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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图桑:布洛古鸠山中(小说)

来源:民族文学 | 巴图桑(达斡尔族)   2018年07月27日16:58

一九四五年夏天,翻译楚鲁带着五个日本军人来到了鄂温克女猎手阿佳塔她们居住的乌力楞,这个乌力楞由九个猎民家庭组成。日本人不说,鄂温克人也知道他们来干什么,又该让男人们去布洛古鸠山中的栖林训练营集训了。

楚鲁是一位三十多岁的蒙古人,个子中等,戴个眼镜,说话不紧不慢的,很像教书的先生。鄂温克猎民们都很佩服他的能耐,却很讨厌他帮日本人做事。他知道大家的心情,每次单独和大家在一起时,都会热情主动地和大家聊天,套近乎。有日本人在场时,他又会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说话。他会说很多不同民族的话,会日本话、鄂温克话,还懂点汉话,蒙古话就更不用说啦。而且他还懂很多事情。从他嘴里,鄂温克人知道日本人是从东边很远的大海那边的一个大岛子过来的,那个白色的旗子上的圆东西代表太阳。他们在南面跟汉人打仗打赢了,又跟东面更远的大鼻子美国人在打仗,现在好像又要和苏联人打仗。如果问他为什么他们跟谁都打仗?他说日本人地盘小,不像咱们这里,走出去几十里地见不到一个人,所以出来抢地盘。还有就是他们胆儿大敢打,也挺能打。他们把鄂温克人叫“栖林人”,大概是森林中人的意思吧,所以把那个训练鄂温克人的地方叫栖林训练营。日本人设立这个训练营,是因为鄂温克人熟悉大兴安岭的每一个角落,枪比他们还打得准,所以要把他们训练得更厉害,然后帮助日本人对付抗日联军和苏联红军。

这次来,那个当官的日本人大家都不认识。乌力楞的族长瓦西里问楚鲁这个人是谁?楚鲁介绍说,他叫远藤,是一个上尉,今年刚调来顶替那个短腿铃木的,他现在是训练营最大的官。

这个叫远藤的日本人长得比铃木要看着顺眼一些,个子在日本人里还算略高,不胖不瘦的,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腰板都挺得直直的,鼻子和嘴巴中间留着小胡子,眼睛看上去很平静和诚实。

日本人让瓦西里把乌力楞十四岁到七十岁的男人都叫来,然后开始一个一个登记。瓦西里今年六十出头,因常年打猎,身板儿还硬实,在附近的几个乌力楞中,威望很高。他告诉日本人,和去年登记的人比较,少了一个人,是阿佳塔的爸爸,冬天出去打猎就没有再回来,大家也没有找到。多了一个新人,是今年刚满十四岁的维嘉。

远藤问:“新的人在哪里?”

瓦西里指着一个躲得远远的少年说:“那个小孩子,也不知道随谁了,长得像兔子似的,他叫维嘉。”

远藤点了点头。忽然他盯着东南方向不动了,瓦西里顺着他看的方向看过去,见是出去打猎的阿佳塔正牵着马从远处的一条小路走过来,从马走路的姿态看,可看出它身上驮着东西。这丫头挺能干的,打到东西了。

阿佳塔虽然穿着一身狍皮猎装,但清秀的面容,黄褐色的辫子,婀娜的身姿还是能让人很远就看出这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这次她打到的狍子个头不小,整个乌力楞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大家兴高采烈地把狍子从马身上取下来,然后开始分解,按人头给乌力楞的每家分一份儿。

远藤时不时地打量着忙忙碌碌的阿佳塔。阿佳塔褐色的眼睛和白里透红的皮肤,柔美而富有弹性的身体以及完全有别于大和民族的独特气质吸引住了他。

瓦西里在他家的仙人柱里招待了日本人。这帮日本人口福不浅,正赶上吃到新鲜的狍子肉。酒足饭饱后,日本人要走了。

临走,远藤让瓦西里带他找到了阿佳塔的妈妈,很尊敬地对她说:“老人家,跟您商量一下。这些男人去那里训练,需要有人给他们做饭,不然他们会不好好训练的。我想让您的女儿去,怎么样?”

