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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海宁:《生死场》的版本及其差异

来源:《点滴》 | 章海宁  2018年07月23日07:31

《生死场》是萧红的“一部生命之书”,夏志清先生曾评价《生死场》,它“将中国古老农村刻划之深刻,实在胜过鲁迅的《呐喊》、《彷徨》。”夏先生这样的评价,足以让中国读者感到惊讶。这样一个重要的作品,它的版本问题似乎少人关注。

一、从初刊本到初版本

《生死场》原名《麦场》,1935年底出版前,胡风受鲁迅之托,给这部小说写序,他阅读了这部文稿后建议将《麦场》改名《生死场》,他的建议得到了鲁迅的认同,称赞“《生死场》的名目很好”。

只不过他原来的序言因为萧红请求鲁迅先生作序,改为了《读后记》。一般认为,《生死场》只有初版本,而没有初刊本,其实,早在《生死场》出版一年前,它的前两章《麦场》和《菜圃》就在哈尔滨的《国际协报》的副刊发表了,虽然,这两章还不是全本,但却是《生死场》最早见诸报纸的文字,那么,这个不全的初刊文字与后来初版文字,有什么不同呢?我在编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版《萧红全集》时,为了方便学人的研究,将《国际协报》初刊的两章《麦场》收录进来。稍加对照,还是会发现,初刊的文字与初版的文字(前两章)是有修改的。如初刊第3小节最后一句中的“起起落落”,在初版本中修改为“起落着”。第4小节开头,初刊本里的“菜田”、“慢慢踱走”在初版本里修改为“菜田里”、“慢慢地踱走”,接后的“被草帽的盖复着”修改为“在草帽的盖复下”。初版本第5小节的两句“很短时间以内,跌步的农夫也出现于菜田。一片白菜的颜色相近山羊的颜色”。在初刊本中与第4节是连排的,并且初刊本中的“相近”在初版本中修改为“有些相近”。这些点点滴滴的修改是大量的。在初刊本第二章《菜圃》的结尾,原文是这样的:

“我不想你会做出这样不名声的丑事。……对啦,有了孩子是呕吐。”

母亲哭着,女儿也哭着。母亲说话的声音浅浅微小得可怕起来:

“你什么时候有了孩子呢?野丫头,你干得什么勾当!娘养你长大,你叫娘伤心,人一辈子有什么好下场?你爹是不干好事的;给留下这个灾祸!”

月光和白昼一样,全村安息在夜中;母亲意外的悲哀着她神经质的向自己啜泣着。

这几节文字,在初版本中有了较大的修改,修改后的文字是这样的:

母亲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说,但是泪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儿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儿把她羞辱死了!

尽管初刊只有前两章文字,但从版本研究来说,却是不能忽视的。

上海容光书局初版(左)和再版(右)

对初版本文字的大量修改,是萧红,还是鲁迅,亦或胡风?现在都很难下一个准确的结论。鲁迅1935年10月20日给萧红萧军的信中提到《生死场》小说的出版,“那篇稿子,我并没有看完,因为复写纸写的,看起来不容易。但如要我做序,只要排印的末校寄给我看就好,我也许还可以顺便改正几个错字。”《生死场》的原稿1934年9月9日完稿,二萧在青岛与鲁迅通信后,曾将《跋涉》和《生死场》的复写稿邮寄给鲁迅,鲁迅给二萧的信中提到的复写纸写的稿子,即是二萧从青岛邮寄给鲁迅的《麦场》,因为复写稿不太清晰,看起来太费劲,鲁迅说要看印厂的排版的“末校”稿。此信还透露,鲁迅有给《生死场》改错别字的想法。到了同年的11月15日,鲁迅给萧军的信中再次提到了《生死场》的校稿:

