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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记录也是一种善 

来源:谢有顺说小说(微信公众号) | 谢有顺  2018年07月27日09:25

影像是历史的眼睛,也是现实的摄魂术。它理应是对世界忠直的观察、记录、发现,而非对世界的提纯、美化,或者丑化。伍尔芙宣称,图像“不是争论”,“它们就是事实直接对眼睛所说的未经加工的声明”。这个由机器所作的记录,当然比文字更加中立、客观、可信,而我们能够将一些不该忘却的现实以影像的形式牢记心中,显然是对想象力和同情心的一种拯救。

然而,在这个图像时代,对世界单纯的写实已经不够吓人,所谓的真实,必须被加强,甚至需要加以拼接、修饰或导演,才能起到应有的观赏效果。有那么多人热衷于新的影像造假,原因正在于此。可是,影像创造了多少同情和感动,也就使多少同情和感动萎缩,因为影像的力量被过度使用之后,必然会导致对这一力量的损耗。这个时候,重申影像最为基本的功能——以个人的角度记录真实,反而成了意义重大的事情。

有人说,一句真话比一个世界的分量还重,那一段真实的生活呢?

在这个纷繁、混乱的世界,一部好的、真实的短片,有时就像是关于生活和世界的最好的引语,它把我们引向世界幽深而隐秘的核心。因此,从我出发,从我的个人感受出发,记录我的世界,表达我对生活的看法——哪怕是对生活偏僻而孤独的看法,也会扩大真实的边界。

但更多的影像制作者,满足于在影像中创造世界的戏剧性,或者通过影像中那些被过度选择的瞬间来建构他的美学。很多影像背后的美或痛苦,其实都是被建构起来的。有些人,拍摄角度刁钻而古怪;有些人,摄像机在他身上,是一个富于侵略性的器官;有些人,把摄像当作单一的艺术创作,而遗忘了它的纪录功能;有些人,干脆摆拍。这些影像制作者,都冀望于在非常态的世界里,建立起独异的观察世界的方式。他们缺的是和世界和平相处的平常心。从骨子里说,他们是一群对现实漠不关心的人,在他们眼里,更多的是超现实——那种被刻意建构起来的虚假的现实。

我曾经看过一个电视台举办的短片大赛,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些忠直的现实主义者。他们对日常生活的记录,有在场感,也有个人的角度。那些短片,几乎都是由那些“决定性的瞬间”所构成,但我分明能通过这些作品看出,记录者一直把自己当作是这个世界中的一员。他的摄像机,一般不惊扰对象,不嚣张,是真实的,日常的,会心的,具体的,诚恳的……这是作者的摄像角度,也是他们的道德态度:为一种现实、一种生活写实,这本身就是一种善。

很多好的短片的世界观由此而来。

好的短片最重要的特点之一,是制作者怀着对生活的尊重和热爱。因为尊重,他们不俯视生活,而是重视让生活自身发声。所以,他们选择的角度普遍是平的、低的,这在客观上造就了这些作品具有了一种拒绝被选择的美学效果。因为热爱,他们的镜头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游走,不夸张,也不偏激,而是怀着对世界的平等心,公正地理解对象。不因这些影像而哭泣,不被这些影像所吓坏,不忘记那些普通的面容,或一条狗的欢乐,或一个漂浮中的塑料袋那轻逸的身影,不藐视日常生活中最平实的一面,不刻意抓拍那些惊恐或痛楚的表情——但一些人真实的眼神,同样能够让我们感受到事实的力量,细节的力量。

它们是没有被过度选择的本然生活,可是,许多时候,我们已经不再注意这种本然生活,而是把目光都投向了那种演绎的、虚构的、剪辑过后的生活。电视剧的盛行,展示出的正是这种戏剧人生的魅力。但生活并不会按照小说、戏剧的方式展开,那种危机四伏、命运跌宕、高潮迭出的生活,不过是编剧一种想象,真实的生活更像是散文,没有中心,没有主线,一地鸡毛,但也不乏一些精彩的场面和细节。因此,电视连续剧是探询生活内部的逻辑,而短片更多的是对生活中那些“决定性的瞬间”的目击和记录。

或许,很多人会觉得,没有足够的时长和情节支撑的短片,记录的不过是世界的表象,缺乏深度。它在还原一段生活时拒绝被选择,也就意味着它失去了深入世界的意义路径。然而,这个世界面临的并非意义的饥饿,而是意义的过剩,相反,关于这个世界的表象,常常被人忽视。

没有表象,就没有可信的深度。

当我跟随各种摄像机在世界的表象漫游时,发现表象常常就是世界的全部。所以,在今天这个时代,看见比想象更困难,也更重要。

“我”的意义就在此时凸显出来。我来了,我看见,我记录。假如这个世界,每一个人都是生活的观察家,每一个人都真实地说出自己所看见的,每一个人都不放弃“我”的角度,不屈从于“我们”的角度,个体的意义就能得到昭示。世界是由许许多多的“我”构成的,而每一个“我”的背后,都站立着属于“我”的事实、立场和想象,这个世界才称得上是丰富的、真实的。

让每个人都说出真实,这些真实就会使世界变得有重量,正如让每个人都发出声音,这些声音就会汇聚成大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