阿佳塔的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长官,阿佳塔不能去呀。她爸爸冬天出去打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想可能是被熊或野猪吃了。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家里没有男人,什么都要靠阿佳塔。如果她走了,我这个老太婆又不能打猎,我和她的小弟弟都会被饿死的。”

远藤说:“老人家,你的姑娘很能干,她现在天天在外面像男人一样打猎很辛苦也很危险,不如去训练营享福。您放心,她去了以后我们不会亏待她。至于家里的生活,过几天我会派人送来吃的。”

妈妈还是不放心,又说:“那里都是男人,就她一个姑娘,我怕她被人欺负。”

远藤很耐心地劝道:“我们那里还有一个女医生,会给她做伴,她不会孤单。还有,我是那里最大的官,所有人都听我的,有我在,没有人敢欺负她。”

妈妈见一个日本当官的,如此礼貌地与她商量,让她实在不好意思再找理由拒绝了,只好无奈地说:“那就看阿佳塔的意思吧,她如果愿意去,就随着她。”

本来她以为女儿会拒绝,没想到,阿佳塔竟然答应了。早知道女儿会这样,还不如当初直接拒绝日本人了,妈妈后悔死了。

日本人走后,妈妈问阿佳塔为什么答应日本人?

阿佳塔说,家里的别力弹克步枪子弹太少了,打到大的猎物挺费劲的,咱也不能总是等着乌力楞的其他人养着我们。我去了以后,咱家就不愁吃的了。反正时间也不长,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

老太太打心眼儿里反感日本人,尤其是这些日本兵,总感觉他们不让人放心,她知道这些人属于说翻脸就翻脸的人。记得前年,在另一个训练营,有一个被日本人叫去做饭的孕妇,被日本兵强奸了,流产了,人最后疯掉了。不过,想到日本人也不好惹,不去也会被找麻烦,也只好答应。但她心里却在犯嘀咕,总觉得阿佳塔答应去训练营另有原因,正常情况下,日子再苦,也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去日本人那里做事,躲还躲不及呢。

实际上,阿佳塔还真让老太太猜着了。她看上了一个小伙子,是另一个乌力楞的达瓦。她想,这次日本人的集训,达瓦肯定要去,所以,如果到了训练营,就可以每天见到达瓦了。

阿佳塔那次一个人骑马在山中打猎。太阳出来没多久,在一个小水泡子边的柞木林中,她选择好位置,藏好了马,支好了枪架,把别力弹克步枪架在了枪架上,把子弹推上膛,然后盯着水泡子周边,静静地等待着猎物出现。

夏天的森林里,空气有些潮湿,因为风不大,让人感到有些发闷。尤其是光板狍皮衣裤,透气性没有棉布袍子好,更让阿佳塔热得难受,不过为了打到猎物,不让家里人挨饿,这点苦不算什么。浓郁的草香味中夹杂着淡淡的花香,熏得阿佳塔快睡着了。除了平静的水面偶尔传来鱼儿打漂儿的声音外,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经过小半天的耐心等待,终于,阿佳塔隐约听到了活物踩踏草地和刮碰树枝的声音,有东西来了。果然,一头成年犴迈着警觉的步子从林子里走了出来,缓缓地来到了水边。那头犴东张西望一阵,然后伸长了脖子低下头来开始喝水。阿佳塔屏住了呼吸,开始瞄准。她知道自己刚好在犴的下风头,犴是闻不到人的气味的,可以放心地瞄准了再射击,做到一枪放倒这个庞然大物,不浪费一颗子弹。当然有好枪的话,最好是打中犴的头部,这样可以一枪毙命,省去了打伤后跟踪并捉它的麻烦。但是她不敢瞄犴的头部,不是她的枪法不好,而是她的枪不给力。因为这支俄国制造的单子儿步枪实在太老了,枪管已经被射出的子弹磨得松松垮垮的,精确度下降很多。而且利用使用过的弹壳再造的子弹也很不给力,子弹是圆头的,装上去的黑火药劲儿小,子弹射不远。如果没有十分把握打中头部,那还不如去瞄准它的胸部射击,巧了打中心脏也可以一枪就打死它。即使打不死,也是重伤,跑不了多远还是会被抓到,这样仍然可以节省宝贵的子弹。

