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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时代写作者与写作形态的碰撞

来源:《收获》 |   2018年07月26日09:08

主题:2018清华大学青年作家工作坊

时间:2018年7月22日13:30-17:30(-最后一天圆桌会议)

地点:清华大学文科图书馆四楼凯风会议室

 

程永新(《收获》主编):

大头马能够把自己的笔名起为“大头马”也是挺勇敢的。我读了她的小说不止一篇。我觉得她是7位年轻作家当中特别有特点的,她奇思异想,还有写作自由的精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格非老师很厉害,说她语言上有《万历十五年》的影子,这个是我感觉到但是没有说出来的。工作坊一个星期的研讨,这种对话、沟通,无论是正面的肯定或者是提的一些批评的意见,我们希望这些年轻的写作者在以后的写作当中都会慢慢呈现它的效果。

当代文学的主战场早就转移了,这一代写作者对手不是莫言、余华,不是网络小说,而是《王者荣耀》。

 

大头马:当代文学的主战场早就转移了,这一代写作者对手不是莫言、余华,不是网络小说,而是《王者荣耀》。

大头马(青年作家):

我跟其他几位作家的区别可能就是,班宇是理科生,我也是一个理科生,在写小说之前在IT公司做产品经理。产品经理这样一个职业,我大概给大家描述一下,他大概的流程是:首先要从用户需求出发,然后通过信息跟数据的收集、分析去设计你的产品,然后再去把这个产品交给技术人员,让他们在技术层面实现这个产品,最后让这个产品上线、发布。比如说一个微博它就是一个互联网产品,再比如说我们现在手机上用的很多App,一个App就是一个产品。我之前的工作就是做这个事情。

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可能是非常潜移默化的,用这种产品思维去写。比如说在写之前你会去想你要写什么、你要写给谁看、你希望写出来是什么样的东西。接着你去建立这个产品,这个过程其实也有点像盖房子,首先作为一个工程师需要有一张建筑的绘图,然后要指挥不同的人去完成这个房子的各个部分。在这个过程中要考虑地基、要考虑钢筋结构、要考虑砖块的选择、水电怎么处理,各个部分的功能性的区分,最后你可能要去考虑一些装饰性的部分。但是不同的是,写小说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去完成这样一个大的系统性工程。

从这个思路出发,我一直在问自己:一个产品可以是什么呢?一个产品可以是一篇短篇小说也可以是一篇长篇小说,也可以是一本短篇小说集。在这里想着重谈一下“短篇小说集”这个东西。

我一直以来对短篇小说集都有一个看法,不是说短篇小说而是短篇小说集,或者以书这样一种形式出现在大家面前的短篇小说集合。这样一种东西它在创作的时候需要被当作一个整体来考虑,也就是说,我希望一个短篇小说集不是一些短篇小说很随意地被放在同一本书里,而是被更加深思熟虑地设计,在创作一开始就要作为整体被考虑到。

比如说奈保尔的米格尔街,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哈金的《小镇奇人异事》,其实他们在我的眼里都是这样一个具有高度完整性的作品。从这个角度出发,他们其实是具有内部一致性和外部完整性的一件作品,而不是多个短篇小说的集合。这样它和一个长篇小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再极端一点去说,比如《寒冬夜行人》、《人生拼图板》、《作品第一号》这样的小说是长篇小说吗?它们可以被视为是短篇小说集。如果从产品思维的角度继续出发的话,小说长度就可以被打破,比如说《作品第一号》这样的作品,不知道在座各位知不知道这样一部小说,这部小说是法国小说家写的,形式是一副扑克牌,可以随意洗牌打乱,每一次打乱都是一部新的作品。它其实是解构了作品内部的线性顺序,探索小说外部完整性边界的这样一部作品。

