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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8年第7期|陈纸:疼痛的村庄(选读)

来源:《北京文学》2018年第7期 | 陈纸  2018年07月24日08:51

作者简介

陈纸,本名陈大明,曾用笔名橙子,1971年8月生于江西省永丰县农村,发表长篇小说《下巴咒》《逝水川》《原乡人》,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天上花》《少女为什么歌唱》《玻璃禅》《问骨》《寻找女儿美华》、随笔集《拨亮内心的幽光》、诗集《时光图案》、文艺评论集《纸风景》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广西写作学会常务理事、广西文艺理论家协会会员,《下山去看红绿灯》获第六届《北京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曾就读于中国文联第七届全国中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级研修班、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现居南宁。

1

现在想来,那是潮汐,一股股潮汐,而我们,当时是一个个嬉戏的小屁孩,我们笑着,互相推搡着,忽而扎成堆,忽而排成队,我们的身子将屏风撞击得“嘭嘭”作响,仿佛战鼓,传递到屏风背后阴暗的房间里。“痛啊——痛啊——我不生了——我不生了……”一股股潮汐,从大海最深处、最远处悠悠传来。我们这些小屁孩,看着几位大人手忙脚乱、进进出出、一脸严肃,我们耐不住跟着大人们零乱的脚步想要冲进房里去,刚挤到门槛边,大人们像突然涌起的海啸,将我们轰出门槛外。屏风继续“嘭嘭”作响,我们的嬉戏更加肆无忌惮。我们开始模仿房间里的喊声,有一两个还捂着肚子,夸张地迈开双腿,翻着白眼,抬头向天,跟着喊起来:“痛啊——痛啊——我不生了——我不生了……”我们的喊声立即招来了大人们的斥责,他们像赶偷吃骨头的癞皮狗一样,将我们赶了出去。

赶出家门的我们并没收声,反而更大声,我们一齐学着喊:“痛啊——痛啊——我不生了——我不生了……”然后,累了,各自散开,我们将“痛”声传遍了整个村庄。潮汐很快蔓延了舍陂村,整座村庄被潮汐冲刷得微微颤抖。接着,就有消息传来:某某某家的媳妇某某某生了,生的男的或是女的……

——四十多年前,陈梅根老婆生她崽时,我是“听房”的小屁孩之一。如今,再看到陈梅根的老婆,人到老年的她,肚子比她怀孕时还大,两只眼睛不知何时长没啦。她腆着肚子,脸上褶成左右两团圆圆的肉,她问我:“我个崽在山东当兵,他那里离你远吗?”问完,她自豪地、粗重地“呵呵”两声。

“我像燕子呢喃,像白鹤鸣叫,又像鸽子哀鸣”——万能的《圣经》啊,疼痛与甜蜜,都曾写在同一张脸上,在阳光的照射下,有时她仰面向上,有时她俯身朝下,生命在疼痛与甜蜜交织的空间飒然作响,整座村庄也因此生动起来。有时,我真想再次站在潮汐里,在一次次疼痛中,体会这座村庄的生生不息。

三十八年前一个上午,我不记得春天,还是夏天,又或者是秋天,还是冬天。我只记得,叔坐在大厅饭桌前,一个劲儿抽着旱烟。伯母在旁催促他:“你个埋人个,你冇听到吗,你老婆在房里痛得连床板都拍断了,还不去请接生婆?”

叔这才像刚惊醒过来,他猛地叩了两下烟杆,然后,将烟杆往饭桌上一丢,甩开步子就往外冲。我晓得,他是去找江里村的罗群。方圆四五里,也只有江里村的罗群会接生。所幸江里村与舍陂村相距不远,当过兵、走起路“咚咚”响像跑步的叔,花了不到半点钟,就把罗群叫到了家里。

这时,伯母已在婶的房里。婶的喊声连同灰色的蚊帐,将整幢房子浓浓地笼罩。我的目光随着叔手足无措。我看见叔随手抓起放在饭桌上的烟杆,正要往里面填烟丝,就听到罗群将药箱“砰”的一声,放在饭桌上,瞪了他一眼,喊:“什么时候了,你老婆痛得在床上打滚,还有心思抽烟?”说完,她循着喊声隐入黑暗的房中。不过一分钟,罗群冲到大厅,对叔说:“你老婆要生了,还不快去烧水?”叔猛吸一口烟,侧着身子问罗群:“烧水做啥个?”罗群说:“烧水消毒呀,做啥个?”房间里,“哎哟嘞”的喊声越来越大,叔的腮帮子越鼓越大,他猛地往灶里吹气,要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罗群将箱子打开,取出一只饭盒模样的盒子,将盒子打开,把盒子里的器械倒在锅中的沸水里,约摸四五分钟,捞起,装在盒子里,端到房里。房里,“哎哟嘞”改成了歇斯底里的“啊”声,一声长,一声短。我站在灶前,看着叔一个劲儿往灶里塞柴火。