校稿昨天看完,胡刚刚来,便交于他了。

校稿除改正了几个错字之外,又改正了一点格式,例如每行的第一格,就是一个圈或一个点,很不好看,现在都已改正。

夜里写了一点序文,今寄上。

鲁迅在此信中,表明鲁迅不但给《生死场》写了《序言》,还帮萧红“改正了几个错字”。我想,这里的“几个”应该是鲁迅谦虚的说法,可能鲁迅的修改不会是几个字而已。鲁迅的校对稿托胡风转给萧红,萧红看后很是吃惊,又去信鲁迅,表示感谢。鲁迅在同年11月16日复二萧的信中说,“校出了几个错字,为什么这么吃惊?我曾经做过杂志的校对,经验也比较多,能校是当然的,但因为看得太快,也许还有错字。”从鲁迅与二萧通信可知,鲁迅确实是帮助萧红修改过《生死场》的,但到底修改了多少,现在已无法考证了。萧红曾把鲁迅的校稿作为重要的纪念带在身边,直到1937年夏去北平时遇到舒群,才将鲁迅的校稿作为礼物赠送舒群,但很可惜,这件“礼物”后来还是遗失了。

二、民国时期《生死场》的几个版本

《生死场》初版为1935年12月上海容光书局出版,实际出版日期为12月24日,开本为32开,135毫米×200毫米,竖排,毛边,前有鲁迅的《序言》2页,后有胡风的《读后记》6页,版权页1页,奴隶社丛书的广告页1页,正文210页。这个容光书局是虚拟的出版社,版权页标“出版者 奴隶社”,地址为“上海四马路”,其实,上海的四马路也是找不到奴隶社的。用今天的话说,这本书是自费出版的“非法”出版物。《生死场》的封面由萧红设计,为红色粗纹纸配黑色图案。关于这个设计的图案,历来有不同的解读,有人解读黑色图案为沦陷了的东北的土地,有人解读为一只羊头,还有的解读为嘶鸣的马。萧军回忆说,萧红当时设计封面时,是随便地涂了几笔,言外之意是后人不要过度解读。不过,萧军的说法是可疑的,《生死场》是萧红非常重要的作品,它的出版非常困难,能与读者见面对萧红来说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她岂能没有任何想法随便涂抹几笔呢?

左:上海容光书局第10版《生死场》书影;右:上海生活书店初版《生死场》书影

《生死场》虽然是一本自费出版物,但涉及了当时敏感的“抗日”主题,在上海滩还是引起了很大的关注,1936年5月再版,到1936年11月,《生死场》已经第6版了。1937年因为抗战的全面爆发,上海的出版业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生死场》出版在这一年也受到了影响,直到1938年1月出了第7版,8个月后,出版了第8版。萧红到重庆以后,未见新版的《生死场》,直到抗战胜利以后,1945年11月,《生死场》第10版面世,其第9版出版时间不详。1945年以后,大连的文化界民主建设协进会在1946年4月和5月,两次出版《生死场》,1947年一年,有四个出版单位出版过《生死场》,分别是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年)、上海生活书店(1947年2月)、哈尔滨鲁迅文化出版社(1947年4月)、哈尔滨东北书店(1947年8月)。

以上的几个版本,容光书局1936年5月的再版本出现了不同的颜色的封面,在1945年之前的大部分容光版的《生死场》,多是红色封面,但再版的《生死场》却出现蓝色和白色封面,我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中,查到唐弢先生的藏书中有一本品相上佳的蓝色封面的毛边本《生死场》。据资料说,当时印厂的红色封面纸用完了,临时用蓝色和白色的封面纸代替,所以出现了不同颜色的再版本《生死场》,这对收藏版本的人来说,倒是很有趣的事情。大连文化界民主建设协进会的两个版本《生死场》,封面图案虽然沿用了萧红的设计,但封面颜色已经不再是红黑两色,而是白色和紫色,装帧用普通的切本,不再是毛边。生活书店版也是切口本,封面舍弃了萧红的设计,而是用了被缚奴隶的雕塑作为图案,有点暗合“奴隶社”的意思,但这个封面与书中的内容完全不相干。哈尔滨鲁迅文化出版社版的《生死场》为毛边软精装,封面舍弃了萧红的设计,只写“生死场”三个字,内文加了萧红的一幅肖像,这是萧红肖像第一次出现在萧红作品版本中。需要说明的是,哈尔滨东北书店版的《生死场》,只见相关的资料记载(《黑龙江省志·出版志》),但国内外各图书馆、档案馆、博物馆均未见此版本的样书,私人收藏中也未见公开信息。所以,这个版本的《生死场》是令人怀疑的。因为东北书店当时代为经营了非东北书店的版本图书,其历史资料显示的部分标注东北书店出版的图书,实际没有出版,而是东北书店代销的图书。所以,这个版本的《生死场》是否是东北书店代销其他出版单位出版的《生死场》,还缺少实物的印证。

