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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翼:一纸悲欢,一番生死

来源: 全国文学报刊联盟(微信公众号) |   2018年08月10日22:30

张天翼是文坛的一支新生力量,她的文字泼辣,爽脆,锋利而不乏宽厚,直率却并非不恭,不故作深刻,不无病呻吟,而是以一种四两拨千斤的表达取胜。《粉墨》收入了张天翼11篇散文,共三辑:《地下的铁》《出行记》《从透明到灰烬》,讲述了作者的私人生活以及亲人的故事,李敬泽称其“文字老到如《水浒》”。

李敬泽谈道:天翼的文章我一向是特别喜欢,文字真是好,这种好是性情的那种好。

《粉墨》有那种特别好的分寸感,有一种Easy的调子——不仅仅是语言,而是在语言中所透出来她对生活的态度。

《粉墨》里讲到不断地租房,讲到亲人的离去,这里面其实充满了不如意,充满了生命中的痛苦和挫折,也充满了这种很灰败的东西,不是那么光鲜的经验。但是,我觉得特别好的,甚至也是文学之所以是文学,或者说我们需要有的这样一个Easy的东西是什么呢?

天翼总能够让灰扑扑的东西获得一种光晕。灰扑扑的我们哪儿没见过呢?我们每个人心里面不是有很多灰扑扑的东西吗?我们并不希望在别人那里再看到一堆的灰扑扑,但是从天翼这里,我真是觉得她有一个本事,能够让那些灰暗的东西、非常困窘的东西有一种光晕,甚至是迷人的这种光晕。

你看着这个小倒霉蛋,租房子,租来租去,但是我们依然看得这么入迷,什么叫作入迷?不仅是因为好看,当我们感觉到入迷时,实际上这个作家是在默默地告诉你一个东西——即使如此,这样的人生依然是值得过的。这个我觉得是特别珍贵的一个品质。

《粉墨》非常准确地、有力地去写这些如意和不如意、好和不好,但写的过程中又充满了一种意趣,充满了一种内在地把真挚和从容、把真挚和一定的自我距离感结合到一起的意趣,其实我觉得这就是特别动人的地方。

“北漂”生活的戏谑与哀愁

去乡的生活再文艺,兜兜转转,最后总是绕不过这三大难题:房子、职业、养老。

对于租房,张天翼是有发言权的,迄今为止,她已经租房超过二十年。她的父母一直租房住,先后搬了八次家,直到她上高中,他们才攒够钱在近郊买了房。

她笔下的那些租房经历,北漂大概都不陌生: “那些微不适,来自于早晨抢厕所期间,坐上还带着别人体温的马桶坐垫;来自洗澡时看到地上两滴血的恶心;来自做饭时忽然发现有人用过菜刀和砧板而且没洗干净……”

形形色色的房客上演着各自人生,像一幕幕电影:宅男打游戏到夜里,去冰箱里翻吃的,忽然发现角落里还有一只前女友买的柠檬,已经干缩成核桃大小的柠檬干了。依仗姿色求生的年轻姑娘给老家母亲打电话,不耐烦地装出一切很好的样子。异地打工的夫妻重聚,小别胜新婚后感到对方似乎有些改变,但又说不出变化在哪里,但还是互相抚慰鼓励,互相说些儿子的事,关灯睡去……

“想要在人群之中反向行走,终究是行不通的。你将面朝来时的方向,身不由己地倒退着步子,被推推撞撞地跟着众人走同一个方向。你终将一点一点变成你曾厌恶的那种人。”

渐行渐远的故乡人事

北漂青年大多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张天翼在书中回顾了许多八零后的集体记忆:北方过冬的煤炉子,中学时破旧得令人尴尬的自行车,一同长大命运迥异的表姐们……

如何面对老去或离去的家人,成为将老未老的青年的眼下问题。《粉墨》收录的散文《从透明到灰烬》讲述了姥姥从家族权威到透明人再到离去的过程:

