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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18年第8期|李美皆:越骑越快

来源:《红豆》2018年第8期 | 李美皆  2018年08月14日08:15

李美皆,女,山东潍坊人。评论家,作家。现居北京。著有评论集《容易被搅浑的是我们的心》、散文随笔集《说吧,女人》、长篇小说《说吧,身体》等。

米往后缩了缩,一只手并不坚决地拒推着伍大维的胸,伍大维还是把伊米拢进了怀里。

伊米在伍大维怀里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伍大维说,你就这点好,这都好几年了,还像头一次似的。

伊米的身子先是蜷缩,然后便打开了,闭着眼睛模模糊糊地说,又梦见山地车了,越骑越快。

别急。伍大维很来劲地说。伊米嘴里还在低声地嘟哝,越骑越快,越骑越快。

伍大维动作加快,一低头,却发现伊米眉头蹙得跟什么似的,脸色煞白,有一点垂死挣扎的意味。伊米非常不喜欢白天做爱,即便晚上,也要把床头灯关掉或调暗,所以,伍大维从来没有留意过她做爱时的表情。

你怎么了?不快乐吗?伍大维停下来问。谁说的?伊米嗔道。

伍大维没再说什么,伊米常常在一些不该恍惚的时候恍惚起来,他已经习惯了。再说,伊米的脸色已经缓了过来,小小的身子开始汹涌澎湃地起伏着,嘴里也发出情不自禁的呻吟声。

伍大维热情倍增,在伊米的呻吟中一路到达了巅峰。

躺下后,伍大维问,刚才怎么了?伊米反问,什么怎么了?伍大维奇怪地看了伊米一眼,说,我是说一开始。

伊米说,一开始?我很好啊。伍大维又看了伊米一眼说,你说很好就很好吧。伸手拥住了伊米。

电话铃响了,伍大维伸手抓过话筒。

一听就是在床上,怎么样,今天还出得了门不?

干吗?

骑车到北湖兜风去,顺带野餐,去不去?还有马西两口子。

你还是中学生啊?

别管中学生还是小学生,快说去不去。

伍大维捂了话筒对伊米说,刘革,约咱们到北湖兜风,去不去?

伊米说,你愿意,我无所谓。伍大维重新举起话筒对刘革说,好吧。

伍大维和伊米便忙活着起床洗漱,简单地冲了杯奶粉吃了点饼干。

刚刚吃完,电话铃声又响了,伍大维边拿起子机边对伊米说,肯定还是刘革。

果然是刘革。他大声说,我们到你楼下了!

伍大维到阳台上往下看了看,对伊米说,走吧,正在搂下等着呢。

伊米问,怎么去?伍大维说,骑车去。

我不会骑车,你又不是不知道。伊米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站住了。

我载你嘛,反正你也不重。

我最讨厌坐自行车了。

去吧,去吧,别扫了大家的兴。

伊米极不情愿地跟着伍大维出了门。

下得楼来,打过招呼,伍大维发现刘革和马西的老婆骑的也是山地车,开玩笑说,女人骑山地车可不太好哦。

刘革说,结过婚的女人了,没关系。马西一听就笑,刘革和马西的老婆冲着三个男人嘁了一声。伊米飞快地瞅了伍大维一眼。

马西说,你不骑车?……嫂子。伊米的年纪是这帮人里最小的,但伍大维是最大的,所以,马西的“嫂子”总是叫得不情愿。说实话,他们这帮哥们儿都对伍大维能娶到伊米很不服气,但是,奈何人家伊米愿意呀。她说,男人大一点会疼人,能包容。伍大维倒确实是个宠妻狂。马西曾经打趣地问伊米,你不嫌他糙?伊米反而回答,糙一点好,比敏感好,我害怕敏感的人。你还能说什么!

伍大维说,她不骑,我载她,正好减肥。刘革说,走吧,一会我们轮流载。伍大维说,虚伪!你们的车子没后座,能载吗?