罗群从房里冲出来,冲叔喊:“快点!快点!去点盏煤油灯来!”叔问:“点煤油灯做啥个?”罗群说:“给剪刀消毒呀!”叔一听,猛地往房里冲,罗群拉住他,不让他进房。叔探着头叫我伯母,伯母问煤油灯在哪里?叔说在床头桌上。伯母将煤油灯送到房门口,叔忙用火柴点亮煤油灯,罗群一把夺过煤油灯,端进了房里。

房里的“啊啊”声,像一个个炮仗,每隔一两秒钟爆发一次,爆发声泛着清澄的血色,铺天盖地而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罗群将叔叫进房,我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房间里的叫声没了,像炮弹消失在无边的天宇。

我听到房里的罗群说了一句:“进来吧,生了,男的。”叔冲进房里,两三分钟后,他拎着一包东西,急急往门外跑去。伯母在他身后喊:“丢远一点,丢到村口竹林去!”叔的肩膀一颤一颤,他的声音高昂欢快:“晓得晓得,我丢得远远的,谁都看不见!”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叔拎出去丢到村口竹林的,是养育堂弟的胎盘。这是堂弟陈兵根降生那天的情景,也是我至今为止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现场听到如此真切的叫喊声,那些叫喊声离我既远又近,许是与我性别有关,我几乎本能地忘却了那些叫喊,我甚至从来没问过我母亲,问她生我时是不是也有疼痛?

我听到很多女人说:尝过生小孩的疼痛后,再也不想生了。但我还没见过哪个女人,因为怕疼痛而不生小孩的,即使真的怕疼痛,就选择剖腹产,但剖腹产带来的疼痛丝毫不比顺产少,而且,持续的疼痛比顺产更长久。

何况,在我的村庄,很少有离开家生小孩的。记忆中,陈大根出生时,他母亲痛得实在受不了,接生婆见胎儿的头生出来了后,身子怎么也生不出来,怕出什么意外,便说:赶快运到公社卫生院去。陈大根父亲叫了村里一辆手扶拖拉机,急急铺上稻草,放上一块木板,将陈大根母亲扛到手扶拖拉机上,手扶拖拉机开到村口,经两三下颠簸,竟然生了下来,于是,手扶拖拉机又开回来了。

宁静的村庄以它疼痛的喊叫迎接新的生命。有多少次喊叫不一定就有多少个生命,但有多少个生命就有多少次喊叫。疼痛就像这座村庄里的鸡叫牛叫和狗叫,突如其来,不期而至,习以为常。

村口那片竹林,在麻雀的喊叫中,春发夏长,郁郁葱葱,再大的风来,也不可阻挡。“哎哟嘞”!“痛啊”!“不生啦”……一声声喊叫,不分日子,不分时辰,村庄跟着一起痉挛,一起抽搐,一起呐喊,喊出一个可以让种子生长出嫩芽的世界。

村庄里的那些小屁孩,以游戏方式,化解了母亲当初生他们下来时的疼痛。他们挤在某家某户“听房”的举动,被大人们认为是对疼痛的亵渎。大人们恼羞成怒,认为那些小屁孩是忘恩负义,没有良心。他们驱赶小屁孩时,不忘揪住其中一个最调皮、最淘气、最捣蛋的,抡起巴掌往屁股上扇。

奇怪的是,打得再重,小屁孩们也不喊“痛”,也不哭——在他们看来,对于在房里生小孩的母亲们来说,这算什么呀?小屁孩们甚至还笑,皱着眉头笑,忍着疼痛笑,一边笑一边挑逗大人:来呀!来呀!来追我呀!如果大人不理他们,他们便三三两两,又折回去,又死皮赖脸跑进那户生小孩的人家,抻长脖子,扭曲面容,摇头晃脑,喊叫着:“痛啊!痛啊!不生了!不生了!……”

2

这样的恶作剧,往往以大人们的“再也不理”和小屁孩们的“自讨没趣”而结束。大人们当他们不懂事,要懂事就应该懂得真正的疼痛。真正的疼痛应该真正体验在身上,多体验几次,便会长记性,便会晓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这样的疼痛应该他们的父母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没资格给。

于是,村庄里的母亲们,很快便将疼痛转移到他们的小孩身上。村庄里的小巷里,经常传来慌乱而惊惶的碎步,粗重而急促的呼吸,以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呜呜”哭声,它与牛叫鸡叫狗叫,是我们村庄里最普通的“交响”。那些“听房”的小屁孩中有陈年秀,陈年秀的母亲刚好路过,她刚好看到陈年秀夹在一帮小屁孩中,被陈梅根的母亲追打着跑了出来。陈年秀的母亲将陈年秀截住(也只有她能将儿子截住),陈年秀的母亲扯住陈年秀的一只胳膊,陈年秀整个身子便倾斜了,他的双腿与母亲的双腿成外“八”字,一个往左,一个往右。两个人脚下碎石瓦片“扑扑”作响、尘土飞扬。