还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人生拼图板》,法国小说家佩雷克的作品。这部作品是通过建立一个作品的时空立体感,去重新定义一部作品的物理存在体积。这个词是我自己发明的,就是“物理存在体积”。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现在的小说无论它描写的内容是什么,它被展示出来的方式是二维的、是平面的,是一本书的形式存在在纸张上的。《人生拼图板》这本小说讲的是一栋大楼里各种各样居民的生活,它组织内容的方式是一个一个房间为单元去组织的,以物理空间上的方式。

可不可以再推进一点,既然他讲的是一栋大楼的故事,可不可以以一栋楼的方式展示它。譬如建立大楼的玩具模型,把每个房间的小说的内容刷在玩具模型房间里的墙上,让这个小说并非以一本书而是以一个立体模型的方式去呈现。我们可不可以再推进一点,把这个玩具模型变成一栋真正的大楼,可不可以再推进一点,把小说的内容以真正表演的方式呈现出来。

可能说到这里大家有人会问,这就不是小说了,这是电影、是话剧、是游戏,为什么不呢?我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看法,当代文学的主战场早就转移了,这一代写作者对手不是莫言、余华,不是网络小说而是《王者荣耀》。现在去二三线城市包括农村地区看一看,现在那些十几岁小孩儿很早不念书了,不是没有条件念书,现在总的来说边远地区教学条件比以前好很多,他们有这个条件有钱去念书。但是他们不去上学,他们每天就是找一个地方打《王者荣耀》,教室是空的,正好前一段时间有分析写作调查这件事情。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经历这100年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100年,科技文明爆炸式发展。英特尔创始人戈登·摩尔提出过一个定律叫做摩尔定律。这个摩尔定律的意思书面来说,当价格不变时,集成电路上可容纳的元器件的数目,约每隔18-24个月便会增加一倍,性能也将提升一倍。也就是说每一美元所能买到电脑的性能在18-24个月就会翻一倍以上,这个定律深刻地揭示了时代信息技术发展的速度。这个问题不光是小说、文学所要面临的,包括电影、游戏这些东西都在面临这样一个科技飞速进步的挑战,这个问题可能飞氘老师会比较清楚一点。现在电影有3D电影,有AR、有VR出现,这些技术都会直接影响艺术的范式的翻新。

再回到小说,我们现在的写作在未来还会以书的形式展示出来吗?我觉得很可能不是。它可能是以一个网页、一个App或结合其它媒介某种形式展示出来,譬如说游戏。游戏里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工种叫做游戏策划,游戏策划和小说家的角色非常接近,因为他们都是先构筑一个世界观,然后再去创作一个故事,他们所要处理的东西有人物、有剧情、有情感。

然后在一些比较大的游戏公司里,这个策划、这个工种还会继续细分,比如有世界观架构师,他专门处理整个世界观的建立。有专门负责台词的、有专门负责人物的。去年任天堂有一个游戏非常火叫做《塞尔达》,这个游戏是目前世界上销售量排名第二的,排名第一的是他的一个前作,也是《塞尔达》。

这个游戏创造了一个开放的世界,它有主剧情,但是玩家可以不用按照主剧情去走。可以在这个世界里做任何事情,就像真实世界一样,可以在里面生活。

在我看来这个游戏其实就是一部小说,和陀斯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博尔赫斯的小说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是在创作一个世界,让我们在这个世界里探索。

回到小说,我们这一代是往后的小说家,要面对的东西不再仅仅是语言、叙事、主题这些基本问题。不是说这些基本问题不重要,我们要面对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媒介、载体、形式的变化。这些看似是文字以外的东西,但其实也是小说内容的一部分,是创造性的一部分。我们不可能不去面对真实的世界,不可能去选择性忽略这个世界的主线剧情,不可能沉湎在古老记忆沉睡过程中,将自己封锁在小说家狭窄的知识群体里创作,如果是这样小说虚构性必然被其他东西掠夺掉,比如游戏、比如电影、比如其他新的媒介,然后小说可能变成自娱自乐的游戏。这是我今天想说的。

