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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现实主义的“匠心”

来源:文艺报 | 李振  2018年07月16日06:25

在经历了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冲击之后,现实主义写作一度处境尴尬。不少人对现实主义似乎产生了某种偏见,觉得这种写作方式是陈旧的,不够新、不够开放、不够先锋。但事实上,现实主义写作反而更能体现一个作家的才华,这种才华便是作家处理现实生活、现实经验所必须的敏锐、精确、想象力与控制力。

现实主义写作有它自身无法回避的难度,这来源于生活与现实内在的逻辑。因此,现实主义可能比其他写作更能考验一个作家的匠心,因为它显然不是对现实生活的简单复制,而是作家面对现实别出心裁的特意安排。当然,没有什么写作不是作家煞费苦心特意安排的结果,但在现实主义创作中,它对小说所呈现出的细节、氛围、逻辑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有着更为苛刻的要求。就像后来的小说并不那么在意环境、氛围以及自然风光的刻画,但在一部成功的现实主义创作中,即便是那些并不起眼的风景或气候状况,也严格遵循着事物变化的内在规律,成为故事中反映人物处境、心理乃至成为情节推进的必要条件。在《“走”与“走”——小说内部的逻辑与反逻辑》中,毕飞宇对“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侯火烧草料场”中“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下了一天大雪来”一句进行了解读:“两个心怀鬼胎、周密策划、等了6天才等来的大风雪是自然的吗?是偶然的吗?当然不是。风来了,雪来了,林冲的工作被调动了,一切都是按计划走的,一切都是必然。”虽然毕飞宇在此以是否能够抵达“文学的高度”来强调小说内部逻辑的缜密,但这一点对现实主义创作来说尤其关键,因为它决定着那些被虚构的、安排的细节与情节是否能够与现实生活建立起紧密的关联。它决定着一部针对现实的小说是否可以“弄假成真”,而这又是现实主义创作最基本的前提。近些年来,有的作品面对的可能是一些不错的现实问题,却通病式地成了新闻、案件甚至段子的简单拼凑。面对这样的小说,你很难说它不是现实的,但作为一篇小说,它在拼凑的过程中当场就散掉了,小说写得越长,这种弱点暴露得就越充分。小说创作当然无法回避新闻等现实素材,但“新闻结束的地方,文学如何开始”就成了很具有文学性或者说技术性的问题,它不但需要作家对现实经验的文学性转化,而且需要作家对社会生活一种隐秘又强力的介入,它要在现实的逻辑、文学的逻辑以及作家的态度之间达成一种颇具匠心的平衡。

与此同时,现实生活的复杂性又要求现实主义创作孕育出同样复杂的内部的与向外的张力。这种张力在细处可能表现为小说人物行动与内心之间错位、对抗的力量,于宏大处可能成为某种时代的落差,毕竟水到渠成或旗开得胜更多地显示着一种理想的或浪漫的而非现实的想象。这要求作家们在创作中带着一种心有旁骛的敏感与警觉,而不是借由一个指向现实的切口便不管不顾地陷入到自我蒙蔽或自我成全式故事编排之中。事实上,我们已经觉察到一些有着较好构想的作品在写作中暴露出简单、绝对乃至趋于偏执的问题,它们为了实现所谓的力度与深度,不惜砍掉现实的枝枝蔓蔓来成全某个核心概念。比如在面对城乡冲突的小说创作中,常见男女青年为了改变身份、改变命运不惜一切代价。如果说开此先河的路遥的《人生》让高加林始终背负着一种道德的拷问,那么后来的一些作品却让那些背叛、妥协甚至交易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当然,这份理直气壮也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某种潜规则的旁证,但文学书写或情节设置上的急功近利反而不断削弱着现实中的急功近利。比较而言,宋小词的《直立行走》在这一问题的处理上就显得更有智慧。小说在女主人公忍辱负重决心成为城里人的努力上虚晃一枪,转而打开了一个更为广阔的社会图景。出乎意料的是,看似被她吃定的男人几乎是城里最穷的一个,小说因此由城乡之间的落差进一步推进到城市内部社会阶层的剧烈分化。更重要的是,这些矛盾冲突在小说中不是简单的承接关系,它们非常紧密或说纠结地缠绕在一起,从而使复杂的社会现实在极其简单的人物关系中得以显现。而谈到小说本身与外部世界所形成的张力,我愿意以罗伟章的《冉氏春秋》为例,小说以一个人的历史告别了从此无人的千河口。就故事本身来说,冉大娘寻找一个能够对骂的“敌人”是实的,而千河口的消逝是虚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冉大娘的经历作为一个极具传奇性的故事是虚的,而时代变化中乡村的枯萎则成了实的。所以,现实主义创作中的“现实”或“真实”也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它只有在与外部世界达成一定的秘密协议的情况下才变得有效,这就像《冉氏春秋》里那些毫不留情的谩骂伴随着乡邻羞于表达的亲密关系,只有在它的渗透与温润下,乡土中国的秘密才得以揭开,才让那些置身城市的“我”产生了别样的感怀。

毫无疑问,对细节和现实逻辑的尊重以及小说内外的张力只是现实主义创作经验的九牛之一毛,而从宏观上说,现实主义写作是一门有关制衡的艺术,它的头绪、细节、关系、逻辑以至整体气质,最终都会以它独有的方式体现于小说空间的拓展和饱满程度上。其实现实主义写作也仅仅是丰富的文学创作的路径之一,我们身处当今世界,更要避免那种刻意求新求异的偏执,应当广泛继承、调动、转化多样的文学传统与文学经验,毕竟我们心所向往的是文学而不是现实或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