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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18年第5期|透透:丝路行吟

来源:《红豆》2018年第5期 | 透透  2018年06月22日15:01

透透,原名何秀萍,女,壮族。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南宁市作家协会理事,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红豆》《飞天》《安徽文学》等刊并入选多种选本。获《广西文学》第四届广西青年文学奖散文奖,第五届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出版有散文集《底色》。

河西的风

沿连霍高速西行,过乌鞘岭后便是空阔辽远的河西走廊了。

几千年时空变幻,汉唐盛世已经逝如云烟,如今的河西走廊,千里通途,高速公路全程贯穿,再也不是古时的模样,沿途早已听不到异域商旅的驼铃叮当,看不见羌胡纵马归来,毡庐千帐,但这里依然留下了许多承载中国乃至人类丰厚历史文明和东西文化的不可磨灭的印迹。那些标立在道路两旁的著名古迹、遗址的指向牌,既指向了如今的武威文庙、张掖大佛寺、敦煌莫高窟、嘉峪关、玉门关等这些地方的具体位置,同时也指向了那远古深邃的历史时空。只是,今天车子一路向西奔驰,我既没有下车去观看这些旷古胜迹,也无法穿越时空隧道,与孤驼出塞的张骞,与率将归来的霍去病,与那些苦旅修行的高僧和所有曾经行走在古丝路上的芸芸众生相遇。我只能在连霍高速边上的某个服务区稍作停歇时,站在河西猎猎的朔风中,怀想李白举杯吟诵“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情景,这让我觉得,在河西走廊,时间无法改变的,除了那巍峨的祁连雪山,也许只有这永远吹不尽的万里长风了。它从古到今,就这样从西吹向东,吹干了河西的水分,吹秃了河西的山岭,也吹走了历史的兴衰。

进入走廊中部后,阳光浩荡、苍穹寂蓝,祁连雪山已在视野之外,而这风却越吹越大、越吹越多。我看见,河西的风,是被大风吹来的,它们一路卷着细细的黄沙,一排排,呼啦啦,连绵不绝地大力刮过来,刮过越来越宽阔的河谷,越来越荒凉的大地,也迎面拍打着我们驰行的车辆。巨大的风噪不绝于耳,车身上灰扑扑的尘沙也积了一层又一层。不时,横向冲来的风,还使劲摇撼我们高速行驶的车身,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抢夺方向盘,稍不留神,车辆就可能偏离方向,因而开车的人半点都不敢大意。

河西的风吹着河西,河西的景象在风中裸呈。千里走廊除了武威、张掖、高台、山丹、酒泉、敦煌等城镇绿洲及一些河谷村庄外,眼前便是大片旷阔的荒漠戈壁和延绵起伏、裂纹纵横的光丘秃峦,它们风蚀、沙化、焦枯,那支离破碎的地表,一如化净皮肉的骨头,寸草不生。而那些生长在河谷地带的耐旱作物、榆树、沙枣、柽柳、杨树和叫不上名字的矮草和棘丛,稀疏了、单薄,它们各自在疾速的风中,枝叶朝着同一个方向飞舞、摇晃,并相互擦碰出或响亮或低沉的声音,仿佛都在为整个身躯的平稳而努力,而呐喊鼓劲。但这些稀疏的植被仅限于河谷,从谷地上的绿色到山丘的光秃,刀砍斧劈一般的界线,没有过渡,没有延伸。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平时看惯了南方茂盛葱郁的植被,出于职业习惯对生态环境又比较敏感,面对这样的宇宙洪荒和锐利,直觉得目光生痛,悲凉感沧海一样没有边际。我无法想象一个生命体在这里存活需要怎样的顽强和坚韧,却体味了左宗棠坐镇陕甘时发出的那一声“陇中苦瘠甲于天下”的感叹。然而,也许正是因了莽荒的反衬,因了绿的不容易,河西走廊那些点缀其中的绿洲和村庄才有了不一样的美丽和特质,比如我们途中停宿的瓜州。

瓜州是一个西域文化与华夏文明交汇融合之地,碧玉坠子一般镶嵌在走廊的西端,这里距离我们早晨出发的城市兰州约一千公里,刚好一天满满的车程,是我们这次进疆途中最合适的停宿休整地点。

瓜州又被称为“世界风库”。这片地区处在河西走廊的“喇叭口”位置,常年的风又多又大,巨大的风储能量达到数千万瓦。那天,我们驱车驶入瓜州地界,就像驶进了风的汪洋大海。在广阔的黑色戈壁滩上,密布了无以数计的发电风车和纵横交错的电力输送网,它们波澜壮阔、气势磅礴,一行行、一列列,从跟前一直延伸到渺茫的天际。这是人类用智慧、河西人用汗水在这里铸就的一座旷世丰碑,从此,千里枯灰因了风车的转动而不再死寂,而风,亦在荒漠大地的生命律动中,在汹涌澎湃的落日霞光里与那高高矗立的风车一起,变得如此壮美无边。