陈年秀的母亲一边奋力扯着陈年秀的胳膊,一边东张西望。她终于看见了,在七八米的地方,有一口池塘,池塘边长满了粗粗的、暗红色的柳条。陈年秀的母亲把陈年秀扯到池塘边,折下一根柳条,柳条画了一条凶狠的曲线,最终落在陈年秀的屁股上。起初,陈年秀跳跃着躲避,接着,哭着、喊着、跳跃着,他成了耍猴人手中的一只猴子,他咧着嘴,流着眼泪与鼻涕。陈年秀的母亲问他:“还敢吗?还敢吗?还敢不敢?”她每问一句,就抽打一下,一句比一句重,一下比一下重。陈年秀的母亲语气粗促,披头散发。陈年秀衣衫不整,精疲力竭,他鼻子一耸一耸,最后瘫倒在地。陈年秀的母亲也没气力了,她松开手,抡起柳条还要抽,这一次,抽在了陈年秀背上,陈年秀抱紧了手,缩紧了肩,像只要睡觉的熊猫。陈年秀的母亲抽了两下,将柳条一丢,气喘吁吁说:“我要去园里撸菜,转来再打,叫你爸来打!”

陈年秀的喊声、叫声、哭声将那帮小屁孩驱散开了。他们好像怕陈年秀母亲的柳条会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不敢围观陈年秀挨打,他们还怕陈年秀的母亲会记住每一张熟悉的面孔,然后,向他们的父母告状,让他们也挨打,他们作鸟兽散。

我跑到家里,爸妈不在家,他们都到生产队干活去了。我庆幸没被爸妈发现,却发现灶里的柴火熄灭了,几根胳膊大小的木棍冷冰冰躺在灶里。我揭开锅里的甑,甑里的米饭冷静地看着我。我慌了神,马上划亮火柴,点火,烧火蒸饭。我出门时,灶里明明烧得很旺,怎么回来火就熄了呢?而爸妈很快就收工回来了,怎么办?

好在火很快点燃了,不一会儿,锅里的蒸汽又冒了出来。我正庆幸及时弥补了这个错,吃饭的母亲却感觉出了异样。她扒了两口,猛地将饭碗往桌上一放,问我:“是不是中途停了一次火?”我装作很镇定地说:“没有。”父亲在旁说:“可能是火少了点,饭里的水还冇蒸出来,饭有点软。”母亲瞪了父亲一眼,说:“不是有点软,而是水灵灵嘞,怎么吃?吃得手软脚软嘞,怎么下田做事?”母亲皱着眉头又扒了一口饭,像突然记起什么,干脆丢下筷子,直盯我,问:“是不是又死得放着饭不好好煮,跑出去玩了?”我低下头,斜了母亲一眼,轻声说:“冇。”“还说冇,人家陈梅根的妈跟我说,一帮小孩跑到她家去捣乱,里面就有你,人家生崽关你啥个事?”说完,母亲抡起桌上的筷子向我头上丢过来。我忙闭上眼,我感觉额头像被什么虫子咬了一下。我本能地将手中的饭碗一放,跑出门外。母亲追出来,她顺手从灶里的柴垛上抽出一根树枝,这个细节刚好被扭头的我看到了,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脚下的步子却放开了。我心跳骤然加速,我呼吸急促,我撒开腿就跑。

起初,母亲的树枝还能抽打在我脚后跟上,后来,她跑不过我,我专挑拐弯的地方跑,我让我的身影脱离母亲的视野,我尽量收住眼泪,我捂住哭声,我放轻脚步,我躲进别人家的牛栏间里。

牛栏间里堆着稻草,一直堆到屋顶。稻草泛着阳光的清香,温暖、柔软、隐蔽、安全。我躺在最高处的稻草的深暗里,我想放声大哭一场,我隐隐觉得额头在沁鲜红的血滴,但我想到母亲肯定找不到我,中午、下午不必跟着去田里出工,于是感到好受一点。我平复了一下心跳,我想睡觉,我就是想睡觉。我什么都不想做,不想读书,不想去学校,不想见老师,那位矮矮胖胖的数学李老师有时会让我面对墙壁,一站就是一节课,他甚至会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墙壁上撞,我的额头上还有撞后的伤疤。我什么都不想做,不想跟在爸妈身后,为了捉稻田里的鲫鱼或泥鳅惹得吸血蚂蟥往我两脚上爬……

我不知在何时真的睡着了。我不知睡了多久,我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我想到,在没睡着之前,眼前也是一片黑暗的。我爬出牛栏间,看见陈接春牵着头牛走了进来,我的身影把他吓了一跳,他瞪着一双像牛一样的眼睛,对我吼道:“做啥个跑到我家牛栏间里来,是不是想偷东西?牛栏间里有啥个好偷的?你想牵我家的牛走?你有本事到别人家去偷,你个死贼牯!”我不敢搭理陈接春,我冲到空旷的地方,去看天上的日头。我听见陈冬来的老婆冲我说:“你个死仔,还不转去,你妈找了你一日,都急得哭了。”

对于母亲的哭,我并不感到陌生,我在不争气、不听话时,母亲打完我后,就放声大哭。我想,母亲的哭,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绝望。在我们村庄,女人动不动就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哭,有的原因惊天动地,有的原因鸡毛蒜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