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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来源:文艺报 | 方岩  2018年07月16日06:26

无疑,我们的前辈更倾向于用正面强攻的姿态来面对大历史,相信现实经验与总体性之间存在着某种直接、透明的反应关系。由此形成的写作范式及其相关的经典意识、审美惯性依然在很大程度上潜在地影响着我们对青年作家写作的判断。问题的症结大概还在关于“现实主义”的理解上。作为方法、概念或观念体系的现实主义,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不是不言自明的。“历史”也好,“现实”也罢,这些词汇是我们讨论“现实主义”的常见词汇,但是我们常常会忘记“时过境迁”这种古老的表达所提醒的上述词汇的含义、价值的流动性、易变性。所以,现实主义可以是令人信服的宏大叙事,也可以是意识形态教育的载体,更可以是人间喜怒哀乐的实录,但为什么不可以是一种曲径通幽式的观照和探寻呢?简单说来,在这个碎片化的时代,在现实经验与总体性地理解历史、社会之间有着复杂、缠绕、隐秘的关联,每一次具体的发现和呈现都是关于现实主义的重建。

李宏伟和弋舟都是极具辨识度的作家,将他们并置多少会显得有些争议。然而这两位作家在叙述策略、文本形态等方面的鲜明对立,倒是使得我们可以在现实经验与总体性的关系这个维度内讨论他们的差异性,从而拓展关于现实主义的认知,并洗刷关于青年作家历史、现实意识匮乏的污名。因为,弋舟习惯退回到历史的深处来凝望现实,而李宏伟则更愿意把自己置于未来的时空中来审视当下。

为弋舟带来声誉的是“刘晓东”系列,即《等深》《而黑夜已至》《所有路的尽头》等中篇小说。刘晓东们肉身从容地穿梭于世俗,却把灵魂留在理想主义盛行的年代。他们背负着历史的阴影前行,成为卡在历史夹缝中的人。事实上,这种分裂并非指向特定历史年代中某类群体的生存境遇,而是分裂本身所揭示的社会现实总体性的某个侧面。因为历史遗产逼视着现实社会的精神匮乏,却又无法形成有效的沟通和继承,本身就是这个时代精神状况的深刻症候之一。《丙申故事集》《丁酉故事集》这两部编年作品集是弋舟的新作。如果我们注意到弋舟这两部集子分别侧重不同的话题,那么“编年”便不仅仅是指作品的发表时间,还与编年行为本身就携带的历史意识有关。《丙申故事集》里的故事主题几乎都与“告别”有关。告别记忆、故人乃至情欲,而这些都可以视为与自身相关的不同层面的“历史”。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在这部小说集中,弋舟一直在试图驱赶历史的阴影和忧郁。到了《丁酉故事集》,历史的迷雾开始消散,而现实的琐碎、重负和窒息则扑面而来。有所不同的是,集子中的一些故事的结尾处透露出微茫的亮光,这在弋舟以往的写作中是少有的。于是,这个集子的主题便成了“挣脱”,挣脱现实的惯性和惰性,并开始想象现实生活可能的、明朗的样子。所以说,弋舟小说的魅力在于,他在不断调适现实、历史与人的关系,尝试着从不同的角度和层次来接近、描述、探索具体经验的密度和形态,从而以主题形式揭示总体性的不同侧面。

与弋舟在具体经验中沉溺、挣扎有所不同,李宏伟的写作看上去更像是远观式的高蹈、冷酷,因为他用“科幻”的外衣隐藏了强烈的现实诉求。通常说来,我们对周遭世界的认识源自词与物关系的理解。词与物的基本意义既是我们认知世界的基本前提,或曰常识,同时常识所携带的思维惯性和意义宰制也可能造成真相和真实的遮蔽和扭曲。因此,关于真相和意义的盲识和洞见,取决于对具体的词与物关系的理解。换句话说,摆脱关于词与物的僵化理解,是发现具体经验与总体性之间隐秘关联的第一步。“科幻”在这个时候变成了一种技术手段,当时空错置、语境转化的时候,词与物的关系才有被扭断的可能。这里有一个有趣的问题。虽说我们与“虚构”达成了关于“谎言”的契约关系,但是作者与读者随时都有打破契约的权利,进而发生被现实语境中词与物关系重新收编的可能。但是,相对于严肃文学,我们在面对类型文学时,对契约关系的坚守反而更为牢固。因为,类型文学意味着对现实语境的完全豁免和绝缘,这样的前提反而鼓励了对现实语境中惯常的词与物关系的松动乃至扭断。所以,当“科幻”被作为策略或技巧来运作的时候,真相和意义反倒有可能被呈现出来。比如《来自月球的黏稠雨液》里面涉及的话题是无法在当下的语境下展开讨论的,或者说,这样的虚构根本无法在传统的现实主义理念中发生。只有当它化身为一个极具未来感的故事或者以末世景象为语境时,其中所包含的对当下的社会关切和政治忧虑才能以深刻的形式充分呈现出来。另外一个与此相关的问题是,当“科幻”成为策略时,“科技”实际上就成了隐喻发生的场域。比如,《国王与抒情诗》以科幻为外衣、以悬疑故事作为叙述框架,讲述了一个“监督”和“控制”无处不在的乌托邦故事。这些意义之所以能够以饱满的形式呈现,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科技”(尽管这只是作者幻想出来的科技,而非基于科学原理推想的科技前景)在文本内所营造的语境。换而言之,在文本内部,“科技”只是制度化的一种手段,而当这一切指向文本之外的当下时,“科技”便成了制度建构的隐喻。所以说,有时候“科幻”未尝不是理解现实主义的总体性诉求的一种途径,或者说,“科幻”可以是现实主义的一种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