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狂言”来京一门三代同台
野村万作家祖孙三代 摄影/政川慎治
《棒缚》
《茸》
为纪念《中日友好和平条约》缔结40周年,日本传统戏剧狂言8月10日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公演一日,演出三个狂言戏。北京的观众可能还记得去年春季,为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45周年,松竹大歌舞伎来京公演轰动一时,共演5场也是一票难求。这次是比歌舞伎更古老的日本传统戏——狂言,只演一场,据说网络售票系统在开售时就陷入崩溃。
为什么600年前东瀛邻国流行的古典舞台剧在北京受到如此关注呢?戏在人为,在认识戏之前,观众们早已认识狂言界的明星——野村万斋。现年52岁的万斋,一直是日本文艺界古典与创新的模范标杆。他的父亲(第二世野村万作)、伯父(野村万)和已故祖父(第六世野村万藏)均为狂言人间国宝,家族一门如此显赫,在日本传统艺能界甚为罕见。
他本人3岁登台,18岁完成演出狂言大戏《三番叟》,不仅按部就班地传承狂言家业,还跨界活跃于现代舞台及影视界。他出演多部NHK历史电视连续剧;在电影《阴阳师》中饰演安倍晴明获得众多奖项,包括日本电影界最重要的蓝丝带奖主演男优赏(2001年)、日本电影学院奖新人奖、优秀主演男优赏(2002年)等。其卓越挺拔、玄幻风雅的形象成为日本古代长袍阔袖贵族古典美的象征,后来又凭借主演《傀儡之城》再次荣获2013年日本电影学院奖优秀主演男优赏。
在演艺界,万斋以显赫的传统艺能家世及独树一帜的演技实力而出类拔萃;而在本行的几个狂言家系中,万斋又以青春时代曾留学英国、研究莎士比亚戏剧为荣。他接触多种舞台艺术形式,担任东京世田谷公共剧场艺术导演,主演、编创多部创新舞台剧均获得瞩目。万斋身上融通古典与现代、东洋与西洋的高姿态使他卓尔不群。最值得一提的当然是近日公布的新消息:野村万斋被任命为东京2020年奥运会、残奥会开闭幕式综合总导演兼创意总监。这意味着日本将通过一名具有高度现代感的古典艺术家之审美观向全世界展现大和民族现代风貌,可见传统文化艺术受到重视,野村万斋的艺术成就得到高度认可。
大凡中国国内的评论,多关注现年87岁人间国宝野村万作表演艺术的轻妙洒脱,对中日艺术交流的杰出贡献,以及超乎寻常的艺术追求。例如秘曲大戏《钓狐》要求高度技术与体力,一位狂言师一生只演一次或少数几次,万作先生高龄持续上演超过30回,创下狂言界的奇迹。而对野村万斋的关注点则多放在他的熠熠星光与玉树临风,如今他人到中年,万斋粉丝们依然念念不忘“万斋=晴明”的美之等式。但除此以外,相比较而言,日本媒体的目光总在捕捉和探寻这对传统艺能界重量级父子之间人生理念、艺术追求的差异和纠葛。青春期的万斋,在艰苦的艺术修行中充满对宿命、对生存的疑问,生而注定要担负继承家业的重担,面对一个被规划被固定的人生,如何发挥出自己的个性价值?训练舞台上,父亲只是严厉导师的代名词,彼此矛盾重重。他的疑问、困惑甚至反叛,代表着一个艺人成长中传统与创新的必然碰撞,以及对艺术传承方式的反思。殊不知,万作先生年轻时代也正是基于对传统艺能界权威及等级制度的不满,对创新舞台表演艺术的憧憬,才与同业者共同创造出狂言独立于能戏、单独演出的新历史,他的青春时代同样充满反叛与创新。万作从艺80多年,从来没有离开过狂言舞台,他一以贯之、清澈明净的艺术道路展现于世间,获得紫绶宝章、文化功劳者等艺术界最高荣誉,被指定为狂言人间国宝;而万斋则努力摸索出鲜明的多栖艺术家特点,古典与现代一肩挑,如今,父亲老而弥坚的身影更多地影响也作为父亲的万斋,如父如子,如鱼饮水。
1999年出生的野村裕基是万斋的公子,今年18岁,身高已经超过父亲。裕基同样3岁登台,去年17岁完成狂言大戏《三番叟》,相当于获得狂言演技毕业证书了。2004年NHK纪录片《小小狂言师的诞生》围绕裕基3岁首次登台,拍摄祖孙三代如何口传心授地传承技艺。“始于猿而终于狐”是狂言界一句术语,意思是世家子弟首次登台必演《靭猿》中的小猴子,而《钓狐》是艺术炉火纯青时封印的秘曲。演《靭猿》时祖孙三代同台,万斋3岁时演小猴子,裕基3岁也演小猴子,不同的是,万斋成了父亲,万作成了慈祥的爷爷。万斋饰演驯猴师向小猴子道出其命运:“汝之一生将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哪怕落入黄泉也不得解脱。”此时此刻,万斋忍不住涌出泪水,一条艰难的艺术之路和宿命,已从脚下延伸至后代。裕基略长大后曾经问父亲:我为什么一定要演狂言呢?万斋诚实地回答孩子:我其实也不知道呀。这也许是永远也没有答案的问题,需要自己寻觅答案。
此次访华演出,裕基将与父亲、祖父同台演戏,以下介绍三出狂言戏。
《棒缚》:头号家仆闹革命
《棒缚》意思是缚于棒上,故事讲述主人家有两个爱偷酒喝的仆人,一个叫作太郎冠者,一个叫作次郎冠者。主人出门前为防备他们作乱,分别将两人绑了起来,太郎冠者双手被绑于木棒上,次郎冠者双手被缚于身后,于是主人放心地悠然外出。两个仆人自然不肯就范,待主人离开后,绞尽脑汁合作偷酒,正当畅饮欢歌时,主人回家来了!