从小跟着爸爸学习狩猎,经过多年的磨炼,阿佳塔已经是老猎人了,所以见到猎物也不着急。她瞄准了犴的胸部,用食指缓慢均匀地压动着扳机,同时确保枪身纹丝不动,直到扳机到达极限自然击发。随着砰的一声枪响,那头犴四腿瘫软轰然一声倒地,四条腿开始痉挛。

打中了!而且是要害部位,受到重伤的犴可能不用她很费力气去跟踪制服了。阿佳塔大喜,不慌不忙地拉开枪栓,看准了退出的弹壳蹦落的地方,然后从缠在腰间的狍子皮制作的子弹袋中掏出一枚子弹压上枪膛,又弯腰捡起了那枚还有些发热的空弹壳,放进了子弹袋。

阿佳塔端着枪不慌不忙地走到了犴的旁边,看到那犴鼻子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把鼻子前的草吹得忽闪忽闪的,胸部有一个弹洞,身体下方一缕鲜血在草地上流淌蠕动。阿佳塔放下了枪,掏出一根随身携带的皮绳,准备上前捆住犴的前腿。没想到,当她的手刚刚触及它的一只腿时,这犴突然一挺,竟然要站立起来。阿佳塔急了,决不能让它起来,如果跑了,没有猎狗,追上它就要费劲了。还未等犴完全起身,阿佳塔便迅疾跨上了犴背,一把抱住了犴的粗壮的脖子,意图把犴按倒。可是,这头受了伤的三百斤重的大犴,力气依然不小,竟然驮起阿佳塔站了起来,并踉踉跄跄向林子里跑去,意图甩掉身上的东西。跑了二十多步远,又坚持不住,前腿一弯跪在了草地上。接着它又站起来驮着阿佳塔在林子里兜着小圈子跑,还不时尥蹶子蹦一蹦,阿佳塔死死地抱着犴的脖子就是不松手。这样反反复复僵持了很久,这头顽强的犴甩不掉阿佳塔,而阿佳塔一时也拿它没有办法。此时,最有效的制服方法应该是在地面上,有人从犴的前侧方,伸手抓住它外侧的前腿,狠命地连拉带绊放倒它,让它无法再次起身。这不仅需要力气,而且需要高超的技巧,只有强壮的猎人才能做到。阿佳塔想,她现在说啥也不能从犴背上下来,反正它已经伤得不轻,再坚持一会儿就能把犴耗倒。

突然,这头犴不知怎么了,瞬间轰然倒下,把阿佳塔也摔了出去。阿佳塔吓了一跳,懵里懵懂转过来脸来一瞧,见一位穿着狍皮猎装的男人正压在犴的身上,抬起脸来露出整齐的白牙冲她一笑。哇!帮忙的来得正是时候。

那是一张有别于鄂温克人的脸,英俊年轻,这第一眼无法再从阿佳塔的记忆中抹去。他有一张白皙的长脸,略微上挑的长眉,温和而深邃的黑眼睛。他的右手紧紧攥着那犴的左前腿,左手扳住了犴的长角,右膝跪在犴的前胸部,用全身的力量压上去,使犴动弹不得。好有力道啊!

