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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海洋:太行山作证(散文)

来源:民族文学 | 金海洋(朝鲜族)  2018年07月27日16:55

胡家庄战斗

在高耸的太行山山脚下,有一个叫胡家庄的村庄。当年朝鲜义勇军和日军激战的“胡家庄战斗”就是在村庄和太行山接壤地带展开的。如今,在旧战场遗址,有座高耸的纪念碑迎风告诉人们,当年中朝两国的热血青年们,一起战斗在这里,一起流血在这里,更有四位朝鲜义勇军年轻将士和十二位八路军战士牺牲在这块热土上。

艾青为牺牲的朝鲜战友呼唤:

亲爱的战友们,/请安息吧!/在为自由而战斗的中国土地上,/阳光与云影将抚拂着你们的坟墓。/我们将继续你们留下的事业,/带着永远不会顿挫的意志,/战斗着——/直到我们最后的一口呼吸。

——《献给反法西斯斗争中殉难的朝鲜烈士们》

1942年12月12日拂晓。天刚刚朦胧亮,村民们和朝鲜义勇军战士们还在熟睡。突然,村角响起猛烈的机枪声。原来,在前几天黑水河战斗中,日军受了损伤,为了报复,一百三十多名敌军,其中包括八十名日军和五十多名伪军,带着迫击炮包围了朝鲜义勇军分队驻扎的胡家庄。每晚不让他们安宁的朝鲜义勇军,是日军的心患和眼中钉。

朝鲜义勇军战士们从地铺上爬起来,各自抓起身边的长枪,准备突围。外面晨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出乎敌人意料,队长金世光决定选择难走的西北高处突围。他们走出村子不远,前面便传来日军的脚步声,晨雾中的对手小声询问:“谁?”金世光用熟练的日语答道:“他们向下逃跑了,快追!”只听见焦躁的日军立马向下移动,而义勇军战士们趁机向西北转移。但很快日军感觉受骗,转身追赶过来。近距离枪战是难免了。义勇军分队留下部分战士掩护射击,让多数人冲出包围圈。

这时,驻扎在邻村的八路军听到枪声突击过来,在敌人包围圈外,冲击日伪军的防线。在胡家庄东部开阔地开始了你死我活的激战。

就是在这次突围战中,留下来掩护战友们撤退的战士里,韩清道、朴哲东、孙一峰、王现淳四位同志英勇牺牲。此外,金世光和赵烈光负伤,另有两个同志失踪。而其中的一位失踪者正是金学铁。

金学铁一直掩护战友们撤退,突然被日军子弹打伤大腿骨,从陡坡滚下去,一头撞在岩石昏了过去。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敌人的担架上,被送往元氏县城。金学铁回忆道:“受伤的腿沉重得简直像一条木杵,喉咙干渴得像在被火烧,出血过多的恶心和伤处的疼痛是非常难忍的。”

金学铁随即被押送石家庄日本领事馆看守所关押审讯。

在太行山深情俯视的战场上,八路军将士们为救出义勇军战友开展了殊死的战斗,他们的血和朝鲜战友们的血凝结在一起。太行山永远记住了他们年轻的容貌和骄傲的身姿。

日军撤走后,胡家庄的乡亲们对朝鲜义勇军战士们的牺牲悲痛万分。往日和他们一起亲密生活的场景历历在目。他们离开父母兄弟到陌生的异国他乡,为抗击共同的敌人——日本侵略者流血牺牲。

为了朝鲜烈士们的遗体不被日军糟蹋,乡亲们决定将牺牲的四位青年的遗体转移到安全的根据地——赞皇县。但路程相距百余里,且走大道万一被日军发现,乡亲们性命也难保。自愿参与的八名胡家庄农民,用担架抬着四位青年的遗体走上了崎岖不平的山路。一路躲过日伪军的哨所,千辛万苦到达赞皇县,终于将四位英烈安葬在根据地安全的山坡上。谢谢你们,朴素的胡家庄的乡亲们。朝鲜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时隔七十多年的今日,朝鲜义勇军四位年轻的烈士依然躺在中国的大地上,鼓舞着我们的心。

