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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洛西宾25》创作谈:捷径(大头马)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大头马  2018年07月15日09:16

1 信息

由于父母工作的关系,差不多从6岁到17岁,我的成长阶段都是在报社度过的。除了学校和家里,报社是我待的最多的地方。因此,整个成长过程中,我最害怕的人不是父母或老师,而是报社主编。因为我的存在之于一家正经单位,毕竟是不合理的。我意识到自己存在的不合理,所以努力避免让自己出现在主编的视线中。在报社里,我最常待的地方是新闻热线接线室,那是一个安全区域,主编从来不会出现。那时,虽然已经有了互联网,但并不普及,人们了解新闻的主要渠道依然是报纸。所以,待在报社,就仿佛待在了一个信息集中营,每天,我目睹大量的新鲜信息吞吐出入。每天放学,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打开当日的报纸,从头版逐一浏览至副刊,检视当日世界上在发生什么事情。我和报社主编的唯一区别是我会跳过不感兴趣的内容,以及当我住在爷爷家时,我爷爷会抢在我之前审查一遍报纸,将他认为不适合我浏览的内容剪掉。我最爱看的是时事版和民生版,尤其关注刑侦案件。我爷爷则像助理一般,将我觉得好看的新闻剪下来做成剪报簿。这个习惯从我6岁保持到上大学之前。

2 历史

和对当代世界极有兴趣的保持密切关注截然相反,我较年轻时对历史一无所知,几乎不看历史类书籍,也记不住那些重要的历史事件、关键的转折点。历史在我脑中就像一团稀里糊涂的气象云。但是,在大学时我看了两本书,一本是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另一本是美国小说家E.L.多克托罗的小说《拉格泰姆时代》。这两本书对我后来写小说所潜意识采用的叙事方式有重要影响。我一度非常困惑为什么《万历十五年》能激发我极大的阅读兴趣,当时我的直感是,这更像是一本小说而非历史学术读物。再后来读到《拉格泰姆时代》,我注意到这两本小说在结构上和叙事上有极为相似的部分,所谓“大历史”笔法。到了现在,我更有把握认为,《万历十五年》采用的是非虚构写作中的叙事技法,常见于美国各类非虚构写作的杰出作品中。它将历史宏观背景与叙事主体细节结合,以一种疏离和客观的方式展示世界,强叙事性和生动的细节降低了阅读门槛,为读者制造沉浸式体验,带领读者穿越迷宫,到达终点。

但是,这种叙事手法,也具有极强的迷惑性。它的迷惑性在于它的客观,读者的确看见了这个世界,可他不能容易地找到一个重点,一条主线,一个主题,去“获得”什么。这就像是一般的电影和VR电影之间的区别(叙事上最极端的例子或许是乔治·佩雷克的《人生拼图版》)。几年之后,我读到了另一则短篇小说,特德·姜的《地狱是上帝不在的地方》。我认为这是特德·姜最好的短篇小说,但它获得的关注远少于他的其它名作。这正是因为特德·姜在这篇小说里运用了类似的叙事手法,他以一种寓言式的叙事风格,极为深刻的探讨了宗教信仰这个题目,但是他没有给出任何确实的路径,只是展示了一个事件有意义的部分的全貌。

就像是历史学家。

3 数据

我做过一段时间产品经理,工作的一部分内容是和数据打交道,需要从数据中找出逻辑、意义、结论,继而指导你设计产品模型。在统计学中,一个常令人迷惑之处在于,数据的结果往往只能证明两个事件的相关性,并不能证明它们的因果逻辑。在我看来,历史学家需要处理的东西有些类似。譬如,二氧化硅的发现和应用是如何影响人类文明进步的?它至少和以下一些事情相关:1,古埃及人利用二氧化硅发明了玻璃;2,人们发现凹面镜和凸面镜的不同效果;3,古登堡印刷术的发明使得人们阅读的门槛降低;5,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自己的近视问题妨碍了他们阅读;6,低价眼镜被发明,对玻璃的需求进一步提高;7,显微镜被发明,人类认识微生物和细胞;8,望远镜被发明,人类得以认识宇宙……这些事实之间的相关性,大约是个非常复杂的演算模型,而历史学家的任务,就是在一大堆看似不相关的碎片之间,找出那些有意义的部分,建立这个相关模型。

那么小说呢?

4 小说

小说就是历史。或者说,小说的世界应当和历史的世界一样,完整、全息、自洽。而小说家的任务,首先——他比历史学家多一步,是建立这个世界(当然,这个第一步已经很难);其次,他需要像侦探或是数据科学家一样,在这个世界里找出那些有意义的部分,建立一个模型,但是,他不能给出任何结果——他只是展示数据的相关性,至于从这些相关性中得出什么结果,这有赖于读者自己完成。

《地狱是上帝不在的地方》就是一个极佳的模型示例,更准确地说,这篇小说展示的是,作者往这个算法中输入了一个数值,我们看到的是这个算法如何一步步得出了最终的输出。我们能得到的不是任何一个单一的结论,而是看到这个算法的整体构架。表面看,《地狱是上帝不在的地方》是一篇平平无奇的“故事”,它的平淡在于,没有像《巴比伦塔》、《你一生的故事》这些小说那样,抛给你一个凝练精巧、去芜存菁的叙事;实际上,它展示了作者建立的繁复严密的伦理学和宗教哲学系统。

在《捷径/赛洛西宾25》这篇小说里,我也在试图搭建类似的东西,以历史学家的目光去处理我所接受到的部分信息,建立一个模型,将这些信息合理地纳入进这个模型,并进行推演。首先,我建立了一个与真实世界平行的小说世界,我有意将某种奇观部分置入真实世界去塑造这个小说世界,或者也可以说是奇观化一部分的真实世界。其次,我试图用一种去中心化的叙事方式去处理小说,并尽力让叙述者的主体性消失(叙述主体却刻意跳出),合理地探讨一个哲学基本问题(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最后,我没有给出任何结果(坦白说这是因为我也不知道)。

大头马,1989年生。作家,编剧。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谋杀电视机》、《不畅销小说写作指南》,长篇小说《潜能者们》《谋杀电视机》被改编为同名话剧2016年于人艺上演。第二届豆瓣征文大赛虚构组首奖。第十六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新人奖提名。

《赛洛西宾25》(大头马)2018-4《收获》

这是一则寓言故事。它围绕一看看似博大却无法可解的终极问题展开: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许多人或许曾目睹或听闻过这样的人生转变:一位循规蹈矩的人突然扭转志向成为了完完全全的另一种人。譬如高更。这个故事给出了一种设定,世界上存在一种化学物质,能够让人看到死亡、宇宙和终极,看到这些的人将产生巨大的思想扭转,从而顿悟有关生命的真相。然而,这个故事关心的不是那些顿悟了的人,是那些被顿悟者们抛下的“普通人”。那些被真相抛下的人,他们应该如何度过他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