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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8年第7期|骨头的姿势

来源:《北京文学》2018年第7期 | 詹谷丰  2018年07月17日08:37

詹谷丰,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广东省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 出版文学著作《苍山无尽》《1823,道光年间的东莞》《天堂的入口》《再造七级浮屠》《莞草,隐者的地图》《喋血淞沪》《书生的骨头》《曲水流觞》《纸上的文人》等九部。获过《作品》短篇小说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年度最佳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等奖项。

姿势是人体丰富多彩的表情。人的一生中,坐、立、卧、跪、拜、二郎腿、倒卧等多种动作交织变换,折射了一个人隐秘的内心世界。

人体的每一种姿势,都和骨头关联,没有一种动作可以游离于骨头之外。姿势有难易之别,有卑微和高尚之分,但所有的分别,并不是永恒不朽的石头,在时间、场景和对象的变换中,沸腾的热血,展示了一根骨头的硬度。

有的人,精神伟岸,但他的骨头,却从最卑微的下跪开始。

一 下跪

在人前下跪,我一直以为是奴才的姿势,是软骨的病状。1912年,中华民国政府以庄严的法律形式正式废除延续了千年的跪拜礼,和1949年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国家宣示,都为我的观点提供了有力的例证。

清华国学院的学生刘节,从小被父亲灌输了站立做人的理念。家传的庭训,在这个读书人心中种下了拒绝屈膝的种子。但是,1927年6月清华园中的一幕,却重新塑造了他的膝盖。

清华国学院导师王国维的投湖自尽,犹如在平静的颐和园里投下了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刘节随同导师陈寅恪等人赶到那个悲伤的地方。除了那份简短从容的遗书之外,再也没有找到一代大儒告别人世的任何因果。

刘节在王国维的遗容中看到了拒绝生还的决绝表情,遗书中那些平静的文字从此就一直刻进了他的脑海:“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茔地……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

刘节参加了王国维遗体的入殓仪式。曹云祥校长,梅贻琦教务长,吴宓、陈达、梁启超、梁漱溟以及北京大学马衡、燕京大学容庚等名教授西服齐整,神情庄重,他们头颅低垂,弯下腰身,用三次沉重的鞠躬,向静安先生作最后的告别。

陈寅恪教授出现的时候,所有的师生,都看见了他那身一丝不苟的长衫,玄色庄重,布鞋绵软。陈寅恪步履沉重地来到灵前,缓缓撩起长衫的下摆,双膝跪地,将头颅重重地磕在砖地上。所有的人都被这个瞬间惊呆了,校长、教授、朋友、学生,在陈寅恪头颅叩地的三响声中,突然清醒过来,一齐列队站在陈教授身后,跪下,磕头,重重地磕头。

刘节,就是此刻在教授们身后跪倒的一个学生。当他站起来的时候,突然间明白了,在向他的导师,一代大儒王国维先生告别的时候,下跪,磕头,才是最好的方式,才是最庄重的礼节。这样的仪式,才能和先生的马褂以及头上那根遗世的发辫融为一体。望着陈寅恪教授远去的背影,刘节想,陈先生用了一种骨头触地的姿势,完成了对王国维先生的永别。陈寅恪教授,不仅仅是王国维先生遗世书籍处理的最好委托之人,更是对死者文化精神和死因的理解之人。

王国维先生纪念碑上的文字,此刻穿透时光提前到达了刘节身边。两年之后才出现在陈寅恪教授笔下的王国维先生纪念碑碑文,突然在陈寅恪教授下跪的瞬间落地。刘节成了这段碑文的播种之人。

王国维先生纪念碑,经过时间的打磨,两年之后,屹立在清华园中。在以刘节为首的学生们的请求下,陈寅恪教授提起了那支沉重的羊毫,用金石般的文字,破译了王国维的殉世之谜,用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主张彰显了学术人格的本质精髓。

陈寅恪教授的一个肢体动作,无意中改变了刘节对“下跪”这个词的认识和理解,并从此以后影响他的终生。陈寅恪教授,把对王国维的纪念,刻在了坚硬的石头上;刘节先生,则把那段文字刻进了柔软的心里。

二 站立

跪拜,是一种庄严的心灵仪式。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庄重场所都要用这种仪式来表现。站立,就是跪拜这种礼节另一种形式的体现。