三、“新文艺”版及此后《生死场》的修改

1953年新文艺出版社新版的《生死场》,是《生死场》版本传承中一个重要的版本。这个版本以当时“规范语言”为标准,对《生死场》进行了大量的修改,是那个时期“汉语规范”中意识形态干预文学文本整理的一个标本。这个版本对后来其他出版社出版《生死场》有较大的影响,涉及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萧红选集》中《生死场》,以及上世纪八十年代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生死场》,甚至这种影响波及海外,香港和台湾地区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出版的《生死场》多是采用新文艺出版社修订版《生死场》的文本。

新文艺版《生死场》将萧红初版本中涉及“性”的描写进行了删除或改写。如第二章《菜圃》第七小节有一段描写成业与金枝野合的文字:

五分钟过后,姑娘仍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男人着了疯了!他的大手敌意一般地捉紧另一块肉体,想要吞食那块肉体,想要破坏那块热的肉。尽量的充涨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条白的死尸上面跳动,女人赤白的圆形的腿子,不能盘结住他。于是一切音响从两个贪婪着的怪物身上创作出来。

这段文字在新文艺版《生死场》中被完全删去。《生死场》初版第四章《荒山》开头有一群女子打情骂俏的对话,第三十三小节之后涉及到了“性爱”的话题:

李二婶子小声问菱芝嫂;其实小声人们听得更清!

“一夜几回呢?”

菱芝嫂她毕竟是新嫁娘,她猛然羞着了!不能开口。李二婶子的奶子颤动着,用手去推动菱芝嫂:

“说呀!你们年青,每夜要有那事吧?”

在这样的当儿二里半的婆子进来了!二婶子推撞菱芝嫂一下:

“你快问问她!”

“你们一夜几回?”

那个傻婆娘一向说话是有头无尾:

“十多回。”

全屋人都笑得流着眼泪了!孩子从母亲的怀中起来,大声的哭号。

这段对话中“一夜几回呢?”、“你们一夜几回?”都被删去,使得前后文不能连贯。

除了“性”的描写被修改,《生死场》中很多词语和语句都被修改为“规范”用语。如将“荡动”修改为“动荡”,将“庄村”修改为“村庄”,将“逃奔”修改为“奔逃”, 将“威扬”修改为“扬威”,将“下垂”修改为“垂下”,将“倦困”修改为“困倦”,将“色毛”修改为“毛色”,将“解讲”修改为“讲解”。一些单声词被修改为双声词,如“清”修改为“清楚”,“事”修改为“事情”,“过”修改为“走过”, “入”修改为“转入”,“多”修改为“许多”等。

新文艺版《生死场》的修改,有些已经改变了原文的本意。如将“走着烟” 修改为“冒着烟”,将“摇拥着”修改为“拥着”,将“明暗”修改为“幽暗”,将“挂到”修改为“搭到”,将“拐歪着跑”修改为“拐拐歪歪”,将“走下来”修改为“滴下来”,将“断成条块”修改为“断成半截”,将“速速” 修改为“迅速”,将“颤颤” 修改为“颤动”,将“掘起”修改为“扬起”,将“追逐”修改为“捻着”,将“驰过”修改为“驶过”,将“留不下”修改为“攒不下”, “活鲜鲜”修改为“活显显”。这些修改,无疑使修改后的文字失去了萧红原有文字的个性化的表达,使文学作品变得千人一面。还有一些修改是在原文的基础上进行添加,如将“白衣人”修改为“白衣女人”,将“寡妇”修改为“寡妇们”,将“学生”修改为“洋学生”,将“饭馆”修改为“小饭馆”等。另外,新文艺版还对《生死场》中的量词、异体字等进行规范修改。应该说,这样的修改,对萧红文本的研究是有相当影响的。如果我们把新文艺出版社版的《生死场》字词的修改放到原文中考察,就能感受到,很多修改是多么难以理喻。如《生死场》初版本开头部分:

