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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编辑手记:“上升期的风景”何以成为风景?

来源:《雨花》 | 育邦  2018年08月04日22:52

青年意味着一种走向无限性的可能。唯有可能方可能给中国文学带来值得期待的未来。

我们在全国范围内约请了八位青年小说家,集中发表了八个短篇小说,做成这期的“短篇小说专辑”,无非也是展示中国当代小说的一种可能性。这些作家分别是阿微木依萝、陈再见、毕亮、宋世明、王威廉、赵志明、周子湘、朱雀。他们是全国年轻作家的一个侧面,一个镜像,他们也许是也许不是这个时代里最杰出的青年作家,但毫无疑问,他们的写作是当代中国青年作家创作的一个小小切片,我以为:切片虽小,却映射着当代文学的光芒和广袤。

作为编辑,我仅就这八篇作品,谈谈个人的粗略印象:

一、良好的文学自我教育推动文学自觉

这些年轻作家都较为完整地完成了自我的文学教育,文学教育绝非是学历上的,而是对于文学本质的感受与体认。据我了解,王威廉、宋世明是文学博士,而阿微木依萝只是初中肄业,其中有的作家是中文系毕业的,也有的是理工科出身。在信息共享时代,文学资源是丰富且开放的,现在所有的读者都能够读到古今中外最为优秀的文学作品。所以,阿微木依萝读过卡夫卡和鲁尔福,我一点也不感到吃惊。这些年轻作家,都有深入广博的文学阅读经验,在精神上卓然独立,在观点上独出机杼,在公开的文字表述或内心深处或强或弱地建立起属于个人范畴的文学价值观。因而,他们一下笔,便不再是不知所云,不再是人云亦云。他们如此年轻,绚烂如花,但他们的写作已不再是青春期或荷尔蒙推动的写作,他们信步在文学风景的内部,他们深潜在生命与生活的深处,或逶迤绻缱、低吟浅唱,或纵横捭阖、引吭高歌,或沉醉于幽深的人性花园,或走在科技现实主义的未来之路上……他们的写作正走向文学自觉,毫无疑问,这种文学自觉正使他们成为一个个面目清晰的创作个体。

二、不再迷恋故事将拓展小说创作的可能性

这八篇小说的故事性都并不强。对于小说家而言,不再以故事为中心的创作是一种抱负,也是一种能力。譬如《迷雾》,以情绪推动文本,嫉妒、羞耻、厌恶相互交织,内心的自尊、反抗与分裂融汇于一体,而故事不再是叙事核心。譬如《种一地南瓜》,核心事件就庸常生活的无所事事,表达的是主人公张恬“行动前的疲惫,好奇心和活力的缺失”,生活在乏味而绵延不绝的暴风雨中,这就是“一代人真实的存在方式”。又如《地图里的祖父》,故事性也较淡,作者借助科学知识,“推演一种思想的实验,探询一种关于科学及其应用的伦理,创造一种出自科学精神又落脚在人文情怀上的世界观。”它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科幻小说或反乌托邦小说,而是试图探索科学技术的伦理边际和哲学存在的基础。

杰出的现实主义小说永远闪烁着光芒。但在很多时候,现实主义被缩小矮化为“故事”。我以为中国当代小说创作中最可怕之处就是作者过于迷恋故事,当然这也无可厚非,故事性强的作品更容易得到传播,在发表、出版、转载、获奖、改编成影视剧等文学生产过程中更容易获得利益最大化。写小说的法门成千上万,而绝大部分中国作家独独都要成为讲故事的高手,岂不怪哉?我以为这些年轻作家的努力正改变着这种不尽合理的文学版图。也许从摒弃故事为中心的叙事模式开始,当代小说将极大地拓展其可能性。

