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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8年第7期|马淑琴:妙峰金顶那道紫色的圣光

来源:《北京文学》2018年第7期 | 马淑琴  2018年07月18日08:36

作者简介

马淑琴,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第七、八、九届全国代表大会代表;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北京作家协会理事、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门头沟区作家协会主席。

著有诗集《放歌京西》、《山月》、《不朽的风景》、《炊烟扶摇》《马淑琴诗选》和散文集《书琴散文》等,在省市以上主流报刊发表诗歌数百首,纪实文学、散文等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奖并收入多种版本诗歌集。多次参加国家和省市重大活动的采风创作。

儿时的玩具中,有一个三寸多长的白瓷娃娃,虽烧制粗糙,却是我的最爱,因这娃娃承载了我许多神秘的向往。

瓷娃娃是母亲从姥姥家带来的。

母亲的娘家在妙峰山脚下的下苇店村。我想,苇店定是“苇甸”。永定河边茂密的苇丛中,母亲的村子像是停泊在岸边的一只古老渡船。村子与村里的故事大都与近旁的一座山有关,这座山名曰妙峰,山上有座娘娘庙,母亲说,娘娘是她们心中的神。还说,山顶上,总有一道紫色的光,那是娘娘的圣光。我的童年浸泡在妙峰山神秘的故事里。不知何时起,村人组织起“开山老会”,每年庙会开始前,会众腰插板斧和镰刀,为朝顶进香披荆斩棘,做开路先锋。姥爷是开山老会的一届头领。那个瓷娃娃,就是姥爷从妙峰山的娘娘庙带回的,准确地说,是从娘娘庙里的送子观音那里拴回的。谁家没有孩子,拜过送子观音,再从庙里用红线拴住一个小瓷娃娃带回家,放到炕上,这家的女人就能怀孕。有一天,姥姥用砸了一冬桃核儿换来的钱,给母亲缝制了一件山丹花一样娇艳的嫁衣,母亲被一乘花轿抬着,从永定河的上游抬到下游。

在我长久的怀想中,母亲村边的芦苇长成了船篙,只轻轻一点,就将悠远的岁月从昨天撑到了今天。但真正认识妙峰山,还是从我主持妙峰山传统庙会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工作开始的。

说来也巧,2005年夏,负责北京市申遗工作的石振怀老师找到我,希望由我来负责妙峰山传统庙会的申遗工作。我想,这大概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我紧紧抓住上天赐予的机缘,就像接过姥爷当年手中的开山板斧,为我进入妙峰山辟出一条路,打开一扇门。一个精干的班子,一个不留余地的计划,实地考察加查阅资料,召开130多名香会会首的联谊会,各路会首集聚一堂,为申遗欢欣鼓舞,并骄傲地追溯各自历史的悠远和业绩的辉煌,那是一种怎样的盛况啊。这次会议,基本摸清了各路香会的前世今生。

当时,在世著名的老会首是85岁高龄的“万里云程踏车老会”的会首隋少甫。隋少甫出身香会世家,父亲隋星甫是清末皇宫“内八档”会中兵部杠箱会的杠箱官。少甫11岁拜奎世峰为师学车技,后又拜京城四大前引之一景荣为师习会规,1940年任会首,多次率香会到妙峰山朝顶进香。为了香会,他毅然卖掉了自家的三进院。对这样一位传奇会首,我颇感兴趣。那是北京崇文打磨厂地区一个青砖灰瓦的旧院落,隋先生住在院子西南角的一间小屋里。走进这间充满神秘色彩的小屋,只见老人虚弱地靠在床边,因我们的到来,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一张小桌上放着半副銮驾,墙上多幅朝顶进香和表演车技的老照片,老人不紧不慢地讲述经历,又递过一本相册,让我们翻看。临走时,隋老送我们一面当年“万里云程踏车老会”的三角会旗。我们当即打起会旗,拥着老人合影留念。

只一个星期,就传来隋少甫先生去世的消息。

只用了37天,终于完成了妙峰山传统庙会所有申遗材料的准备,不仅通过了专家论证,而且被国家申遗中心评为范本。妙峰山传统庙会,终于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同时,也让我更从灵魂深处敬仰那座不同凡响的山峰,感动于那场从岁月深处走来的民间盛会。

妙峰山位于北京市门头沟区妙峰山镇北部,距市中心35公里,属北京西山的第二阶梯,主峰海拔1291米,为火成岩构成。古老的火山喷发口造就了雄伟峻拔、幽深秀美的山峰奇景,成为金顶仙境。

山上植物葱郁,悬崖峭壁上的奇松翠柏,于云雾之中时隐时现,各色野花依季次第绽放。秋天,当满山红叶簇拥着莲花金顶的神庙,那一路的红又以身心的嬗变修成禅的象征。山下有几百年种植历史的玫瑰园,如今已近万亩。小满时节漫山姹紫嫣红,芳香四溢,给这座仙山平添了悠远的热烈与浪漫。