阿佳塔的脸腾地一下子发烧了,这是姑娘见到陌生而英俊的男人的第一自然反应。短暂的羞涩之后,她想起了自己此刻应该做什么,迅速爬了起来,抽出了腰间的猎刀,从犴的头前绕到右侧,紧挨着这个年轻人跪下去,将猎刀刺进了犴的喉咙里。

犴流了很多血,不再动了。两个人都松开了手,坐在犴的身旁,喘着气,看着它的血水缓缓地流向前面的一处小凹坑。

虽然妈妈反复叮嘱过她,未婚姑娘见到陌生男人不要说话,可阿佳塔还是忍耐不住了。她看出来了,如果她不说话,这个好看的小伙子也不会和她说话,那也太尴尬了,毕竟人家帮了她的大忙。阿佳塔抬眼大胆地盯着年轻人的眼睛,轻声地让自己的话语飘了过去:“谢谢你!多亏你来了,不然还不知道要多久。”

小伙子很不好意思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说:“赶巧碰到了。”然后站起身,从自己腰间拔出猎刀,开始熟练地给犴剥皮。年轻人个子高挑,身姿矫健,动作迅速而有力。阿佳塔用欣赏的眼神看着他在眼前忙碌,很享受这一时刻。

“你是哪个乌力楞的?”阿佳塔非常想知道他的一切,柔声地问。

“卡力拉乌力楞。”年轻人不大爱说话,但声音很耐听,嗓音低沉而且干净。

“我叫阿佳塔,你叫什么名字啊?”

“达瓦。”

“达瓦?挺好听的名字,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你啊?”

“我是今年初从满归那边过来的。”

满归过来的?莫不是倒插门的女婿吧?已经是人家的了,阿佳塔不免心里一凉,他要是个单身的该多好。

“你是鄂温克人吗?”阿佳塔问完后悔了,人家一口流利的鄂温克话,怎么可能不是鄂温克人?不过,从他的皮肤颜色和眼神里说不出来的味道看,倒是很像擅长种地的达斡尔人。

“我爸爸是鄂温克,妈妈是达斡尔。”

噢,难怪。达瓦可能长得像妈妈,所以不太像鄂温克人。

说着话,犴皮也剥完了。达瓦开始把犴卸成大块儿,阿佳塔也站起来帮忙,两个人一会儿就把犴卸成了五大块儿,然后将犴头和内脏留在原地,将犴肉捆在马背上,牵着马往山下走。

阿佳塔问:“你怎么没有带枪?”

他说:“出来溜套子来了。”

溜套子?鄂温克人很少干这个,听说达斡尔人很擅长这样。“你从来不用枪吗?”

达瓦点点头。啊?阿佳塔半信半疑,看他刚才那么熟练地给犴剥皮,可不像不会打枪的。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打猎?”达瓦终于发问了。

阿佳塔高兴了,这说明达瓦开始对她感兴趣了,她也感受到他在用热烈的眼神看着她。她告诉他,按规矩姑娘不应该出远门打猎,但是她爸爸没有了,家里只有老妈妈和七岁的弟弟,所以只能她撑起家的生活,出来打猎。没事的,她枪打得很准,现在完全可以像男人那样打到猎物,供养全家。

到了一条小路口,阿佳塔知道要分手了,那条路通向达瓦的乌力楞方向,真的很不舍。阿佳塔从马背上卸下两条犴腿,放在达瓦面前,热情地盯着他的眼睛说:“这个你拿去,本来应该分给你一半,但我怕你背不动。”

他们俩偶遇是个奇迹,命运之神把他送到阿佳塔面前,他像一道打开了她心扉的阳光,但现在他们又要分开了。她胸部在起伏,呼吸有些急促,柔柔地和他说再见:“达瓦哥,我要走了。”

四目相对,两个人好像都看懂了里面不好直接说出来的东西。

回来后,阿佳塔再也无法忘记达瓦,可以说到了日思夜想的份儿上。他那白皙英俊的脸庞,富有弹性的步伐,柔韧而有力的背影,时常出现在眼前。达瓦真正吸引她的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反正感觉他身上有一种东西在吸引着她。每当有人聊起达瓦的事情,阿佳塔会聚精会神地听,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阿佳塔认识达瓦的媳妇,那个叫玛利亚的女孩子,是一个还算好看的姑娘,话不多,见到人总是羞涩地笑一笑,静静地坐在那里绣花儿。她说她从来没有跟着男人们出去打过猎。阿佳塔很羡慕她,觉得姑娘就应该像她那样生活。同时也很嫉妒她,她怎么就那么好的运气,招来了个那么好的女婿。