三、开放式叙事及不确定性增强文本张力

《迷雾》中除去“我”,还出现了一个“我”的镜像式人物——“他”,作为人物,“他”似乎又并非真实的人物,“他”身上拥有一个人物各种鲜活的特征,同时似乎又是“我”在会场临时臆想出来的一个人。“我”和“他”是互文关系,相互成为了对方的镜像,在生活经历和精神历程上又相互补充。《人山人海》来源于一则社会新闻,偶然性占据叙事核心,明线是一位上海的老太太从菜市场走失到南京的故事,而暗线是“穿风衣的女人”晦暗不明的情感生活,小说中若隐若现的隐秘生活可谓暗流涌动,但作者又绝不言明,“因为,一切所谓的事实离开了亲历,都会遗失在光阴之外。所见,皆为旁观。”在如此精工巧妙的构思之下,作者决然拒绝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从而使文本处于高度的开放状态。《红磷焰火》那个随身携带一盒火柴的女孩素如,是否真实存在呢?假如她真的存在,那么在幽暗街区“我”认为她就是素如的女孩到底是谁?真实与虚幻,均是暧昧不清的。而作者也坦承:“我越来越痴迷于小说写作的这种题旨上的不确定性,甚至充满自相矛盾,某种程度也是我对记忆及事物的判别开始产生了摇曳不定的姿态,而那种姿态瞬间就可以反映在我的文本里,就像我总是会莫名其妙的,怀念一根火柴的气味,和它被擦亮的瞬间,它们会像回音一样在我的内心深处首尾呼应。”

这种虚实相生的开放式叙事方式,极大地拓展了文本的张力,使得文本的可阐释的空间更为广阔,这也是现代小说的主要特征之一。

四、深度挖掘,呈现世界真相

洞幽察微,呈现一个未知的世界,是小说家永恒的任务。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家唯一的道德就是发现。而赫尔曼·布洛赫更是直言:小说唯一的道德是认知;一部不去发现一点在此之前存在中未知部分的小说是不道德的。

在本期“短篇小说专辑”中,我们清晰地看出青年作家们的努力。譬如《一眼望不到尽头》,作者先是描述了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精致、淡定、一切皆可掌控”的中产人士的悠闲生活,但事实上,在这光鲜亮丽的平静表面之下,人性的幽暗曲折、可怕生活的波浪滔天都暗藏其间,借助于一些必然性的出口都无一例外汹涌而出,贪婪与欲望也一一暴露在阳光之下。譬如《流动的盛宴》,可称之为轻度荒诞风格,讲述了老张和小李吃白食的故事,在故去的年代里,只要你不自我排斥,你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被接纳,融入到无面孔的集体无意识之中去。而随着社会急剧变迁,这种盛况已然凋敝,个体性的孤独便凸显出来,他们不得不各自走回历史深处的家中。譬如《纳棺人》,细致入微,描写了入殓师的生活与爱情,这个偏僻的题材让我一下子就想起日本的电影《入殓师》,同样感人至深。对于女入殓师的细致深入观察与深刻把握,在某种意义上说,作者开拓了一片生活中我们未知的领域。

在叙事风格上,“短篇小说专辑”中的八篇小说均有较为克制冷静的优点,像有一层冷冷的釉水涂抹在文本之上。我毫无保留地赞赏这种客观冷静的叙事态度。当一名作者不再咋咋呼呼、吵吵嚷嚷的时候,那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写作、廉价的带入式写作自然就被摒弃了,我相信客观的文本之下会聚集并分蘖出更为强大的力量、更为绵长的意味。

罗伯-格里耶说,小说不再是叙述一场冒险,而是一场叙述的冒险。他对于新小说的期望与阐释正在全方位走向可操作的实践前线,在世界范围内,优秀作品也层出不穷。文学的本质乃是创造,反叛性写作风格更易于产生伟大作品。这些年轻作家“叙述的冒险”已经如此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我们这个“全国青年作家短篇小说专辑”所呈现的,是这些作家“上升期的风景”。

文学是一种神奇的编码,一旦植入我们的精神世界,它将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种“病毒”,它在我们身体最深刻的部位起作用——它促使你身体内部自发地搏斗,有时要对抗世界,有时杀死懦弱的自己。我们吸纳了它,它危险地存在着,攻击任何虚假的世界表象。直到有一天,它全面占领真实的世界。当然青春的隐喻渐渐褪去,这些年轻作家的头上将出现奇迹,闪耀更为独特而迷人的另类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