 

程永新:

大头马非常勇敢地表述了她的文学观点,因为科技、因为网络、甚至是因为游戏,她对文学的一个基本的判断。这里还有好多专家、学者,这个问题也比较大,我想待会儿也可以来讨论。

下面请董夏青青。去年“收获文学排行榜”评委专门推荐了她发在《人民文学》上的短篇《科恰里特山下》,我当时印象很深,写得非常好。董夏青青的文字非常成熟、老道,写得非常扎实,生活的质感在她的作品当中体现得非常充分。

 

董夏青青:四件和文学有关的重要事情

董夏青青(青年作家):

我本来想把自己的几篇创作谈编辑整理一下在这次会上做一个发言,但是昨天改变了主意,我突然回忆起来自己生活中有几件事情很重要,但是并没有机会把它写到创作谈里面,现在我想在这儿聊一下。

首先一件事,我是怎么从学生写作文的状态,意识到我以后可能想把作家作为一个职业。当时是高一,初三毕业的暑假我去湘西凤凰玩,回来以后写了一篇散文《江河中的故乡》。当时正好湖南在举办“纪念沈从文诞辰一百周年”征文比赛,面向全社会征稿,我也投了,后面得了一等奖,黄永玉先生给颁奖。

后来机缘巧合,有一次王跃文老师到新疆,我第一次见到王老师,他说,董夏,你知道你那个沈从文文学奖是怎么得的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你当时运气好,我作为评委,我到评审办公室,编辑指着两沓稿子中间一沓说,王老师您就看那沓稿子。王老师说好,他一拿起来第二篇是我的。王老师说觉得这篇稿子可以,编辑说王老师您看错了这篇是我们已经淘汰了的,您应该看另一沓。王老师说我觉得这篇还行把它抢救一下吧,就把它抢救回来了。

随着他后面看的稿子越来越多,他有一个想法,他跟当时文联主席谭谈老师聊了一下,说我们把这个奖给一个小孩儿会不会很好。黄老先生把奖杯给一个小孩儿会不会有一种文学的继承,像把一个火炬传递给下一代。几位评委老师说这个主意不错,我就得了那个奖,突然一下被肯定了写作能力。当时,当地的报纸在头版报导这件事情,给了我极大的写作信心。

第二件事情,它决定了以后我的文学观念的一个成型。我读初三到高一那两年是新概念作文大赛在全国最风靡的时候。那个时候我特别向往,我很想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当时我爸爸买了很多韩寒和郭敬明的书,我爸爸说这是天才,尤其是韩寒,特别推崇。《三重门》简直好得不行,我赶紧看,我说这太好了。我准备了一篇参赛文章,标题是《长沙市残疾人生存现状调查》,然后我去投稿。投了稿以后等啊等,等了一年没有任何消息。

我心里就觉得很低落,这个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信,是《萌芽》主编赵长天老师写给我的。我让我家里面把这封信拍照昨天发给我了,我想念一下这封信,很短,信封和信的内容都是赵长天老师手写的。他说:

董夏青青同学你好!去年收到你的信和稿时,正是新概念作文大赛大量来稿的时候,准备等忙过了给你回信的,后因琐事耽搁一直没有给你回复,请谅解。你不但喜欢写作还能深入实际进行社会调查,这在现在的学生中是很少见的,我相信你将来会很有出息,希望继续给我们来稿。”

礼!

赵长天

2004年5月24日

 

李陀:他是多长时间以后给你回信?