妙峰山古称妙高峰,是金元皇家寺院仰山栖隐寺“五峰”之一。明代中后期,民间在此修建了娘娘庙,佛、道、儒和民间崇信多神供奉,可满足不同社会阶层人们不同的心理需求和精神寄托。由此,我想到一句广告词:“总有一款适合您。”由于进香许愿偶遂,香火渐盛。清康熙帝敕封妙峰山为“金顶”,位居北京“五顶”之首。乾隆帝为大殿题名“灵感宫”,嘉庆帝为娘娘庙亲题匾额“惠济祠”。清后期,慈禧老佛爷两次来庙进香,题匾三块,分别为“慈光普照”“功侔富媪”和“泰云垂阴”。咸丰帝和慈禧太后还将去妙峰山朝顶进香的数十档香会封为“皇会”。

四百年延绵的香火中,清为鼎盛。每年农历四月初一到十五,通往妙峰山的六条香道上,“人烟辐辏,车马喧阗,夜间灯火灿如列宿”……香客达数十万。随着娘娘灵验知名度的扩大,外埠香客占了百分之六十,于是,就有了“妙峰山的娘娘,照远不照近”之说,这句尽人皆知的俗语使妙峰山那道紫色的圣光笼罩了云贵、江浙等很多省份。

庙会主要活动空间除了娘娘庙,还有香道和茶棚。城里香客不论从德胜门、西直门、阜成门,还是从西便门、广安门出城前往,一出城门即有茶棚,南北两路,百座茶棚连绵不断。清朝工部有位赵姓琉璃制造商,他在门头沟琉璃渠村修建的万缘同善茶棚最为宏伟精良。史料记载:“光绪庚子前,供品丰美为诸处冠。”每一处茶棚都是一档善会,不仅备有食宿粥茶,义务为香客服务,而且还是娘娘行宫,设有娘娘神驾,香会经过也要打知、焚祀、献艺,香客也可在此朝拜。

妙峰山庙会以碧霞元君(娘娘)信仰为中心活动,以朝顶进香和民间技艺表演、祈福纳祥为主要内容,是由民间自筹自办自管自治的民间信仰和综合性民间传统文化活动。除了浩繁如云的香客,还有300余档民间香会为庙会提供义务服务和技艺表演,另有宫廷“内八档”的“顶层参与”。多年以来,形成了一整套朝顶进香的程序和礼仪,成为规范,世代相承,沿袭至今。

大家以对碧霞元君的“一秉虔心”和“一心向善”为理念,以“车笼自备,茶水不扰,虔诚上山,带福还家”为宗旨,香会相遇互相打知,互换拜帖,香客互道虔诚。朝顶进香途中,明文规定:“不准嬉戏打闹,不准攀折花木,不准饮酒赌博,不准淫词口角。”形成了谦和礼让、互助奉献、行善祈祥的行为规范和精神品质。更加值得称道的是,这些行为完全是自觉自愿,不需任何政令,而且是民间自筹自办、自管自治,且不出任何事故。北京民俗学家金受申先生在文章中说:“妙峰山朝顶进香时,所有香会和朝山人都一心向善,不生他想,路上绝无争吵之事。茶棚舍茶舍盐舍馒首,为人缝绽鞋,及行人让路态度都是和蔼的,道一声虔诚,有什么蹬鞋踩袜子的事全可以过去。”难道这不是一种人与人、人与神的和谐社会吗?而且,多种民间文化聚集于此,使庙会成为承载和传承民间文化的绝妙空间。

永定河是我们的母亲河。妙峰山的娘娘——碧霞元君是东岳大帝的女儿,同样是母亲的形象和化身,她有着母亲的宽厚和仁慈。对于碧霞元君,著名作家汪曾祺先生有过这样的论述:“泰山神是女神,为什么?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原始社会母性崇拜的远古隐秘心理的回归,想到母系社会,这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们不管活得多大,在深层心理中封藏着不止一代人对母亲的记忆。母亲,意味着生。假如说东岳大帝是司死之神,那么,碧霞元君就是司生之神,是滋生繁衍之神。或者直截了当地说,是母亲神。人的一生,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之中,艰难辛苦,受尽委屈,特别需要受到母亲的抚慰。”“难怪四方以进香来谒者,辄号泣如赤子久离父母膝下者。”汪老说:“这里的‘父’字可删。”是啊,就连皇帝老子对她也不敢有丝毫的不敬,又是为庙宇赐名,又是亲题匾额。慈禧太后是一个特殊的女人,对于威望超她之人是决不能容忍的,但对这位女神却另眼相看,不仅亲自朝拜,还恭敬题匾。

由此说来,香客对于“娘娘”的虔诚,文武香会心甘情愿地“为老娘娘当差”,是自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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