马西说,大不了坐前面呗,我没意见。几个人大笑,除了伊米。她的脸色是比早上伍大维看见的更差了,不过,她坐在伍大维宽大的脊背后面,没人察觉。

四辆山地车和一辆自行车很快上了国道,三个男人并排骑在前面。马西侧脸看着伍大维和刘革说,咱们上一次骑车到北湖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大概是——伍大维停止了蹬车。高二的时候,刘革说。对,咱们那时侯骑的都是很破的加重型自行车,伍大维说。你说对了,我之所以现在还热衷山地车,就是为了圆那时侯的梦,刘革说。

其实我也挺想买辆山地车的,就是她不让。伍大维回头示意伊米。骑在后面的刘革和马西的老婆也看伊米。伊米解释说,不是我不让,是没有必要,单位离家那么近,骑自行车也不过五分钟。马西说,嫂子,这你就不懂了,山地车现在并不是一辆交通工具,而是一辆运动工具。

正说着,两辆山地车突然从后面窜了上来,两个小男孩躬身骑在车上——不,确切地说是站在车上——对他们吹了两声口哨,唰地掠过去了。

刘革看了马西一眼,扭头对伍大维说,你带她们慢慢骑,不要管我们。说着就加速了?马西心领神会地跟上。伍大维说,那怎么可以。上半身就在车子上立了起来。伊米原本手搂在伍大维腰上,这时也只好紧紧地抓住车座了。刘革和马西的老婆巾帼不让须眉,骑得跟伍大维一样快。

六辆山地车和一辆自行车像一个赛车队,在国道上飞速向前。

刘革和马西的老婆兴奋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转头去看伊米,却发现她很不对劲,她脸色发灰,五官挪位,长发狂飞,好像已经不是她了。刘革和马西的老婆面面相觑。

伊米失神地盯着两个女人的山地车轮,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眼珠子好像要凸出来。忽然,她捶打着伍大维的脊背,失声尖叫,停下,快停下!

伍大维哪管这些?车轮越转越快,越转越快。伊米的脸色越来越骇人,尖叫越来越凄厉,不要,不要!

两个女人正在紧张地考虑怎么办,忽见伊米一只手揪住伍大维鼓荡的衣服,另一只手奋不顾身地向他头部抓去。

伍大维一面招架伊米爆发性的干扰,一面回过头来看,但还没来得及看到什么,自行车便一头栽到了路边,好像狂奔的猎狗一头拱到了沙堆里。

路边的护拦像顶牛似的抵住了伍大维的头,阻止了他继续前进。

伊米从地上爬了起来,身体好像没什么大碍。但是她并没有向伍大维扑去,而是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弯腰抓起一块尖利的石头,大睁着两眼死死地瞪着伍大维,整个人变得好像不认识了。

刘革和马西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情,已经快没影了。刘革的老婆和马西的老婆目瞪口呆。

就见伍大维抬起一个血红弥漫的头,迷惑地看了伊米一眼,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伊米忽然醒过来似的,扔下手里的石头,大声叫道,快救他!

刘革的老婆手哆嗦着,在包里掏了两下才猛然想起来,手机在刘革身上。马西的老婆也战战兢兢地说,我手机落在家里了。

伊米扑过去,从伍大维身上掏手机。手机在刘革老婆和马西老婆的帮助下终于掏了出来,可是已经摔坏了。

伊米站起来。路上一辆车都没有。

伊米突然从刘革老婆手中夺过山地车,飞驰而去,风飘过一句话,我去找人。

急救车来了,伍大维被救走了,伊米却没有回来。

伍大维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看着陌生的白色房间,以为自己到了天堂,伍大维环视左右,问,伊米呢?刘革说,她去找人救你,现在还没回来。马西也说,幸亏她骑车去找人救你。

伍大维问,你说什么?马西说,她骑车去找人救你。

她骑什么车?伍大维又问。我老婆的车。刘革说。

伍大维有气无力地说,她根本不会骑车。她就是骑车走的!马西说,不信等她来了你问她。

伍大维不耐烦地说,不用问,这么多年了她都不会骑车,怎么可能突然就会了呢?

刘革给马西使了个眼色,马西出去了。

伍大维说,我倒想问问,她为什么突然来抓我。

马西带着一位医生进来了。医生在伍大维床边坐下,亲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伍大维记忆中,只有在幼儿园之前有人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过话,他诧异而不满地回答,伍大维,怎么了?