狂言戏虽然多为欢闹的喜剧,但因几百年来从属于能戏的历史,其表演程式和风格与幽玄的能戏保持一致,所以同样注重稳重内敛。但《棒缚》是狂言剧目中少有的身段动作幅度最大、表情最多最夸张、笑声最充分的一出戏,这也是海外演出多演此戏的原因,因为不需要听懂语言,大开大合的动作、痛快淋漓的饮酒场面如此生动,充满自由欢乐的童心与生活气息,令人捧腹。
狂言人物没有具体姓名,均为类型化人物,例如主人、大名、财主,或者职业类型的僧人、商人、强盗等。太郎冠者是仆人的通称,意思是行过冠礼的第一号仆人。太郎冠者的人设为聪明狡黠,不懂装懂并善于奋勇前行,他常常作弄主人而诱发笑话,过去从阶级立场的研究认为他因为无产而勇于反抗地主,但实际他并没有那么崇高,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欲求或无知产生出闹革命的机智,次郎冠者只在需要两个仆人的戏里才出现,是个听话的从犯。《棒缚》是狂言剧目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出喜剧,万作门下大弟子深田博治饰演主角太郎冠者,他身段利落,唱念嘹亮,饮酒时能否表现出初尝时的欢欣、微醺及迷醉的渐进层次是演技的重点。
《川上》:女人急了,菩萨也敢骂
《川上》是非常独特的一出狂言戏,是人间国宝万作先生经年打磨的代表作,讲述一个盲人与妻子的故事,只有两个演员演对手戏,舞台后方坐着一名检场,整个舞台只有三人。故事讲川上地区的地藏菩萨非常灵验,吉野乡下有一位盲人前去参拜。由于他的功德善缘,地藏菩萨让他重见光明,但条件是让他休妻,因为他的妻子带来厄运。盲人眼睛看得清楚后告诉妻子事情的经过,妻子十分生气,她咒骂地藏菩萨,表示绝不与丈夫分离。
狂言戏的女性角色依然由男性饰演,靠服装及美男鬘(长几米的白布裹在头顶几圈,然后垂落胸前,有瘦脸功能)扮成女子。狂言戏中女子脾气多暴躁,妻子爱“呀咿呀咿”地高喊抗议,很有反抗精神。在地藏信仰深厚的中古时期,盲人妻子对抗菩萨的言行表现出对一种真实的抗争,引人思考。万作饰演盲人,表演行路、礼拜、重见光明等遭遇均为独角戏,他的表演平稳厚重,自然而深远。万作门下弟子高野和宪饰演妻子,高野身形较小,经常饰演女子,表演惟妙惟肖。这出并非喜剧的狂言戏充满波折,颇具“序破急”的戏剧节奏,是一出狂言名作。担任检场的是裕基,观众们也可以留意他如何坐立起行,如何关注爷爷的舞台。
《茸》:法师现眼,蘑菇成精
松茸的茸,意思是某种菌类植物。故事讲述主人家院子里蘑菇丛生,个头巨大,甚为恼人。为了清除这些麻烦的蘑菇,主人请来法力无边的山伏法师帮忙。法师到了现场也觉得很棘手,施法念咒之后,蘑菇反而越来越多,它们甚至还成了蘑菇精,将山伏法师和主人尽情捉弄一番。
山伏是日本信仰修验道,为获得山岳万物超能力而在灵山中修炼的法师。早年周作人先生翻译狂言,对“山伏”一词甚为疑虑,多方揣摩后译作“头陀”;申非先生则译作“山僧”,然而似乎都未尽其意。前者信仰与修炼目的不同,后者差异更大,狂言剧目类型本身就分出“僧侣故事”和“山伏故事”,因此不能合并。山伏这类角色在能、狂言、木偶净琉璃、歌舞伎中非常常见,服饰装扮有固定模式。狂言里的山伏最爱吹牛皮兼最倒霉,法术不灵验而屡屡失败,是负责搞笑的一个人物。《茸》是海外公演的常演剧目,用斗笠、狂言面具及细碎的移动步伐来表现蘑菇,充满奇趣的想象力,表演趣味盎然,令人忍俊不禁。万斋饰演主角山伏法师,另外有八位演员饰演蘑菇精,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哪一个是“裕基蘑菇”,万作先生作检场坐镇后方。
《棒缚》《川上》《茸》,表演动静兼备,悲喜兼而有之,最后的蘑菇精成群也分外热闹,剧目安排得当。但愿我们在欢笑时能看到作检场的爷爷、饰演主角的父亲、扮演小蘑菇精的孩子,各自的人生都在为传承传统艺能之家业而克己精进,持之以恒,那么舞台上传达的不仅仅是邻国的表演艺术,更有世代相传的拳拳匠心。
(本文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