衰老像夜晚一样徐徐降临,光并不是一下子就散尽,死神有惊人的耐心,有时他喜欢一钱一钱的凌迟。……后来她越来越老了,城池一座一座失守,守军一舍一舍败退,退至膏肓之中。她不能再为家人提供利益,只能彻底地索取,因此她逐渐透明下去,世界渐渐看不见她了。

姥姥是张天翼失去的第一个挚爱的人。这篇文章张天翼断断续续写了一个月,写最后一段时,她感到终于失去了随时令她哭出声的魔力。她在心里说,姥姥,我好啦,你去吧。

“我在努力学习认识自己,从讲述中找到和解,获得平静的力量,获得转过身、抬起头,直视它们的勇气,也尝试做‘我’的观察者,以这一个平凡青年的生活、热情与爱恨做标本,试图让读到此处的人能认领到一点点的自己。”张天翼谈这本书时说。

这是多年前的事了:我从学校放暑假回来,跟姥姥一屋睡。半夜,我忽然被腿抽筋的疼痛弄醒了,怎么转动脚踝、扬起脚尖对抗,也不管用,在床上辗转,软弱得呻吟出了哭声。另一张床的姥姥也醒了,在黑暗里问我,怎么啦?我说,腿抽筋了,疼。我听到她翻身下地的声音,两只小脚蹒跚走过房间里的空地,到我床边坐下,两只大手把我的小腿放在她大腿上,一下一下揉动。她多年干活,手心皮肤很粗糙,手劲也很大。我不记得她给我揉了多久,只记得疼痛逐渐缓解,像肉里绷紧的一根弦松弛下来。后来我说,姥姥,我好啦,你睡吧。在因失而复得而格外甜美的平静睡意里,我朦胧听着,姥姥一对小脚笃笃地回她床上去了。

数年后一个夏天我在北京,某个夜里,因腿抽筋而醒来,蜷缩身体,双手握住疼痛的肢体,想起姥姥,想起那双曾在此处有力按摩的大手已经变为灰烬,猛然泪如泉涌,抬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姥姥是我失去的第一个挚爱的人——即使到现在,我在文档里打出这行字时,眼泪仍会热热地涌上来。在她刚死去那几个月,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对待身体中多出的这个肿瘤一样的痛苦。后来,我选择把它写下来,就像一次剖肚开肠的手术。我断断续续写了一个月,写完最后一段时,我站起身来,退后几步,盯着电脑屏幕上这篇名为《从透明到灰烬》的长文,清醒地感觉到,它被咒语一样的字固定在虚拟的白纸上,终于失去了随时令我哭出声的魔力。

我在心里说,姥姥,我好啦,你去吧。

对很多幸运儿来说,故乡与亲人的记忆是永远暖热、永不枯竭的温泉,随时可以浸入其中洗去离人心上秋。我不算幸运儿中的一个。姥姥逝世后几年间,母亲这边的家族成员为房产几乎彻底分裂,爷爷也过世了,维系后辈的纽带断了一半,父亲那边的家族成员彼此冷淡到吃一顿饭都很勉强。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我回到天津家中,只去见了二姨和奶奶,就再没看到其余亲人,没年可拜了。还有我的姐姐们,童年时我们一群小辈都在姥姥家长大,像不同年份种下的一些小树,高矮粗细参差,老宅里像有一群会跑的、郁郁葱葱的林子。跟别的姊妹们一样,我们也有无话不谈、见到对方辄异常欢喜的年代。然而现在人事皆非,我与有的姐姐已经三四年不通消息了。

散文是一种自我展示,近乎真人秀,是把私人事和私人史薄薄切一块,放在盖玻片和载玻片之间观看。这本书中的散文都是在写人,以物为主题的文章实则也还是在写人。我在努力学习认识自己,从讲述中找到和解,获得平静的力量,获得转过身、抬起头,直视它们的勇气,也尝试做“我”的观察者,以这一个平凡青年的生活、热情与爱恨做标本,试图让读到此处的人能认领到一点点的自己。

琼·贝兹在她著名的《钻石与铁锈》中唱道:“我们都知道回忆能带来什么,它既给了钻石闪闪,也给了铁锈斑斑。”这本书即是我擦拭钻石上锈迹的过程。

——摘自《粉墨 · 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