董夏青青:一年。

程永新:赵长天是很好的人,他非常爱才,另外他的思维观念也非常开阔,他其实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主编。

董夏青青:

2013年,我爸当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赵老师去世了。一直没有适合的场合郑重地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因为赵老师可以不回这封信的,他很忙,能理解。但他这封信里面对我投稿内容的肯定,保存了我对文学那份爱,当时我对文学的理解就仅仅是社会调查,一种强烈介入社会现实的努力和决心。很遗憾一直没有见过赵老师。

第三件事情,就是当时我大学毕业时做了一个选择去新疆。当时我记得已经有七五事件,周涛老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董夏我给你一个选择,你可以不来,他说我把你档案退回去没有关系,你可以继续在北京工作,他说不要紧。我当时跟他说我还是想过去。周主任当时在电话里跟我说,你还想来,欢迎你,同时他说你不会后悔,来了这“偏一隅而雄天下”。当时在电话里面搞不太清楚这几个字。去了以后周主任有写一幅书法叫“偏一隅而雄天下”。它的意思就是,虽然我身处可能是一个角落,但是我面向一个时代、一个社会,这个视野是非常开阔的。我觉得周涛老师的一种具有知识分子强烈责任感的文学观念产生了特别强大的感召力,这么多年我在新疆,可以说与他的时不时的文学观念的教导分不开。

第四件事情,去年我有一位战友牺牲了。这件事情对我的触动在于,我之前一直觉得我在新疆在干吗?我出于文学青年猎奇觉得好玩在那个地方生活至今还是为了其他什么?这位战友的诗我也写在《近况》这篇小说里。它上面说,“黄沙且做瑶池液,我与天地饮一觞”。这里面其实也包含了一种观念,一种非常开阔的他对文学的、对人生的一种理解,这点让我也有了一种责任感。

我很开心是在大老师后面发言,我们两个今天中午聊天时还问到她,我说头马,能不能说其实我们的初心是一样的,我们本质上都是传统的作者。我今天想说,我对面向未来的文学观念就是回到文学的起点和原点。头马特别认真地跟我说是的,我认为是这样的。

我觉得文学是,我把我们7个小伙伴这个班可以叫做“广告狂人班”,因为我们做的都是广而告之的工作。狭义上来说,我们都是在生产一种产品,但它并不简单只是“产品”。我们每个人的文案不一样,采取的话语方式不一样。就像大宝明天见,大宝天天见,是我选择的方式。大头马是选择宝马X3的广告语,无处不担当。

像班宇他说他的写作是还账,他说觉得写这些人,写一点心里能轻松一点;大头马说,我一直在找一种颠覆不破的真理,在寻找新的时代伦理、道德、价值观的支撑点;郭爽她有强烈地介入社会的责任感;王苏辛说我一直在让自己尽可能快地成长,将目光从自我投向众生;徐衎有一种非常强大的同理心写底层,介入现实;李唐虽然说文学不是一种工具,但是他从来不把文学当成自娱自乐的玩具,他一直在回应这个社会的现实。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可不可以说DFW和托尔斯泰也是一个作家?他们都在写什么?他们都在写人类的善、人类的爱。我们一代一代的作者在做什么?我觉得是一种继承。就像是如果有一天我也写得很好,我在部队成为某一次文学比赛的评委,有机会的话我会像赵老师对我一样对其他人。昨天格非老师一番话我们特别感动,格非老师说年轻时觉得女孩子好看的千万种,等到这个年纪你觉得女孩儿善她才美。我们也是这么理解文学。

最后再说一点,我们都像是乔治·奥威尔在《我为什么写作》中说的那段话,所有的作者都是在四个混合动机驱动下写作的。第一个动机是纯粹的自我主义;第二个是审美的热情,奥威尔认为这表现为对作品形式的一种或仅仅是外观的关注;第三个动机是历史性的冲动;最后一个动机是政治目的,这是从尽可能宽泛的意义上使用“政治”一词的。这就是想要沿着某一个方向推动世界,或是改变人们对认为应当追求的那种社会的观念。

从这一点意义上,我觉得我们是一致的,我们都想回到文学的初心,我们都想要继承一种光荣的传统,并且凭一己之力,不好意思这比喻有些老土,就是将这个小的火种尽自己所能再把它这样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