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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李立:答案在我们的天空飘扬

来源:文艺报 | 周李立  2018年07月11日08:37

祸起萧墙——在文学艺术观念的发展流变中,这情形倒是常见的。“祸”也不是坏的,这情形用在这里不是贬义。

你看,某流派、主义或传统,铺陈繁衍多年,筑成深宅大院,形似坚不可摧;实际上,越是铁桶般牢固的体系内部,芥蒂与裂变就越有可能在漫长的平静中酝酿。开创者之间、继承人之间,开创者与继承人之间,理念的裂变缓慢滋生,然后终会有个剑拔弩张的黄昏,他们兵戎相见。想想西方现代美术史上流派更迭的频繁混战吧。多是内部的罅隙向外延伸,探出墙外,绽放成一枝杏花香。新的气息引来新的蜂蝶,和人类一样,蜂蝶们天然就贪恋新鲜蓓蕾。断裂或叛逆的创作者携带传统的基因,在招蜂引蝶中见风成长,种子四处播撒,有的干瘪寂灭、终生默默无闻,也有的落地生根、抽枝发芽,而其中部分的天才,就这样摆弄出一座新的深宅大院。

这是不够严谨的比喻。如再严谨些,我想,“萧墙”上还应该贴上几个字,比如,“厌倦”、“不满足”,或者“疲惫”,意思是近似的,差别不大。

人类的大部分麻烦事,都因厌倦或疲惫而起。厌倦了劳作,会生出好逸恶劳的念头;厌倦了爱人,会有猎艳偷香的心,或者干脆是对活着这件事感觉太厌倦太疲惫了,那就比较严重,会想放弃这条命,老子不要活了。

审美的问题没那么高级,基本上也因厌倦、不满足或者疲惫而起。流行的“审美疲劳”的说法貌似是戏谑的,但也是严肃的。厌倦是一种高级的创作动力。我们有多么厌倦同类型的创作,也就决定了我们愿意付出多少努力去让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不至于那么令人厌倦,但也许我们首先想要的,只是不让自己对自己心生厌倦。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真正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是满意的,我猜想应该不多,这可能是我想当然的理解,以为王子与贫儿也各有各的苦楚烦闷,很难说谁的苦就比谁的苦更苦几分,很难说谁比谁活得更容易。是,都不容易。观察身边大部分的写作者,也包括我自己,最初开始敲键盘的动力,都是因为对当下的生活不满意,当蜘蛛网无情尘封炉台的时候,我们扑向键盘,以为屏幕上自会有我们相信的那个未来。所以我们看到,“我现在过的生活不合我的身”,多少小说都以这句话为起点,虚构了一片天地,仿佛这片虚构天地就与作者真的合身了一般,仿佛这句话是能长出小说的种子一般。

天真任性的小说家们,就这样开始享受起摆布与控制的乐趣,毕竟虚构带来的乐趣,看上去也有那么点儿像是一种权力。然而手握权力日久,难免心有余力不足,吾身无所依凭的孤独感相信每位作家都曾感同身受。这种孤独排遣不了,也不能驱散,驱散了孤独的作者怕是很难写下情深意切的文字。

不过孤独的写作者们往往会做几件事。比如寻找伙伴,志同道合者划定疆域,建立流派,标榜某某主义。然而界限在被标定的时刻也是道路被封闭的时候,从此你将携带标签、只在某座藩篱内写作,逐渐湮灭突围的心。

另一件事,就是与故去的人拉帮结伙了,这种做法妥当安全,令人深怀敬意。你由此进入传统的迷宫,在书本标识出的康庄大路上越走越远,不知不觉时过境迁,你走得真是疲惫啊。此时,如果卷帙浩繁之中依稀有灵光一闪,你也漫卷诗书喜欲狂,引该著者为跨时空的知己。你明白了原来过着不合身的生活的才子天地间绝非独你一人,你找到了可用文字进行沉默对话的伙伴。

然而你依然会厌倦。传统的诡秘之处,就在于它能给你多少希望就能让你有多绝望,中西的传统都这样。你从传统中攫取了多少资源抓住了多少精髓,再揽镜自照,你也就开始对自己的才华没底,而曾经的你什么都不信,只相信“天生我才”。就像从前你只知道自己是一棵树,现在你转身一看,哇噻,原来这里早有好大一片葳蕤雨林。

好的是,从此你不觉孤独了,你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嘛。坏处也是,你不是惟一了,你不再是惟一的你了,你写下的每一行字都像已经被别人写过无数次了,写过无数次的作品,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根本就是不应当出现的。这是所谓“学卡夫卡者必死”,据说7月3日是卡夫卡的诞辰,而卡夫卡已经去世快100年了。说“必死”的缘由,也是因为时间,100年过去了,日子到头了,文学史上的卡夫卡的意义完成了,我们知道,这一棵名为卡夫卡的树上的果实熟透了。而我们要做的,是站在100年的时间之外,收割卡夫卡们的传统,然后从此与之仇深似海。

我时常感觉我们这代人是没有活在时间中的。现代性发展到极致,时间的流变将不再在人类身上留下印迹。我们的经验是重复的,日子是叠加的,每一天其实都是同一天,每一件事都可被计算出精准的概率。高度文明的人类活在同样的一天,其实也就活在了时间之外,厌倦与疲惫也就来得更迅疾,而人类的大部分麻烦事,都因厌倦或疲惫而起。精神领域的麻烦事于是来得更气势汹汹,问题也就来了,时间之外的人类该在文学中写下什么、该怎么写?天才如卡夫卡们,显然给不了答案,答案只在我们的天空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