石家庄日本领事馆拘留所

虽然朝鲜义勇队(1947年7月改名为朝鲜义勇军)直接受彭德怀的八路军司令部指挥,但同样是在石家庄,日军却把八路军战俘和朝鲜义勇队战俘分离关押。八路军战俘营规模较大,相对而言日本领事馆看守所规模较小。因为当时朝鲜被日本占领,日本把朝鲜人战俘当作国内反日政治犯看待,因此强制关押在日本领事馆看守所。经军事审判,朝鲜义勇队战俘或被就地执行枪决,或押送日本本土监狱关押。区别在于如果纯属战俘送日本监狱,有侦探特务嫌疑的就地枪决。

金学铁经几次审讯被归属纯战俘,等待军事审判押送日本监狱。金学铁受枪伤的大腿经简单处置捆绑,流血止住了,但炎症不予处置。原因是金学铁强忍伤口的疼痛,绝不写日军索要的“悔改书”。金学铁自豪的,正是自己能够坚守久经考验的中共党员的信念。

金学铁被关押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看守所走廊尽头的铁门哐当打开,有新的战俘送进来。金学铁从自己牢房的铁门上的小窗口往外一看,愣住了。是自己的亲密战友马德山被押送进来。见到战友的喜悦却因相会场所而瞬间转为忧虑。马德山见到金学铁却喜出望外。因为“胡家庄战斗”以后,金学铁一直生死不明,而马德山今日确认了金学铁还活着。这就足够狂喜了呀!马德山被关押在隔壁牢房。马德山又名李源泰,1911年生于朝鲜庆尚北道。

马德山被提审多次。后来令马德山吃惊的事终于发生了。马德山由于日语不熟练,听倒可以,说就困难了。审讯他的日军军官对他说:“你作为大日本国民为何反对天皇?你们朝鲜人当中也有不少效忠天皇的青年,前途无量。”之后,他叫唤一名日军军官的日本名字,让他进来。当这位日军青年军官进屋,马德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竟是自己的朝鲜义勇队战友申容纯(又名柳斌)!原来申容纯是日军潜派进朝鲜义勇队的特务。日军军官说:“他就是你们朝鲜青年的榜样。”并让申容纯担任马德山的审讯翻译。

马德山被俘是在北平(今日北京)。他是到北平招募朝鲜青年加入朝鲜义勇队的,算是征兵人员,并无刺探日军军情任务。但是,申容纯在翻译过程中故意把马德山的供词引向军事刺探的方向,令马德山不安。马德山虽不能说日语,但都能听懂,故警告申容纯给予正确翻译。但申容纯还是执意歪曲翻译,想置马德山于死地。因为马德山的被俘正是申容纯告密所致,活着会是他的严重心患。气极之下马德山端起身边玻璃烟灰缸砸向申容纯的脸,申容纯头部被砸中出血。这下审讯一泻千里,马德山完全成了军情刺探特务。

有一天早晨,马德山的牢房门打开,马德山被叫出牢房。在经由金学铁牢房时,马德山通过小铁窗投进一个纸条。马德山被押走后,金学铁展开纸条,上面写着:“学铁!我最亲爱的战友永别了。我今天被押送北平执行枪决。是申容纯的出卖使我被俘。你千万要活着,为我报仇。”纸条被金学铁的眼泪弄湿了。他把纸条和眼泪一起吞下肚里,也把永恒的仇恨吞下肚里。当时规定执行枪决一定要在被俘地。马德山1943年6月17日在北平东厂胡同28号日军监狱就义(日本内务省警保局《特高月报》昭和十八年一月份记录)。

但上天是不公的。申容纯在日本投降后,公开从日本返回首尔,声称自己是从日本监狱释放出来的,以此作为抗日将领享尽富贵。半个世纪后,当金学铁有了机会访问首尔,与往日抗日同仁聊天时偶然知道了申容纯的踪迹。天公又一次不公的是,申容纯刚刚去世半年。终究未能为马德山报仇,是金学铁毕生的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