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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8年第7期|张鲁镭:游离

来源:《北京文学》2018年第7期 | 张鲁镭  2018年07月09日09:08

张鲁镭,大连市戏剧创作室专业作家、一级文学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 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十月》《山花》等杂志。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转载并编入年选。小说集《小日子》入选2008年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身后的“巨无霸”防盗门咣当一声,富西一只手拉着小货车似的行李箱,另一只手还正了正头上的棒球帽。一口唾沫飞出去……

金美丽的二叔二婶儿到火车站接她,俩人各骑一辆摩托,二叔的摩托上插着小红旗,二婶儿的摩托把手上系着红绸子花。二叔载着行李,二婶儿载着富西,俩人把摩托骑的突突冒烟。路上有人和他们打招呼,二叔嗓门大,城里来的亲戚!还没等对方看清这亲戚的模样,摩托车已经蹿出老远去。

老茂村是个典型鲜族村落,一进门就脱鞋上炕,二婶儿很快就忙活出一桌子鲜族家常菜,老大一碗冷面,上面漂着牛肉片和煮蛋。菜全是凉拌,辣白菜、蒲谷英、海带丝、土豆丝……用刻有图案的小圆碟子装着,红红绿绿的就像开在餐桌上一朵朵美丽的花。

二婶儿瞧见富西白嫩的脚丫上染着红指甲盖儿,难怪美丽说你金贵,连脚丫子都保养得这么嫩。她电话里嘱咐一定招待好,千万不能怠慢了她亲闺蜜。

二叔倒上高丽清,来,富同志,尝尝自家酿的美酒。叫我富西吧!这段时间少不了过来蹭饭,就和房钱算在一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二叔几口干掉一碗酒,我们老茂村哪儿都好,就是太安静,连猫和狗都懒得叫一叫。村里人要么在韩国做工,要么在城里开买卖,连小孩子也带出去上学了,如今就剩我们这群老家伙。

二婶儿颇得意,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活得好不自在!老茂村传统好,她用毛巾擦擦手拎起脖子上一串奶白色珍珠项链,又指指二叔手腕上的表,这都是姑娘儿子的孝心。富西发现这儿的人个个面带红光体格健硕!二叔二婶儿五十多岁还骑摩托。二婶把眉毛文得像毛毛虫,上下眼线也都文上,在眼角处向上那么一挑,生生把眼睛变成两尾小鱼。吃午饭的工夫,前后来了两伙人喊他们玩牌!老头穿戴体面,老太婆描眉画眼。二叔把冷面绕到筷子上,几下子解决掉,他心里已经长草了。

二婶儿把富西送到住处也去邻居家打牌。富西租住二婶侄子的房子,侄子一家都在韩国,有两年没回来了。富西简单归置了东西,刚刚的高丽清这会儿正来劲,脑袋晕晕乎乎的,她梦见自己在田野上追蜻蜓赶小鸟,手里还捧着一个大木桶,一不留神踩在石头上,只听咣的一声,木桶飞出去。富西从床上坐起来,原来是翻身把床头的水杯打翻在地。多美一个梦,富西闭上眼睛试着再回去,这就有点扯淡了。天色还早,到外面转转去!

金美丽心心念念的老茂村,房屋多半坐落在依山的平地上。屋顶四面斜坡,都是青瓦白墙。看上去整洁而干净。有的人家院子里搭着瓜架,南瓜丝瓜们正努力着往高处爬,再过些日子,等那些花落了,藤子上便会结出青的红的瓜来,富西仿佛看见一个个沉甸甸的瓜在瓜架上悠荡。逼仄的街巷上没有疯跑的孩子,偶尔看见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草地里觅食,它们不争不抢,只顾低头把肚子吃个浑圆。不远处院门前卧着一条懒洋洋的狗,它朝那群鸡翻一下眼皮,知道它们闹不出什么幺蛾子,干脆不搭理它们。

富西沿着小路往前走,四周一片青草的芬芳,有光斑从树丫间射下来,好像落在地上的羽毛,颤颤悠悠的,难怪金美丽把她老家夸成一朵花,真是个优哉游哉的地方。

富西发现有棵树从院墙里探出半个身子,上面结满了小灯笼似的红樱桃!是棵老树,粗壮得一个人都抱住。富西摘一粒放嘴里,胃里顷刻像掉进一粒水果糖。她左一粒右一粒越吃越爱吃!直到一只母鸡来啄脚下那小堆儿樱桃核,整整一天没吃水果了。

她推开院门,樱桃树比她想象的还要大,树冠足足婆娑了半个院子,一个男人正在树下写毛笔字,方桌上摆着两个罐头瓶,一个盛清水一个盛墨汁,他往报纸上抹字,一抹一串,一抹一串。路过这里刚好看到树上这么多樱桃,想买点。为了表示诚意她从背包里掏出一百块钱。写字的男人抬起头一时有点蒙,他没弄明白院子里怎么忽然冒出个人来?

