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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樽:有很多年,我沉迷于捷克作家赫拉巴尔

来源:花城(微信公众号) | 王樽  2018年07月05日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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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的事物,多是在反差中凸显,比如“鸟鸣山更幽”。孤独也如是,越是在热闹与喧嚣的气氛中,孤独者才会愈加体味到自己的渺小与可怜。泰戈尔有散文诗——道路虽然拥挤,却是寂寞的,因为它是不被爱的。泰戈尔还说,“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独。”就是说,孤独是个体的真实存在,将每个孤独个体组合起来就形成通常意义的“狂欢”,而“狂欢”的底色仍无法改变个体的孤独。

还是在录像带时代,曾看过电影《卡拉马佐夫兄弟》,记得影片开头沿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原著的卷首题词——“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那时我不知此题词寓意何为,十多多年后读到《约翰福音》,才懵懂觉得这段耶稣的话表明了个体与群体,沧海与一粟,一瞬与永生的关系——人人生来如同一粒麦子般的无助无依,只有勇敢信靠,才能走出小我,从而消解和战胜死亡的恐惧。

在无边的暗夜,在过度的喧嚣中,人们竭力祈祷,企望消解孤独,让沉重的肉身获得超越和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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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年,我沉迷于捷克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Bohumil Hrabal)的文学世界,他的很多小说以及改编后的电影都曾反复看过,比如《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严密监视的列车》(同名电影获得1966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底层的珍珠》《一缕秀发》(改编电影《金色的回忆》)《售屋广告:我已不愿居住的房子》(改编电影《失翼灵雀》获1990年柏林电影节金熊奖)等等。

我特别想说的是《过于喧嚣的孤独》,这部小说可视为赫拉巴尔的“主旋律”,也是他最具自传意味的作品,该书也被改编拍摄成电影,可惜因找不到影碟,至今未看过。小说讲述的是废品收购站的打包工人汉嘉与废纸相伴的卑微故事,他35年如一日地与废纸为伍,虽然那里充满污垢、晦气,但他沉浸其间,自得其乐,并从中挖掘、体会、享受其中的无限丰富。这部独特而细腻的长篇堪称金句不断,仅小说开头的第一章我就反复读过不下十遍,随便从某个段落介入,都是耐人寻味、引人入胜,比如他在这些垃圾书里流连忘返,自我界定,“珍贵的书籍经过我的手在我的压力机中毁灭,我无力阻止这些源源不断、滚滚而来的巨流。我只不过是一个软心肠的屠夫而已……”比如从这些浩如烟海的垃圾里窥见其蕴藏的无限智慧——“在这个世界上惟有我知道,哪个包里躺着——犹如在坟墓里——歌德、席勒,哪个包里躺着荷尔德林,哪个包里是尼采……”

该书曾三易其稿,反复打磨,直到1976年完成,内容却为官方忌讳,直到13年后才得以正式出版。赫拉巴尔说,因为此书使他“推迟了死亡”。可见,倾注了其一生心血——对孤独与爱的忧伤,深沉隽永,悲悯动人。与他非凡的作品一样,赫拉巴尔的死亡也非同一般,1997年2月3日,84岁的赫拉巴尔突然坠楼而亡,至今原因不明——厌倦自尽?意外失足?均无定论。有人这样描绘——一只偶然落在窗前的鸽子吸引了他,当他试图给鸽子喂食,不慎失足坠落……在诸种可能里,我相信或希望相信此为事实的还原,虽然最终无法摆脱孤独,毕竟如此告别颇具诗意,同时也来不及痛苦。

关于人的孤寂,赫拉巴尔有着透彻的体会,通过汉嘉之口,他夫子自道:“我的学识是在无意识中获得的,实际上我很难分辨哪些思想属于我本人,来自我的大脑,哪些来自书本,因此三十五年来我同自己、同周围的世界相处和谐,因为我读书的时候,实际上不是读,而是把美丽的词句含在嘴里,嘬糖果似地嘬着,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我的身体里,不仅渗透我的大脑和心灵,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腾,冲击到我的每根血管的末梢……”他还暗自思忖,“我默默地思索着桑德堡的诗句:人最终留下的不过是够做一匣火柴的那点儿磷和充其量也只够造一枚成年人可以用来上吊的蚂蟥钉的那点儿铁。”

赫拉巴尔辞世十多年后,我有过一次匆匆的捷克之旅。在夏日布拉格的老城广场附近,曾四处寻找赫拉巴尔的故居,还在一家街角小店买了张《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的电影海报。走了很多街,问了很多人,熙熙攘攘中仍不知所在,最后被告知说赫拉巴尔住在广场临街的一栋大楼内。那里位居闹市,四围食肆林立,游人如织,人们或闲庭信步或行色匆匆,好像世上从没有存在过赫拉巴尔。我在因语言不通而丧失表达的街头茫然梭巡,不知为何想到了可怜的父亲——他躲在嘈杂的养老院一角自言自语,我顿觉眼眶潮湿,似乎忽然理解了什么叫“过于喧嚣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