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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屡次想起的人》:我喜欢写带来亲切感的虚假

来源:《小萌芽》 | 沈大成  2018年07月14日10:05

2016年春天,我进入出版社当图书编辑,和早前在报社、更早前在广告公司上班一样,我有时在工作时间写小说,但每天只写五百字左右,何况还有很多天是不写的,因此说起来,只有一点儿心虚,但愿老板们还认为我合格,不和我多计较。在出版社写作,心情毕竟不同以往,不由同时站在了出版人和作者两个角度考虑:小说家的利益是什么,出版社的利益是什么,如何守护双方重叠的利益,又如何对待仅仅被对方看重的部分?我既在这边,又在那边,我替两边都着想过了。到了冬天,写了《阁楼小说家》。

一个收了出版社预订金的小说家,他愿意交还预订金,换一间出版社所在的小建筑物里的阁楼住,他要不受打扰地创作新小说。社长欢迎他,在社长的观念中,出版社应和作家保持一种古典的关系,这种关系脱离了现代人立即就要见到好处的趣味,他相信,长时间而尽心地成全作家,可以铸成美谈,为出版社赚取名誉;他还期待小说家新作畅销,出版社又可以收获经济上的回报。可惜的是,小说家舍弃了生活,以命写作,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老社长卸任,激进的新社长登台,小说仍没写完。《阁楼小说家》便这样开始了。接下来,和以往一样,我叫故事里发生了在现实中可能性为零的事,一场层出不穷的谋杀,被榨取完价值的小说家“副本”纷纷成为尸体,并像复活节彩蛋一样藏在出版社各处,不时被编辑们发现一两具——因为不管故事怎样开始,我总是要写进超现实元素的,我只喜欢写超现实小说,过去写,决定未来也只写这种。

我把这篇放在我的短篇小说集《屡次想起的人》的第一篇,我不要求它反映,但它确实反映了我当下身心的处境,因而感到它很亲切:我也是一个在出版社写作的人;小说中描写的出版社的环境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房子里古典大方,房子外梧桐成行;另外在观念上,我既赞成小说家自戕式的写作,赞成老社长的高尚,实际上也赞成新社长的务实。世事无绝对,我希望大家按照各自的原则做事,心安理得,最后各得其所。

类似《阁楼小说家》这样的小说,写着写着,我明白了自己如何看待真实与虚假的关系,也明白了假到什么程度的故事是我所喜欢创造的。

我不喜欢漫无目的、没有章法的假,我喜欢写带来亲切感的虚假,喜欢写连接着真实的超现实,我尤其喜欢给假的世界设置一套规则,一条,两条,三条,尽我可能使假世界严谨地运行。明白这些,在可以大到无边无际的虚假想象中,就一点也不茫然了,总可以挑选出我想写的东西。我想,写这种假故事,对我来说反而是非常诚实的劳动。

有两种类型的人,是我偏爱写的。一种是怀揣秘密并坚忍生活的人,像是《口袋人》里的小孩,他的种族在胸口长着多余的皮肤,形成可以放东西的口袋,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贼,口袋用来藏匿赃物,人们不相信这个被好家庭收养的口袋人小孩会改过自新,怀疑他在社区里闯空门,他并不辩解。因为小事情或许能辩解,大事情却不能也不必,就像人们处理十块钱和一千万元,办法肯定不一样。又比如《理发师阿德》里的理发师,永远不会死的理发师在不同的大陆间迁徙,他开业,他吃顾客的头发,他只能和普通人建立短短一瞬的交情,有时回到了他曾工作过的小镇或城市,沧海桑田,当时认识的所有人都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唯有他回来了,为新一代人剪头发。我喜欢写这些人,他们看清楚了自身与主流社会不同的地方,承认不同,付出一定的代价、用自己的方式暗暗生存下去,虽然那叫他们有点儿难过。他们还知道别人的生活也不那么好过,谁活着都要克服困难。

我喜欢写的另一种人,是对于他人秘密知情的人。他们体察了第一种人的困难,偶尔惊疑不定,常常还是爱护他们、帮助他们。写第一种人,也许表达了我对个人应该如何自处的看法,我要求人们首先是有自知之明,其次是谨慎和无害。而写第二种人,也许反映了我对社会的期待,它应是宽仁的。假如两者都能成真,那么我就来到了理想中的超现实世界,那里奇怪而清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