城外一条长长的大道,被榆树打成荫片。走在大道中,像是走进一个荡动遮天的大伞。

“大道”“被榆树打成荫片”,作者将其比喻成“荡动遮天的大伞”,可以明显感觉到作者对语言新鲜意境的刻意追求。新文艺版将其修改为:

城外一条长长的大道,被榆树荫蒙蔽着。走在大道中,像是走进一个动荡遮天的大伞。

从“被榆树打成荫片”到“被榆树荫蒙蔽着”,语义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荫片”描述“大道”下的树荫是斑驳的、一片一片的。“打”将“榆树荫”赋予力量。而“蒙蔽着”则完全失去了这种“力量”,从修辞效果来看,远不如“打成荫片”好。修改后,“大道”下书影婆娑的“荫片”感觉没有了。“荡动”修改为“动荡”,虽然符合汉语规范了,但语言陌生化的效果失去了,词义也发生了变化,在现代规范汉语里的“动荡”一词的词义更多的是指局势或社会的不安定,这与原文本里的“荡动”词义是有差别的。另外,文本的修改,还要考虑到语义前后的连贯性,如“榆树打成荫片”与“荡动遮天的大伞”能很好地呼应,若修改为“被榆树荫蒙蔽着”便给人浓荫笼罩、密不透风的感觉,将其比喻为“荡动”的“大伞”便不太妥当了,因为浓荫遮天,是很难感觉“荡动”的。

再如《生死场》第一章初版本有一段文字:

小孩钻入高粱之群里,许多穗子被撞着在头顶打坠下来。有时也打在脸上。叶子们交结着响,有时刺痛着皮肤。

“新文艺版”版将“打坠下来”修改为“坠下来”。这个孩子是和他的父亲寻找丢失的羊,因为要急于找到羊,孩子的动作有些急,所以被“撞着”的高粱穗像是从头顶打向孩子。萧红这个写法是很形象的,如果删去“打”,而是说“许多穗子被撞着在头顶坠下来”,那种拟人化的效果便消失了。

初版《生死场》第一章还有一段文字:

清早的叶子们!树的叶子们,花的叶子们,闪着银珠了!太阳不着边际地轮圆在高粱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预备早饭了。

新文艺版将“轮圆”修改为“圆轮”。“轮圆”其实是东北方言,在此处它不仅仅是“像轮子一样圆”的字面含义,在东北方言中,“轮圆”还蓄着某种气势或力量,将“轮圆”修改为“圆轮”便只剩下字面的意义了。

初版《生死场》第一章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时间不久小孩子争斗着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太阳烧着他的头发,急灵的他把帽子扣起来。高空的蓝天,遮覆住菜田上跳跃着的太阳。

这一段文字在新文艺版《生死场》中有三处修改,如将“急灵”改为“机灵”,将“跳跃”改为“闪耀”,将“太阳”改为“阳光”。修改者可能认为,太阳应该是相对不动的,怎么可能“跳跃”呢?所以,将“跳跃着的太阳”改为“闪耀着的阳光”,而对文学稍有阅读经验的读者,会觉得这种修改是多么愚蠢。

这种情况,直到2011年黑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新版《萧红全集》才得以按初版本恢复。不过,正如鲁迅先生在回复二萧的信中所说,因为“看得太快,难免还有错字”。仔细阅读,还是能发现初版的《生死场》仍是有错字的,所以,在校勘版本时,也不能一味迷信初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