他呢?医生又指着刘革问。伍大维气得不作答了。马西说,你要配合医生。

伍大维瞪着马西说,你才该配合医生。马西说,你不能生气。伍大维低吼,滚出去。

马西没滚,刘革却滚出去了。

一会儿,刘革和另一位医生进来了。刘革说,大维,消消气,认识一下,这是我哥们儿,刘医生,你这么快找到床位就是靠他帮忙。

伍大维伸出手跟哥们儿握了握。刚才问话的那位医生说,好,反应还算正常。

伍大维气得抽了手别过脸去,谁也不理了。

伊米进来,定定地望着伍大维,给人感觉是她整个脸上只有一双眼睛。

刘医生打量着伊米。

马西说,嫂子,你跟大维说,你是不是骑山地车走的?伊米点了点头。

伍大维要坐起来,医生按住了他。伍大维说,你不是不会骑的吗?

我以前是不会。伊米说。

问话的医生说,好了好了,问题排除了就好。

刘医生看着伊米,微笑了一下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伊米抬头看着刘医生,脸上渐渐现出梦游的神情。

刘医生又说,我们是在哪里见过的吧?

不,我没见过你。伊米茫然地摇着头,语气却很坚决。

问话的医生说,我们都出去吧,让病人休息一下。

大家都出去了。伊米也出去了。

伊米拿着水杯进来,伍大维问,你为什么要抓我?伊米没有回答。

伍大维又问,你真的会骑车子吗?伊米还是没有回答,悄无声息地服侍伍大维喝水。

喝完水,伍大维再次问,你为什么要拿石头?还那样盯着我?伊米说,医生说了,你要少说话。

伍大维说,我没事,就是心里闷得难受,你快告诉我。

我当时有点紧张。伊米说。

你紧张什么?

车子太快了。

车子快,你就紧张成那样?

我好像给搅进车轮里去了。

伍大维哭笑不得地说,你看看你多大,自行车有多大。

不是自行车,是山地车。伊米纠正说。

伍大维无奈地说,好,就算是山地车,又有多大?它怎么可能把你搅进去呢?

我的感觉就是那样的,我的心,还有我的头发,都给搅进去了,很痛。伊米失神地说。

要不怎么说女人是感性动物呢?伍大维摇头。我知道了,就因为紧张,你才来抓我?

我已经不知道我做过什么了。

人有时候是会这样的。伍大维安慰性地说了一句。

沉默了一会,伊米抬起头,看着伍大维脑袋上方的空气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伍大维说。伊米笑了笑,摇了摇头。

现在我信了,人紧张到一定程度,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比如你,居然会骑自行车了!伍大维握了握伊米的手,又问,你是怎么联系上急救车的?

路边有急救电话亭。

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吧?

我忘了。我只记得急救车开过来了。

对,你为什么不跟急救车一起到医院来呢?你是骑车子回来的吗?

我不会骑。

你不是会骑了吗?

我是会了,可是我又不会了。伊米低下头,看着床单上一块被漂洗过的污渍的暗痕,飘忽地说,我不知道拿那辆山地车怎么办。我在路边坐着,守着它。我看见车轮又转起来了,越转越快。

伊米。伍大维叫了一声。伊米抖了一下,大梦初醒地望着伍大维,眼珠黑黑的,好像刚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

你怎么了?伍大维问。噢,没什么,我有点走神。伊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有这毛病。

我知道,这不算毛病。伍大维说。他怜惜地看着伊米,她小小的身子穿在宽大的丝绸衣裙里,好像是坐在一堆丝绸中间。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真巧,今天早上你说梦见山地车了,还有点……兴奋。

你不兴奋吗?伍大维看着伊米。我兴奋吗?伊米问。

护士进来了,给伍大维打完针,对伊米说,你去交个费。

伍大维望着伊米恍惚的背影,嘱咐了一句,伊米,你需要休息。

刘革进来,问伍大维,感觉怎么样?