富西自我介绍是金二婶家的亲戚!哦,金二婶家亲戚,男人振奋起来,二婶那冷面是一绝!甜兮兮辣酥酥酸溜溜,我一次能吃一盆。这么着,男人放下笔从窗台那儿拿过一个塑料袋,把里面的辣椒倒出来,这样吧,一袋儿樱桃换一盆冷面!

有点意思!富西见这人四十左右的光景,瘦高,鼻梁上架着副眼镜,挺斯文的。他指着树旁边的梯子,上去摘,上面的味道更好。

第二天傍中午,富西去二婶儿家取昨晚预订的冷面。二婶儿正调冷面汤。富西顺便打听那个人。诗人,栓子。二叔抢着告诉,满肚子学问,什么猫狗鸡鸭连烧火棍都能写成诗!嫌城里闹哄,工作都不要了,回老家写诗了!二婶儿讲,栓子光知道写诗,四十大几的人也没成个家!你懂个[求]?诗人有诗陪着就能过活,成的什么家!二叔抢白。说起来这栓子还是他家一个远方侄子,不过他奶奶是汉人。栓子会唱歌会吹口琴,又写诗又写毛笔字,几个樱桃一杯红酒能当一顿饭!问问老茂村谁有这本事?栓子人好,回来这几年,谁家的忙都去帮,还年年给大家写对联!樱桃也和村里人共享,比他奶奶大方。

二婶接话,他奶奶是个小气鬼,当初为那樱桃,特意养了一只大狼狗。二婶儿说着把冷面放在锅里,冷面汤用小桶装好,嘱咐剩下的放冰箱,明天都够吃了。

栓子看见冷面就不写大字了,他在葡萄架下放上小木桌,直接把锅里的面分成两碗。吃饭时富西看见葡萄架那儿用红绳系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猫头鹰。她把目光投向樱桃树,确定那里并没站着猫头鹰!不过她还想摘些樱桃拿回去,冷面很简单啦!大不了被二婶儿他们看成饭桶!

栓子不吃冷面了,他想让富西帮工。他从屋里拿出一个大筐,里面装着好些牛皮纸糊成的小盒,就这样!他拿一个小盒示范,把樱桃叶子铺在下面,樱桃五串一捆用这红线扎起来放进去,上面再盖上叶子,明白了?太容易了,富西乐意干。要拿到集市上卖?不,分给村里人。分给村里人用这么麻烦?那当然,食物不仅要有味觉上的口感,还要有它视觉上的美感!试想想傍晚倚在窗前,把叶子轻轻掀开解下红线……

暮色降临富西走在乡间小路上,手里捧着她的劳动报酬,十盒系着红线的樱桃。她很久没参加劳动了!身上敷着一层密密的细汗。整个人被渐渐收起的余晖映成铜黄色,富西忽然感觉劳动也是有颜色的,是那种闪闪的带光泽的颜色。晚上她拿着小盒靠在窗前,栓子说这樱桃也叫含桃,出自古人的一首什么诗,当时他还念叨几句,可惜没记住。她拿一粒樱桃含在嘴里,想着这时候手里要是捧本书就更好了。

二婶儿来送辣白菜,说崔姨女儿寄来一个大包裹,让富西也过去看看。富西问什么东西。还不知道,反正离不开那些穿穿戴戴的。老茂村的孩子都愿意给家里寄东西,然后老兄弟姐妹一起分分,先到先得。二婶儿催富西快点,朴叔儿子那次她就去晚了。好东西都让人给挑走了!白送?哪能白送,给个本钱就是,谁家也不指望这个挣钱。年前老姑娘也寄回来一包,都是大家一起分分。

