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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的小狗和福楼拜的鹦鹉

来源:文艺报 | 李伟长  2018年07月20日09:04

青年作家常被批评不关注现实,不关注时代,不关注生活,这是一个偏见。哈罗德·布鲁姆有个观点,现代短篇小说的创作有两个传统,一个是卡夫卡和博尔赫斯的传统,另外一个就是契诃夫的传统,可以唤作现实主义,或者遵从现实生活逻辑的写作方法。卡夫卡的传统到现在正在慢慢消失,写作到最后就接近于哲学的边界,用文学方式讨论的问题和用哲学方式讨论的问题慢慢趋同。所以布鲁姆把乔伊斯这样的作者,也归到契诃夫的传统中来,当然乔伊斯不一定会同意这样做。如果从契诃夫传统的角度,看待目前当前青年作家的创作,基本上都是现实主义,与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有了这个基本判断,我们才能准确地谈论其他的技术问题,譬如如何进入传统的现实生活,如何进入超现实的虚拟生活。

关于社会和现实生活与文学的关系,《文心雕龙》里面有专门论述,有一章叫“时序”。“时序”所论述的基本问题,就是写作和社会变迁、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所谓“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世情与时序这两个词,有中国传统文论的风格特点。时序怎样,与国家相关,也与国家高层的文化倡导有关。世情如何,与社会生活的流动变化紧紧相关。无论是中国传统文论还是西方文论,不管是现实主义写作还是现代主义作家,在处理个人写作与时代的关系时具有共识。诗人奥登就认为,就作家与其所处时代的关系而论,卡夫卡完全可以与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等相提并论。有了这个共识,我们才可能修订不必要的偏见,不会轻易而武断地说青年作家不关注现实、时代和生活。

如何面对现实生活,如何发掘书写生活中的崇高和力量,如何面对现实中的幽暗和苦闷?就得忠于某些事实,忠于某些情感,也忠于幽暗的自己,从而找到孤独个体与现实生活的通道。最近在读几位青年小说家的作品,发现各自都建造了有效的密道。哲贵写了系列商人小说,他不仅写清楚了商业的内部,写清了金钱是如何来的,商人是怎样成长为商人的,现代意义上的商人将遭遇哪些精神困境,更重要的是哲贵用这些语境,准确地回应了小说家与时代的关系。董夏青青的《科恰里特山下》将眼光放置在戍边的军人身上,发现身处特殊情境即不平常的生活中的平常人性,这部分人性既有始于责任的力量,又有遵循生活河流本身的明亮。在周嘉宁的小说集《基本美》中,我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力量。那些与时代保持着“脱臼”一般联系的年轻人,经历着疼痛,渴望靠近,客观上又有疏离。他们在以不同的方式,回应个体与时代的关系,这是文学自身的必然需求。

一个作家面对现实生活,保持忠诚,写作才可能变得真诚,才可能捕捉并点亮那些生活细节,同时赋予这些细节以力量和意义。盖伊·特里斯的非虚构作品《被仰望和被遗忘的》,写了无数的纽约的普通人,其中写了一个在联合国旁边刷鞋的人,有个小细节,这个人会用27门语言做生意,这27门语言只会说一句话:先生,擦鞋吗?一个细节对一个作家的重要性,在不同作品中的反映完全不一样。比如契诃夫的《牵小狗的女人》这篇小说里,有一只小狗,就是它开启了故事,让两个人发生了联系。如果没有这只小狗,这对男女也许不会如此合理地说上话。还有福楼拜的中篇小说《一颗纯朴的心》,堪称超越时间的经典,写尽了时代中普通人的生活。福楼拜在小说中写了一只鹦鹉,就是那个老仆人喜欢的鹦鹉,鹦鹉由此成为谈论福楼拜其人其作无法忽略的经典细节。为什么是鹦鹉?有何象征意义?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专门写了一本书,就叫《福楼拜的鹦鹉》,从鹦鹉开始以小说的方式为福楼拜立传,也探索福楼拜的心灵世界和小说技术。

一个称职的评论家,需要发现契诃夫的那只小狗,发现福楼拜的那只鹦鹉,发现纳博科夫的子弹(《洛丽塔》中那神奇的三枪),就像我们面对青年作家,同样需要发现青年作家和这个时代建立联系的细节和通道。他们通过什么样的媒介和社会发生关系,和时代发生关系,也和身边的生活发生关系,以及用什么样的方式表现出来。对青年作家来说,构造这些细节恐怕不仅仅事关才华,也事关小说技巧。譬如我们现在过于强调个人经验,但是经验和小说之间就隔着一个技巧。经验能否变成小说,需要技巧的助攻。何况经验因为时间的加速度,其价值变得不如从前。从本雅明的《讲故事的人》后,很多作家都说自己是个讲故事的人。但其中显然有别,小说家不是讲故事的人,而是创造叙述者的人,由叙述者去讲故事。叙述者成立,其他就成立了。创造叙述者就是一个技术活儿。讲故事的确是一个传统,在经验不能共享的时间中,故事可以承担经验分享、知识交流以及道德教化的作用。问题在于,如何编一个故事现在变得过于迫切了,以至于编剧出身的罗伯特·麦基撰写的《故事》成为小说家写小说的案头指南,就多少显得本末倒置乃至有些滑稽了。

如果说面对传统意义上的现实生活,作家还有许多有效的办法,面对超现实的生活呢?比如发生在虚拟世界中的生活和日常,尤其是现代人通过智能载体进入虚拟世界,进入游戏世界,并且在那里构建日常生活开展对话生成故事时,即当虚拟世界变成真实的一部分后,小说家的确还有功课要做。因为契诃夫的小狗和福楼拜的鹦鹉这样具有文学意义的载体,可能就变成了虚拟现实中的一件游戏装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