本来应该很寂静的布洛古鸠山的山坳中,传出了一阵阵由一群男人嗓子里发来出的日语朗读声,在无边际的深林中回荡。

栖林训练营就坐落在这片山坳中。训练营很像一座很大的中式四合院,全部由木刻楞组合而成。朝南的一排木刻楞是办公室、电台室、医务室和狗舍,办公室实际上是远藤上尉的办公室兼宿舍,狗舍里养着两条德国黑贝军犬。左侧的一排是日本军人的宿舍,住着四十个日本兵。右侧一排是鄂温克猎人的宿舍,住着这次参加集训的四十个猎人。南面的一排木刻楞被足可以通过一辆卡车的大门分为两座,大门左侧挨着日本人宿舍的是弹药库和两个禁闭室,大门右侧是伙房和仓库。院子中间空地是训练场。训练营周边有一圈一米半深的战壕兼排水沟。大门口平时总有一名日本士兵在持枪站岗。大门外,在浓密的柞树林中间有一条带有车辙印的土路,顺着山坡蜿蜒着伸向山下,消失在一片白桦林中,这条路是通往西面六十华里的乌其罗夫村的,那里驻有很多日本人。白桦林那边不远处,就是布洛古鸠山谷。一条不宽的阿巴河,沿着山谷向西流淌后汇入额尔古纳河。

今天,在猎民宿舍兼教室的木刻楞内,翻译楚鲁正在给鄂温克人上日语课,猎民们坐在两排大通铺上听课。大通铺上,每个人的睡铺位置都铺着他们自带的犴皮或狍皮褥子。因为天热,大家都是把皮褥子的光板面朝上铺着,这样既不热,又隔潮湿。大通铺的最里面的地上,一个叫山野的日本军官和一个日本兵坐在自己带的简易木板凳上,在监课。

“拉菲,你跟着我说,我听一听。”楚鲁叫起了一位高大健壮的小伙子。

“奥哈哟古扎依玛斯。”

“奥哈呦古扎依玛色。”拉菲很不情愿地学了一遍。

“好好听我说,奥哈哟古扎依玛斯。”

“奥哈呦古扎依玛色。”

“不对,再来一遍。奥哈哟古扎依玛斯。”

“奥哈呦古扎依玛色。”拉菲的固执,引来了猎人们的小声哄笑,如果不是山野坐在那里,应该是哄堂大笑。

楚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笑了:“还是不对呀,你怎么就是说不好呢?你的舌头可能和别人的不一样吧。”楚鲁微笑着调侃道。

“我的舌头和你的一样,挺好的啊,你看看,你看看。”拉菲伸出了长舌头,还舔了舔鼻子尖。

“是那帮小挫巴子的舌头不好。”拉菲斜了一眼山野,有点儿坏笑,没有丝毫想纠正自己发音的意思。

猎民们又憋不住笑了,有的还歪头看看那两个日本人。

楚鲁对这些鄂温克人也没有办法,但心里在替他们担忧,因为他瞧出一脸懵懂的日本人不高兴了。他还焦急的是,放肆的拉菲并没有要打住的意思。

“这帮家伙也不知道怎么生的,生下来就舌头短,还有点硬,不会打弯,跟猞猁鸡巴似的,几里哇啦的,我宁可听乌鸦叫唤,也不愿意听他们叫唤。”拉菲大胆地看着日本人说。

哈哈哈哈,猎民们被这句话彻底逗笑了,爆发出长时间的哄笑,有几个少年竟然笑得前仰后合,动作有些夸张。

山野腾地一下站起来了,圆圆的脸憋得通红,怒目圆睁,厉声问道:“楚鲁,他们为什么在笑?”

