保佑母子平安,您大慈大悲,普救众生,我儿亦为众生。”

忆起知晓妻子怀孕的那一刻,我就整日沉浸在浓浓的喜悦之中。夜深人静之时,妻子躺在床上,我低头俯身,耳朵紧贴着她日渐隆起的肚子,仔细聆听着胎内孩子发出的声音。时而妻子会装作很疼的样子跟我说着,哎呦,儿子又踢了我一脚。妻子边说,脸上却洋溢着即将身为母亲的喜悦和幸福。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世事难料,妻子怀孕到28周时,出现了严重的早产症状,情况顿时变得危急起来。

我发疯了一般在百度上搜寻着一切关于早产的信息。“早产是指在满28孕周至37孕周之间的分娩,文献报道早产占分娩数的5%~15%。在此期间出生的胎儿称为早产儿,早产儿身体各器官均未成熟,死亡率较高,国内报道为12.7%~20.8%。”我瘫坐在地上,一股沉沉的悲伤突然把我击倒。

一个艰难的抉择摆在我和妻子面前。医生把一张薄薄的单子横亘在我通往幸福的路上,要我尽快签字。是全力保住大人还是保住小孩,我必须签下名字,以确保他们一个生命绝对的安全,曾经电影里出现的情节在我的人生中上演。

医生一脸焦急地看着我,我知道我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我毅然在救母一栏打上了钩,签上了我的名字。平生不知道签了多少字,可是这个属于我的名字,我却突然感到陌生起来。我内心暗暗祈祷着,希望这个孩子能创造一个奇迹。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妻子身边,她的脸由于失血过多就像一张苍白的纸。她的生命也由此受到威胁,就像一堆已燃尽的书的灰尘,只要风轻轻一吹,就烟消云散了。我默默地把她推进了手术室,她再次像孩子一样,痛哭起来。那哭声响彻医院,就像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一样,并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她认为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握住我的手。

妻子那撕心裂肺的哭泣着,那是生离死别的哭泣,她紧握我的手,叫喊着:“老公,对不起!”她的叫喊像钟声一样敲打着我的心。我知道,在她内心深处的母爱让她决定放弃本该青春美好的生命。我的胸腔就像被人用刀剖开,正一刀刀地剜去我心头的肉。她的眼神告诉我,要我好好地活着,要我好好照顾还未出世的儿子。未来的路上,我将扮演她的角色。我知道她在给我做最后的交代,这样的交代过早地来到我身边,我才明白生命是那么的感人。

手术室的门关了,而我的门却不可能关上,我期待我那可爱的孩子来感动我一回。我本想坐在手术室旁的椅子上静静地等待妻子,可寂静的走廊,让我内心仿若隔世。我转身奔向天台,坐在天台上。我望着人来人往的世界,幻化出一种虚无的感觉。眼泪默默地滑过脸颊,化作一滴孤独的雨,飘散在空中。我静静地坐着,默默地看着,引来旁边两个正上天台清扫阿姨的询问。我哽咽着,无法诉说。她们慈善的脸庞让我想起了远在千里的母亲。她们放下扫帚慈母般地劝说,孩子想哭就哭吧,哭出来擦干眼泪,楼下的世界又是清晰的。我毫无顾忌地抽噎着,在她们的搀扶下,我来到了手术室门口。想着躺在手术室的妻子,我默默地祈祷着。我想我的孩子真的是像医生所说的那样连考虑拯救的机会都没有吗?我想着那个早就给他取好名字的孩子,我使劲地拍打着胸口。我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充满福尔马林气息的走廊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扇紧紧关闭的门。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人生仿佛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游走一辈子。这时间就像穿越了几千年,姗姗来迟地向我走来。在悠长的期待中,我终于听到了手术室内妻子的哭泣中裹挟着一个孩子健康的啼哭。一个医生摊开的双手上正放着他,告知我各项指标正常,不过需要在保温箱内待上个把月。我攥着挂在胸前的母亲给我的千手观音佛像喜极而泣。

2013年的大年夜,城市里家家灯火通明,漫溢着人间最为喜气的氛围,儿子却在保温箱中聆听他人世第一个年的鞭炮声。我和爱妻却隔着厚厚的玻璃遥望着那个幼小而坚强的生命相拥而泣。

我们守候在静静的走廊与他度过这个难忘的年夜。妻子抽泣着,难受地吞咽着早已凉透的年夜汤。此刻他正在温箱里受难着。

我从儿子的出生里看到了生命的顽强和奇迹。当我打开属于他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时,我无法相信那个小小的插满管子的他,就是我血脉的传承和延续。那个本该躺在母亲怀中享受母亲甘甜乳汁的生命,却躺在了保温箱中,他是那么的宁静。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它们就会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汹涌地向你袭来。

3

上苍保佑,在医院护士的精心呵护下,我两斤八两早产的儿子终于健康出院了。妻子细心照料,他正沿着生命正常的轨迹迈进。我欣慰的同时,从未忘记感念东山寺的佛。

2014年年底,我和妻提着供品,抱着孩子再次来到东山寺。岳母抱着外孙立在寺外佛主出世,九龙灌浴像旁。我望着手指苍天与大地的佛祖,双手合拢,默默祈福,九条围着莲花座的龙,嘴里正喷出细细的水流。哗哗的流水声,荡漾着岁月的足音。七朵浮雕的莲花有秩序地从此处铺到天王殿的台阶前,引领着每一个进入寺中的人,要如莲般清除来自社会的污垢,再步入寺内。我牵着妻的手,拾阶而上。整个寺内建筑一进高于一进,愿世人也如此。两侧台阶中间是两幅巨型浮雕,上为庄严的龙,正腾云驾雾,嘴吐甘露,下为纯洁的盛开的荷花。我站在天王殿门口远眺,前方正是波涛翻滚的大海,再回望寺院身后烟云轻笼的龙头山,东山寺真是藏风之地、得水之所,前有望,背有靠,此乃风水宝地。翻腾的大海是否藏匿着命运的暗语。我仿佛看到这一路磕磕绊绊走来的自己,不就像那时而平静时而狂涛骇浪的大海?大海就如佛的胸襟,它是佛以更形象的方式时时呈现在人世中。