清华国学院放了暑假,刘节和一群学生跟着导师陈寅恪去上海,他们要去拜见仰慕已久的同光体诗歌领袖陈三立老人。

陈寅恪教授出生在文化世家,他有一个非常优秀的父亲,这就是民国三公子之一的陈三立。叶兆言先生则反证说:“在中国历史上,诗人注定没什么政治地位,作为诗坛领袖,散原老人(陈三立)更像是一个文学小圈子里的人物,好在有个争气又充满传奇的儿子,你可能不认识他爹,但你不会不知道陈寅恪。”

叶兆言站在21世纪语境下论述人物,带有鲜明的时代特点,但20世纪的人绝不会不知道陈三立。这个别称散原老人的人物在民国历史上是可以用“如雷贯耳”这个成语来形容的。汪辟疆的《光宣诗坛点将录》,将陈三立尊为“及时雨宋江”,在一百单八将中名列首位,由此可见三立老人的地位和影响。

刘节是在上海聆听陈三立教诲的学生之一,在陈家那个并不宽敞和简朴客厅里,学生们同晚清诗坛领袖三立老人围坐一圈。学生们以为名人都有架子,不免用拘束和小心来打扮自己。谁知三立老人开朗随和,用带有长沙口音的普通话同晚辈们谈笑风生。学生们对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中的往事淡薄了,倒是所有人都对1924年诗人徐志摩陪同印度诗人泰戈尔到杭州拜访陈三立的故事兴趣盎然。

印度诗人泰戈尔随身带来了191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集《吉檀迦利》,他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赠给他心目中最杰出的中国诗人。泰戈尔以为“吏部诗名满海内”的陈三立会将他的《散原精舍诗集》回赠,不料三立老人却用微笑和谦虚婉拒了他的期望。三立先生说:“您是一位世界闻名的大诗人,是足以代表贵国诗坛的。而我呢,不敢以中国之诗人代表自居。”

泰戈尔没有得到陈三立的诗集,他知道这是一个中国诗人的谦虚。在徐志摩和杨杏佛的提议下,两位诗坛巨匠在西湖边合影,纪念一个属于诗歌和诗人的美好瞬间。

在刘节的记忆中,还有同学提到了陈衍、郑孝胥、陈宝琛、林旭、沈曾植等《光宣诗坛点将录》中的重要诗人。这个时候,细心的刘节发现,他们的导师一直未坐,自始至终站立在父亲身边。

立即有学生起立,要将座位让给陈寅恪,却被制止了。陈寅恪说,我的凳子就在身后。在课堂上,我是老师,但是,在父亲面前,我是儿子。今天,我不能与你们平起平坐了。

所有的学生,都无法接受老师的观点。导师的站立,让他们瞬间感受到了腰肢的酸胀和腿脚的疼痛。大家同时站立起来。刘节用一句话代表了所有人的心声:老师站立,学生岂能安坐?

所有学生的屁股,最后在陈三立老人的劝说下回到了椅凳之上。而陈寅恪教授呢,依然以一种恭敬的姿态,垂手站在父亲身后。诗坛领袖说,安坐与站立,都是规矩,世代可以更替,但伦理不可错乱!

刘节记忆中的那个上午,清华国学院导师陈寅恪教授整整站立了两个时辰,在父亲与学生愉快的交谈中,陈寅恪教授静静地站成了一座巍峨的大山。

三 跪拜

许多年之后,当刘节教授在岭南大学的校园里见到陈寅恪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跪拜”这两个汉字组合的仪式就这样突然来临了。

在国民党败退逃往台湾的混乱中,陈寅恪拒绝了蒋介石的重金诱惑,在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的礼聘中来到了温暖潮湿的广州。而他的学生刘节,则早他三年到达广东,在并无约定的时光中等候同老师的再度相逢。

在美丽的康乐园里,学生们知道历史系主任刘节和历史系教授陈寅恪,似乎没有人了解他们过去的师生关系。但是,每逢传统节日,学生们都可以看到令他们惊诧的一幕。

节日来到陈寅恪教授家里的系主任,彻底脱去了平日西装革履的装束,一袭干净整洁的长衫,布鞋皂袜,一派民国风度。见到陈寅恪先生的刹那,刘节教授便亲切地喊一声先生,撩起长衫,跨前一步,跪拜行礼。

在刘节教授庄重的磕头礼中,学生们终于知道了刘节主任和陈寅恪教授的师生因缘,也知道了这对师生1927年6月在王国维先生遗体入殓仪式上通过庄重的下跪产生的心灵交集。

学生们从刘节主任的磕头下跪中完成了对旧时代的认识。当握手成为一个时代礼节的唯一标志,当鞠躬的身影都只能在教科书中寻找的现实中,大学生们开始了对长袍、马褂、布鞋的重新打量,他们的目光看到了陈寅恪教授1927年下跪磕头的情景。