崔姨院子里种了好些花,鸡冠、秋葵、凤仙,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却让她打理得枝叶繁茂。崔姨小矮个儿,穿一套米色绸缎衣裤,脸上涂着厚厚一层粉,耳朵上挂着黄澄澄的坠子,胳膊上挎着玉镯。左手两个金戒指,右手两个金戒指。她正用铁壶给花浇水,让二婶儿她们先进屋去。屋里干净得像拿水冲过,尤其那个枣红色大板柜,被太阳光照得仿佛镀上一层金釉,上面摆着好些瓶瓶罐罐。崔姨就喜欢收集这些东西,二婶儿一指,那个大圆肚瓶子要上万块呢!崔姨就一个人吧。你怎么知道?猜的。可不,老伴走了几年了,女儿在韩国做生意。

崔姨进屋从里间拖出个大纸箱,二婶在里面翻翻拣拣挑了一双圆口软底皮鞋。上次那双让老郑得了,我家二叔眼热了好一阵!崔姨笑,这回二叔该满意了。富西悄悄问多少钱?二婶用手比出一个八。八十?八百。二婶儿顺手把鞋子拧出一个圆儿,看看里外全皮,连鞋底儿都是软的。富西知道这样的价钱即便城里那些离退休的老爹老妈也舍不得。

二婶儿又挑了两件花衬衫,一个白底蓝花,一个黑底红花,她比在身上让富西拿主意。两个都亮堂,富西也不确定。二婶儿爽快决定两件都留下。她从包里拿出一沓红票子递过去,崔姨数都不数放进抽屉。陆陆续续来的人不一会儿就把纸箱掏空了。富西选了双镶着花边的拖鞋。新衣穿在身上,新鞋蹬在脚上,新花别在头上!你碰碰我的,我捏捏你的。大家对这些新物件又喜欢又满意!于是就思念起远方的儿女们。

那可是一群又孝心又努力的好儿郎!做辣白菜的开狗肉馆的开美容院的倒服装鞋帽的当小三做二奶的!有家闺女给韩国人做小,前边整整生了七个仙女,为得一儿子又在筹划老八。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都那么兢兢业业,他们坚信只要付出努力就会有不错的回报。

儿女们让自己的爹娘生活得特别有劲头!老人们不在乎地里的收成,也不算计鸡鸭鹅肚子里有几个蛋。他们把菜园侍弄得像花园,把鸡鸭喂得像宠物,这都是多年堆积起来对劳动的热爱和美德,跟生计关系不大。儿子那个辣白菜厂又扩地盘了,原来的厂房又接出来两层,现在辣白菜都销到外国去了。我们家女儿也扩了,一个狗肉馆干得不来劲,就把旁边的洗头房盘下来,那孩子理想远大,准备将来打造狗肉一条街。那谁,你们家女儿该生了吧!下个月。老天保佑生个男孩儿!查了,是个男孩儿。太好了,恭喜恭喜!这回怎么也该给扶正了吧!当然要扶正,之前立过字据的。儿女个个争气!老人们越聊越开心,就有人提议在崔姨家来个小欢聚。那感情好!

遮阳伞桌椅板凳水果盘米酒桶……连DVD和电视也给搬到院子里,二叔穿着新鞋挂着腰鼓,快给点音乐,他都扭了起来!DVD坏了,富西弄了半天也不行。二叔建议让栓子来试试,那小子巧着呢。电话过去没几分钟栓子进门,他敲敲打打几下子搞定。老人们对他竖大拇指。栓子,来一个!栓子嗓门厚,歌声散发着新鲜稻田的气息,人们张大嘴巴像在品尝新米饭和苞谷酒。老人们已经跳起来,二叔把腰鼓打得咚咚响。那个包着红绸子的麦克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

富西给大家递水果,二婶儿让她唱一个,栓子带头鼓掌,二叔打着腰鼓朝她扭过来。富西唱歌跑调但不怯场,她接过麦克自我介绍,说很高兴能在这里认识大家。为了让气氛更有感染力她要带大家做做游戏。做游戏?老人们丈二和尚。是这样,富西解下麦克上的红绸子,三绕两绕弄成一条粗绳,拉过二叔一圈圈缠到他眼睛上。你要玩摸瞎子!富西笑,别动!不敢动,啥也看不见,眼前就剩一片红了!大家哄笑。