楚鲁这些年给日本人当翻译,已经为了保护同胞练就了一身随机应变的本领。他不露痕迹地解释道:“拉菲在说笑话,他说他的舌头不好使,把大家都逗乐了。”

山野表情松弛下来,但依然半信半疑,便转移话题,指着拉菲厉声训斥道:“你这个蠢货!连一句简单的话都学不好。野人!”

山野见高他半头的拉菲下颚微扬,用不屑的眼神斜眼瞧着他时,内心翻搅起来,怒火中烧,对着拉菲吼道:“奥哈哟古扎依玛斯。”

“奥哈呦古扎依玛色。”拉菲也是怒目圆睁,吼着回了一句。

“巴嘎!”山野彻底被激怒了,抬手便狠狠地扇了拉菲一嘴巴子。随着一声脆响,拉菲的左脸上立刻泛起了红红的印子。

这下子可把拉菲惹急了,他居高临下一把揪住了山野的衣领,抬手就要出拳揍他,但还未等他的拳头落下,便被身旁的达瓦一把给抓住了。

“不行!我的老弟,这样不行的。”达瓦在劝着拉菲。

“干什么呢你?拉菲,把手放下!把手放下!”瓦西里大叔也赶紧过来,边训斥拉菲边把他揪着山野的手给掰开了。

“巴嘎!”山野被弄懵了,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还手揍他,一时下不来台,便狠狠地冲着拉菲又骂了一句,转身把马靴踏得嘎嘎响,愤愤地向木刻楞外面走去。

“混蛋!去干你妈去吧!”拉菲也不示弱,冲着他的背影吼道。

山野放慢了脚步,显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转身,一直走到门口,拉开门走了出去。

那个日本兵也被这种氛围震慑住了,一言不发,跟着山野出去了,临走还轻轻带上了门。木刻楞内狂风暴雨般的气氛舒缓了下来。

拉菲喘着粗气转过身来,又冲着达瓦嚷嚷:“你这个没有志气没胆子的家伙,跟兔子似的,怕这帮球一样的家伙干什么?”他心想,要不是达瓦拉架,我非把那个短腿的日本家伙打成一摊屎。没有本事的笨蛋,倒插门过来的达斡尔人就是不行。就连打枪都不会,整天弄个套子啊夹子啊的,逮一些兔子啊野鸡的,有啥出息,一辈子也成不了好猎人。

达瓦知道拉菲在想什么,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好像也没有生他的气,很平静地坐回了铺位。

这时,楚鲁过来了。他劝了几句:“你们跟日本人这样是不妥当的。你们即使不笑,他们心里都会认为你们在笑话他们,所以你们以后要小心点儿,要和我学,看上去对他们很尊敬。这帮家伙即使再讨厌,你们也要忍一忍。汉人有一句话说得挺好的,退一步海阔天空。他们势力太强大了,而且挺狠的,你们惹不起,惹急眼了他们会杀人的。别忘了,头一年集训,那个逃跑的叫刚柯的小伙子,被关在乌其罗夫,后来死到那里了。”

拉菲的气还没有过,气哼哼地说道:“这帮混蛋胆小鬼,刚来就把我们的枪给收了。等回去的时候,把别力弹克拿到手,我非像打死狼一样打死山野,一枪就行。”

瓦西里不紧不慢地发话了:“楚鲁说的话,我们要听进去,好猎手不是像拉菲这样的。就跟咱们打猎时候一样,我们不能进了山就大喊大叫的,要耐心地静悄悄地才能打到猎物。”

拉菲见瓦西里说话了,也就不再吭声了,但他还是鄙夷地瞪了达瓦一眼。达瓦也不在乎,还冲着他笑一笑,那眼神很宽容,好像在看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拉菲觉得好无趣,难道我真的不对吗?心里不免产生了些许自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