刘节教授用跪拜的仪式展示尊敬和感恩的时候,岭南大学的长衫被时代的世风脱下了,康乐园里换上了中山大学的新装。在课堂上,刘节教授将陈寅恪撰写的王国维纪念碑文移到了黑板上。刘节教授眨眼之间,新旧两个时代的交替就像时光从沙漏中间穿过,然后又聚集在他的掌上。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刘节教授说,骨头虽然坚硬,但一定得用皮肉包裹。深刻的思想精髓,必定在文字的深处。下跪,磕头,站立,鞠躬,已经不再常见,但当它出现的时候,一定比握手高贵。

四 站立

一个崭新的人民共和国,注定是人体姿势集中展示的舞台,是检验一个人骨头硬度的炉火。

刘节教授在课堂上回忆完陈寅恪在王国维遗体告别仪式下跪磕头和带领学生拜见父亲,在父亲身后垂手站立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肢体动作之后,考验就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他的身边。

对刘节的检验是从他的老师身上开始的。1958年的夏天,历史系的学生用大字报引燃了焚烧陈寅恪的烈火,“拳打老顽固,脚踢假权威”“烈火烧朽骨,神医割毒瘤”,这些杀气腾腾的文字,让刘节不仅感受到了烈焰的温度,而且还看到了火焰如同毒蛇一般迅速朝他蔓延过来。

几天之后,刘节得到了一个暗示,只要批判陈寅恪,他就可以过关。然而,刘节却没有过关的意图。在批判会上,他不仅没有批判自己的老师,反而为陈寅恪作了许多辩护。

引火上身。这绝对不是刘节围魏救赵声东击西的兵法,这只是一个骨头如铁的读书人的真实性情。陆键东先生的《陈寅恪的最后20年》中有一段话,对刘节的引火上身作了准确的评价:“敢于在批判台上将1958年的政治运动比喻为清代的文字狱,未知刘节可否称为神州学界第一人?至于公开为陈寅恪鸣不平,刘节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对于一身硬骨的刘节来说,用语言为他的老师辩护,根本算不了什么。真正让世人震惊和敬佩的,则是他日后的行为姿势。

与“大跃进”时期的语言批判相比,“文化大革命”中的武力批斗可以用残忍来形容了。1967年的陈寅恪,生命的火堆只剩下了余烬。当他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红卫兵竟然欲用箩筐把他抬到会场批斗。陈夫人唐筼女士以身相阻,竟被红卫兵推倒在地。刘节教授出现在了这个无人胆敢阻止的场合,他说,请你们放过这个生命垂危的老人,我愿意代替陈寅恪教授接受批斗。刘节用站立的姿势,挺身在批斗台上。红卫兵强令他跪下,他昂起头,斩钉截铁地说,这不是下跪的场所,在这里我只能站立!那些本该落在陈寅恪身上的拳脚,毫不留情地落在了他身上。

刘节不肯跪下,宁可更多更重的拳脚让他肉体受伤,心灵疼痛。我猜想,那一刻,打手们一定百思不解,一个在节日里长袍端庄,用最庄严的下跪磕头向老师致敬的人,为何打死也不在批斗会上弯腰?宁肯打倒,也不跪下,一介文弱书生,凭什么支撑他的脊梁?

无计可施的红卫兵,只好用反问来羞辱他。谈到他的批斗感想,刘节说,能代替老师接受批斗,我感到很光荣!

刘节教授在陈寅恪即将被失去了人性的红卫兵强行用箩筐抬去批斗的时候出现,我不知道这是上帝的安排,还是陈寅恪和刘节生命中必然的巧合,我唯一能够推断的是,气息奄奄的陈寅恪,一旦进入了批斗会场,无所不能的上帝,也无法拯救他的生命了。

病床上的陈寅恪教授,无法看到会场上刘节的鼻青脸肿,但他在朦胧中看到了刘节笔挺站立的姿势。站立,有时比下跪更疼痛,而下跪呢,往往比安坐更高大!

刘节,字子植,号青松,浙江温州人。“节”,气节,节操。刘节的父亲刘景晨,亦是秉性耿直,刚正不阿之人。无论跪拜还是站立,刘节的姿势,都无愧于“气节”“青松”这些不朽的汉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