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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身披铠甲的舞蹈

来源:文艺报 | 曾皓  2018年08月13日08:34

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奇怪的梦境。一个全身穿着厚重铠甲的人,时而在烈日下负重前行,时而在寒夜孤独地站在远离城市灯火的地方,守望着他的疆域和天空。他的样子很帅,孤独、坚强、凛然不可侵犯。他的全身都被铠甲遮蔽,或者他本身已成为一具彪悍的铠甲,手执长矛,威风凛凛,无往不胜,行走之间风生水起,同时发出只有钢铁才具有的金属光芒和声响。谁也看不清铠甲背后的真实面目,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留给人的印象除了铠甲生来就有的硬朗和孔武,同样还有铁的冰冷。

铠甲背后到底是什么呢?我的梦做到最后,总会在疲惫中汗淋淋地醒来。铠甲背后是活生生的人,或高大或矮小,或机灵或呆板,或英俊或粗鄙……一群血肉之躯,因为穿上那身被无数浴血疆场的前辈穿过的铠甲,从此继承了前辈的光荣与梦想,同时,还有附着在铠甲上的永不磨灭的灵魂,他们曾有过的喘息和汗水结出的碱花,曾有过的快乐与忧伤,厮杀时的怒吼和独处时的呢喃,那些从不被人了解的煎熬与孤独、绝望及悲怆……一切都浸透在铠甲之中,构成了比铠甲本身还要沉重的分量。

说来说去,把一个好好的梦又虚构成了小说。也许用铠甲的故事可以写成一篇很好的小说。不过,已经有人做过了。卡尔维诺在《不存在的骑士》中,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没有躯体没有生命但却会思考的中空甲胄,也就是一具铠甲。它英勇善战、意志坚强。它会骑马,精通剑术,对战争和历史了如指掌。它追求真理,从不说谎,几乎从不感到疲惫,不会感到恐惧,也没有人类才有的那些庞杂的欲望,却因完全精神化而变得空洞,遭到别人的排斥和厌恶。它是一个完美的骑士化身,遗憾的是他不是人,是并不存在的精神指代。

这里我不想探讨这个小说本身的意义,但这副中空甲胄却构成了我长达多年的一个思考,即完美的铠甲如何与活生生的躯体实现完美的统一与结合,他们之间如何化解与生俱来的矛盾与冲突,并达成妥协及谅解。因为从我的梦境出发,那些身披铠甲的人,无疑就是我们军人自身,就是现实军营中的战友以及自己。我们的肉体,该如何与军人的属性相安无事?

回到最初,20多年前,无数的梦想,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军人。那时我渴望当个作家或诗人,却从没想过会当一个军旅作家。和上世纪90年代军旅文学的重要现象“农家军歌”里的很多主人公一样,我的从军理想并不崇高,完全是因为考不上大学而重新设计的一条出路。幸运的是,我在当兵第二年考上了原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与军事文学结下了缘分,因为所学的专业就叫军事文学。毕业后,从基层业余作者一步步走进部队专业创作室,与军事文学结下的缘分就变成了不解之缘。写作,或者进行军事文学创作,就变成了我的主要工作。当然,还有上级临时赋予的其他创作任务,它显然占据了我更多时间,但它同样是我们自身军事生活的一部分,构成了我们的日常和现实。

很多同行都认为,军旅作家的写作是戴着镣铐跳舞。我承认他们说得有道理。而我感受和体会更深的是,我们的写作,更多时候是身披厚重的铠甲在跳舞。一方面,铠甲本身赋予了我们的写作一种金属的质地和品质,它让我们的文字无形中拥有了对神性光辉的期许。但同时,当写作者或读者关注的目光过于集中在铠甲本身,铠甲自身具有的厚重,铁一般不可僭越的规范等等,同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也透支了我们的体力。我们的舞蹈,很多时候跳得笨拙与踉跄,甚至有些滑稽。

这样好像还没说清楚。我们都知道,我们的军事文学,从狂飙突进的革命年代开始,受苏联文学尤其是卫国战争时期文学的影响很大,塑造英雄鼓舞士气振奋革命精神成了艺术的最高标准。这在当时无可厚非。但后来一直到现在,我国独特政治语境下发展壮大的军事文学慢慢表现出某种先天性的不足,即在表现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的同时,缺少一种深刻的洞察,即人道主义的反思和批判。这种洞察不光是人性方面的,更是社会性、文化性和哲学性等诸多方面的。多年来我们对各种英雄人物阳刚、铁血、硬朗、敢于牺牲、勇往直前等优秀品质方面的塑造是成功的,却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英雄人物本身是人,忽略了人置身于其时代环境应有的复杂性和局限性,以及人本身不可预知的多种可能。我们雄心勃勃地在准备塑造各种人物形象的同时,却忽略了那些形象可能早就存在。也就是说,我们可能还在力图塑造中国的另一个夏伯扬,革命时期或和平年代里的另一个关羽、张飞、赵云,以及《水浒传》里的一百零八将。在这些英雄人物身上,我们能看到血性和阳刚,坚韧和智慧,也能看到崇高与伟大,但通过他们,表现人类在面对战争时的巨大恐惧和悲悯,面对杀戮时的矛盾与困惑,以及战争这一最大烈度的暴力行为本身对人类终极困境的拷问及思辨等方面,还有所欠缺。当然,我们很多作家已经进行过诸多这样的尝试和努力,同样有很多优秀的军事文学作品在力图呈现,但受环境和语境的影响,以及根深蒂固的一些观念左右,这些努力还需要时间。

另外,套用米兰·昆德拉在他那本重要的著作《小说的艺术》中一再强调的观点,“发现小说才能发现的,这是小说惟一存在的理由。”“没有发现过去始终未知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说是不道德的。”米兰·昆德拉的这个标准,简直要把作家们逼上绝路。如果我们认可这个观点,那他有可能会为我们指明一条迷宫中的小径,即如何去发现生活中本身已经存在但还没有被人总结出来的规律,进而创作出属于自己的无可替代的作品。

是的,我们每个人都想写出属于自己的无可替代的作品。可是,即使你已经知晓某些所谓写作的秘密,也同样很难。何况,那些“秘密”只是自己的体会和感受,是否正确,是否行得通,还需要不停地用作品去实践、去验证。

回到最开始的梦。我想,在我们的军事生活及日常中,我梦境中的铠甲并不会像《不存在的骑士》里的那具中空甲胄一样独立存在,在那坚硬厚重的金属外壳下,一定有具活生生的肉体,他们既为整体,又各自独立,他们之间一定有很多惊心动魂的故事。我们要做的就是发现它,并抓住它死死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