东山寺全貌揳入内心,我沿着台阶一步一步走出寺院。岳母抱着我儿立在寺庙之外,他正在外婆的怀中酣然入睡。鼓鼓的佛音时有时无,飘荡在这座五六百年历史的古寺中。我想起了明代秀才王德昌的七律《大鹏东山寺》:“不到东山二十秋,西风藜杖又重游。烟霞有约山如在,岁月无私人白头。薝卜花飞深院静,菩提树荫古坛幽。丹梯欲上应长啸,遥望汪洋天际浮。”

时至今日,儿子已四岁有余了,他第一次和我们一同步入东山寺内,不知道他是否就像当年我第一次和母亲一起拜佛一样充满敬意。蓦然回首,东山寺的过往呈现在我眼前。

东山寺始建于明洪武二十七年(1388 年),600余年风雨过往,沧海桑田,而东山寺却依然挺立于人间。它无声地矗立在大鹏,以一种不变的姿态,默默地注视着人们从自己眼前日复一日地走过,又悄无声息地渐行渐远。寺内一根根漆红的大圆柱,一个个闪着佛光的菩萨,可是有谁知道,20世纪50年代东山寺被毁,几乎砖瓦不存。一座寺庙降生了,便拥有了属于它自己的寿命,就像一个人。人很容易在疾病的侵袭下走向夭折或者坠入黑暗的深渊,一座寺庙也很容易腐朽或者在烽火战乱之中走向衰败和坍塌。东山寺也几经跌倒,但随后几百年几经修葺,依旧完整地保存着。东山寺凭借着它的坚硬和顽强穿透历史的迷雾,默不吭声地矗立在世人面前。东山寺穿透几百年的历史,让人感慨它骨头的坚硬。

东山寺沧桑的历史,让我联想到自己漂泊的命运也是如此颠簸,像一条上下颠簸的抛物线。寻工被骗,我攥着仅有的20元,站立在这座繁华的都市欲哭无泪;躺在逼仄的租屋内,暗夜里聆听着城市的呼吸;寻工落魄留宿东山寺;夹着简历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来回奔跑。手握大专文凭的我挤进了流水线,在那里我成了机器的一只会思想的胳膊。我的人生被三点一线紧紧地缠绕着,那时我的人生建筑砖瓦不存。立在东山古寺,同病相怜,我满怀欣喜地往古寺的深处走去,触摸那赤红的柱子,就像伸进了古寺的历史深处。

儿子望着案上慈眉善目的佛像,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像当年我紧抓住母亲的手。在我和妻子跪拜时,他自然地跪在我和妻子中间,也学着我们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叩首,瞑目,如此端庄,如此安静。一向喧闹的他,漫步在寺内,却显得如此安静。各个堂内、殿内来往跪拜的人,无形地刻入儿子的眼中,他静静地看,用一个孩子的世界来观望。我带着他从天王殿的右侧朝拜,再从左侧出,一路上他越来越熟练,到最后,他跪拜时嘴里居然不知在嘀咕什么。或许孩子就是佛祖的天使,他们先天就具有通晓佛语的天赋。我又想起8岁的我,看见那对我微笑的佛。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以一个通晓佛语的身份出现,而后像我一样穿梭在物欲纵横的社会中就失去了这种能力。经历这些年的朝拜,我今天又发现了佛隐匿的笑。

我突然发现,此刻我跪拜祈盼如此安宁,内心没有曾经的焦急与浮躁。

4

站在东山寺的菩提树下,阳光洒落在树叶上。透过叶的缝隙,我看见一片片树叶的倒影。每年我总会独自来到东山寺,默默朝佛像跪拜,朝故乡的方向仰望,这渐渐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仪式。回望在南方辗转颠簸的十多年,我居无定所过着流浪的生活。十多年过去,凭借着自己的双手,最终在大鹏定居下来。

生命的钟声也慢慢洇开在我生命的河流里。回顾往昔,落脚大鹏前,我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在深圳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飞翔,撞得头破血流,撞得筋疲力尽。我变成了一只寒不择枝的鸟,立在树头小憩,然后继续飞行。而今躺在大鹏的怀抱,就像躺在故乡温暖的胸膛,我会梦见水庄,梦见故乡那一缕缕升腾而起的炊烟,母亲正在厨房做着早饭……

东山寺给了我生命的另一种底色。转眼十多载已过,生活在大鹏的时光也会悄然地漫过生活在故乡的时光,熟悉的大鹏已渐渐成为我的第二故乡,我生命的根须也慢慢地扎进大鹏这方热土中。我像一根大树一般,努力吸吮着大鹏的雨水,枝繁叶茂地生长着,以此来抵御寒风的袭击。

许多个夜晚,我独自驱车来到东山寺,在苍茫的夜色里,静静地与自己对话。

夜色中的东山寺,少了来往的游客,添了城市中少有的静,多了几分缥缈与神秘。空气中裹挟着的香缭绕着整座寺,微微的烛光与弱弱的灯光交相辉映。敲打木鱼的声音还有那间隔的钟声,一声声流入我生命的缝隙,一声接着一声,弥漫开来,显得空灵而又悠远,舒缓而又厚实,它已经慢慢内化成我内心心灵的音符,指引着我穿行在城市的森林,往岁月的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