富西把食指放在嘴上,不许出声啦!她朝栓子招招手示意过来拉着二叔。然后由栓子拉着他和每个人握手,握一圈送回原位。富西帮他解开眼罩。猜猜刚刚是谁拉着你去握手?二叔看看大家,又把自己手举起来端详,末了还送到鼻子上闻闻,看看留没留下汗味。哈哈。二叔看见朴老头脸上褶最多,是他。错。罚酒。二叔咕咚咕咚喝掉一碗。李老头已经笑得揉肚子了,他。错。再罚。猜出栓子的时候,二叔脸都喝红了,还是二婶儿暗中帮忙。老人们争抢着把红绸子往自己脑袋上缠。

富西情绪激昂,下一个游戏叠报纸。她让栓子找来两张报纸铺地上,由她和栓子各带相同人数的老人站在报纸上,俩人石头剪子布,输了的一方就把报纸对折,脚不许碰到地面,老人们你推我搡怕自己被挤下来,呵呵,小鸟也飞来看热闹了,它们在树上叽喳,喂,老家伙们,当心脚下哟!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来一条狗,在人们脚下窜来窜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出来了!

日上三竿富西才起床,她忽然想起来栓子中午要约她吃饭,赶紧把自己打理一番,化上妆,穿了一条波西米亚风情的棉布碎花连衣裙。昨天栓子说那天报酬少了点,吃个美味算作补偿。

栓子正在院子里等她,手边放着个简易手推车,就是日常买菜用的那种,两个轱辘几根钢管,上面绑着一个乳白色整理箱,盖子上贴着四个绿字——怡然自得。栓子拉上手推车,走吧!去哪儿?吃饭!他们绕过葡萄架,原来后面还有一个门。门外是一片平缓的向阳山坡,山坡下面是一条河。河面很安静,没有鸭子也没有鹅,从山坡上望过去,就像一条透明的板油路。

山坡上铺着一畦畦的菜地和花田,它们被修整得四四方方,整齐得让人觉得这些花呀菜呀每天都被人用手捋过。富西蹲下,好些花她都叫不出名字,栓子告诉,花多是从山上移下来的。这个,栓子往脚下指,它叫翩翩起舞、那个叫梦的衣裳,还有那个蝶恋花……富西顺着他的手向远处望去,草色铺展在远方,像一块水彩,嫩生生的,毛茸茸的,这一刻富西的心都跟着柔软了。

他们来到河边,栓子打开整理箱,鱼竿、折叠伞、小竹椅、小圆桌、酒杯、小锅、碗碟、调料盒,里面葱姜蒜咸盐胡椒粉花椒面一应俱全,还有个白泥小灰炉子外加一瓶洋酒。哎哟,富西这才明白过来!

栓子钓鱼相当有经验,鱼竿短,鱼线也不长,而且不用漂子,就直接把线甩到水里,看线头动了,提起来就是一条,都是三四寸的鲫鱼,刮刮鳞洗净,就手放到锅里,不一会儿,鱼就熟了,栓子选两条稍大的放在一个青花小碗里,淋上调料和香菜,用手扇着让热气跑光端给富西。两人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一边再钓。栓子顺手在四周折了些野花,缠缠绕绕做成一个大花环,你这裙子还少一条项链。富西忽而鼻子有点酸。她叼起一片花瓣吹出去,一眨眼花瓣像鸟儿那样在半空中画出个圆弧。她去菜畦那儿拽了一小把青菜,在河水里洗干净,把一段白嫩的鱼肉包在里面递给栓子,栓子囫囵着嚼起来。

富西说她上学的时候也喜欢诗,还参加过学校的诗朗诵比赛。怎么想着来老茂村了?老茂村好呀!山好水好人更好。想着这么说有些轻佻,城里太吵太闹,整天开了锅似的!栓子上来碰碰杯,同道中人!这会儿他们不像新朋友,倒像久别重逢的知己。栓子吹口琴,富西一面哼歌一面摆弄脚下的小草,一轮又黄又大的圆月从东边出来,挂在前面矮矮的树上,栓子说它应该是从河里升起来的,只是刚才没看到它破水而出的样子。

良辰美景下酒像一个小彗星,热辣辣地从舌头经过食道窜到胃里,留下一股湿润的躁动,这一刻富西的人生像烟花那样,“唰”地升腾到天空,她刹那间变成爱神,爱上山川,爱上河流,爱上老茂村,当然还有栓子。他们把空酒瓶抛进河里挽着胳膊往回走,那条白金镶钻手链在月光下叮当摇曳!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