没啥,就是皮肉伤加一点轻微脑震荡。

别说没啥,刚才把我们吓坏了,以为你脑子出毛病了呢。

你和马西的脑子才出毛病了呢,神经兮兮,像个娘们儿似的。不过,我得谢谢你们。

嗨,说这话才像娘们儿呢,等你好了,我们一起谢谢我那哥们儿就行了。

那是肯定的,他是哪个科的?

他那科你用不上的。哎,别说,还真有可能用得上。说老实话,床上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太宽松了?

什么意思?

看你,非让我说白了,就是女人那里呀。刘革指了指自己身体下部。

伍大维指着刘革说,你呀,开口就是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放心,她还像处女似的。

你有福气,这就是找小媳妇的好处,什么时候感觉稀松了,可以找我这哥们儿,他是整形科的,处女膜都可以修复。

是吗?

当然,不信让伊米来试试,我打声招呼,算他干私活,免费。

说实话,刘革凑到伍大维耳边说,我老婆就来整过。

刘革等着伍大维来取笑他,伍大维却翻了个身,什么话也没说。刘革以为伍大维要睡,悄悄地往外退去。

刘革刚退到门口,却听伍大维在后面问,刚才你那哥们儿,好像说见过伊米?刘革回头,发现伍大维正扭头看着他。

刘革迟疑着,伍大维又回过头去,摆摆手说,随便问问,出去吧。

几天以后。伊米不在家。伍大维正在翻箱倒柜找东西。

伍大维的手在床肚里摸到了那本旧通讯录,拿出来,翻到某一页停住了,向电话机走去。

名记,我是你老同学,伍大维……是啊,离得远了,几年都见不了一面,怎么样?都好吧?顺便想起一件事哈,我记得多年前,你说你们报纸登过一篇纪实稿,说的好像是……一个女孩,被人带到玉米地里……强奸了……

同学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是个女声,是的,有过那么一篇稿子,女孩是被一个男的骑着山地车掳走的……

山地车?

对。怎么突然想起这事?你认识她?

不认识,是有人向我提起,我顺便问问你。

我回头查查旧报纸,晚上告诉你。

晚上,伊米正在浴室里洗澡,电话铃响了,伍大维拿起话筒。

还是白天的女声,是我,我查了旧报纸——

你等一等。

伍大维放下电话推开浴室的门,看看伊米正在浴缸里闭目养神,便回来重新拿起电话,小声说,喂,可以说了。

我们采访的是那个女孩的同伴。当时她们在一所比较偏僻的县城中学上高二,下了晚自习,一起步行回家,一名骑山地车的男子在她们旁边下了车,自称是她们班主任的同学。她们立刻对他有了好感,女孩子嘛,都喜欢年轻的男班主任。走了一会儿,男的说,这样走很慢的,还是我用车子送你们吧。两个女孩正要推让,男的对后来出事的那个女孩说,先送你吧。因为她比我长得漂亮,我们采访时她的同伴说。同伴看着女孩上了山地车,是坐在男子前面。马上就是下坡,男子跨上车越骑越快越骑越快,等同伴终于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山地车和女孩已经不见了。女孩被带到了玉米地里,她的下身被撕裂了,身上摧残得几乎没有一处皮肤的原色。许多人在玉米地里寻找女孩,她已经爬到一个水沟里躲起来了,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但害怕流氓还在附近,不敢答应。天快亮时,女孩听到了父亲的呼喊,才呻吟了一声。父亲跌过去,一把抱住女孩,呼唤了一声,我的女儿!父亲用衣服把她包住时,她在父亲怀里失去了知觉……

那……后来呢?

后来,女孩的父母带她离开了家乡,听说已经摆脱了阴影,倒是她那个同伴,性情变得非常乖戾。

这篇稿子里,好像没提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当然不可能提,但我知道她的名字,好像是叫米伊。

米伊还是伊米?

我记得是米伊。也许是伊米?她后来可能改了名字,不可能再叫原来的名字了。

……

喂,喂……

伍大维放下了电话。

不用问了,我就是那个女孩。有个小小的声音说。

伍大维回头,看见伊米举着无绳电话子机,幽幽地站在他身后,浑身滴着水,嘴唇哆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