穿过夕阳最后的那一抹霞辉,我们到达瓜州小城,此时已是晚上8点多。因与内地时差一个多钟,这里的天却刚刚刷黑,街市华灯正渐次点亮。瓜州城历史悠久,但并不大,只是一片小小的绿洲,城外四周都是望不到边的茫茫沙漠戈壁。小城的街道很宽敞,行人车辆却不多,商店门市也关得早,偶尔看见街口有一两处搭着棚子的瓜摊,卖的是瓜州本地产的金瓜和白瓜,生意淡,那个卖瓜的中年男子早早地缩进棚子的铺盖里躲风去了,如有想买瓜的人,喊几声才出来。街道两边的绿树主要是柳,时值中秋,仍枝繁叶茂,青青的柳条,柔柔地下垂,风吹来时,树影摇虹,犹如飞天袖袂飘舞。小城就在这样清寂的晚风中,透着一种安然和宁静。

因吹了一整天的风沙,扑了两千里的尘土,人和车都需要好好清洗,所以,我们在瓜州教育局旁边的宏金源酒店安顿好住宿后,便先问了附近洗车店开门营业的时间,然后才嗅着风吹过来的阵阵香味,找到了酒店斜对面那家叫“红焖羊肉”的排档。这是一家夫妻小店,里里外外都是这对年轻的小两口亲力亲为,丈夫忙厨房,妻子笑盈盈地在小餐厅前服务,事情做得很麻利,一边耐心地介绍菜谱,一边帮我们核计开支。我们每点下一个菜,她就甜一声“好”并给我们特别推荐了当地的一道风味菜——东乡手抓白条(羊排)。饭间闲聊,她还说,在瓜州这一带,除了佛教文化和石窟遗存比较多外,民间风俗、饮食习惯大都与内地没有太大差别,吃东西也没有少数民族那么多禁忌。一顿晚饭下来,两百余元,我们四个人海吃了三斤瓜州最有特色的东乡手抓白条。这道用传统方法烹制的布隆吉尔草原羊排,肉质鲜嫩,香浓却没有一点腥膻气,味道好极了,且价格实惠量又足,以致我们从新疆返程时,又特意进瓜州再来这家小店吃了一顿手抓白条。当店面的老板娘认出我们时,脸上的笑容开得像朵花,我忍不住拍了她与店面的照片,发了朋友圈。

可惜的是,那天晚饭后,全身困顿感像洪水决堤一样,怎么都拦不住那滚滚而来的睡意,我们再无精力夜游瓜州城,只好就着明月高悬,留梦瓜州。

过星星峡

不知道是谁给这里起了这么个令人遐想的名字,我原本以为星星峡是个险峻的大峡谷,甚至是个美丽的景点,到了这里才知道,它只是荒漠中的一道隘口,古时为军事咽喉要塞,如今是甘肃与新疆两省区的分界线,也是两种不同文化的分水岭,语言、文字、风物成了最直观的分隔标志。过了这里,所有进入视线的路牌、标识都成了汉维双语,过了这里,前面便是茫茫荒沙,几百里渺无人烟。

在地理上,星星峡既是河西走廊的终点,也是进出新疆的门户。正是因为这样的地理位置,星星峡成了连霍高速这条西行大通道上一个相当重要的服务区。我看见几乎所有进入新疆的车辆,尤其是运送物资的大型货车,都要在这里停歇、休整、补水、加油,以保证续航能力。同时,这也是个与众不同的半封闭服务区,镇区与它连成一片,就在高速路边上,一溜过去,有小摊点、小商店、小旅馆,有汽配维修,还有饮食排档,川菜、清真面、大盘鸡,正腾腾地冒着热气,老板高扬的招呼声,穿过卡车马达的轰响,直抵耳根。过往这里的都是外地人,在此开店做生意的同样都是外地人,大多来自陕、甘、新,他们口音各异,其中,那些讲话带着维族腔调、头戴小花帽的身影,在白晃晃的阳光下特别醒目。这些小店铺的生意很旺,风尘仆仆的司机们忙完补给,大都会在这里吃上一顿香喷喷的饭菜或者一碗热乎乎的牛肉面,之后,人和车才又精神饱满地继续赶路。一个几乎没有常驻人口的戈壁小镇,因有这些车辆往来而变得热闹非凡。

入疆的第一道安检关卡,也设在了这里。收费之后,停车、开箱、查人、查物、查证、登记,装备真枪实弹的特警,严肃、认真,目光锐利。安检的氛围虽然紧张,却给了我们巨大的安全感。通过安检,我们的车才出了星星峡。出了星星峡,也就入疆了。

驱车进入茫茫戈壁后,地平面在三百六十度的视角中,镜像成为一个与天空相接的圆。此时,人在地上,凭肉眼便可以直观判断地球是圆形的。而路,则像画在这圆面上的一条数学直线,两头无极,射入无边天际。

噢,看,这就是天路!

怎么那么直!怎么那么直?为什么那么直啊!我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地自顾喃喃,压根没在意身边那个人不断发出的警醒:油门又踩深了,又深了!松点,松点!

140码的速度,我来不及细寻,晚清名臣左宗棠是怎样率6万湖湘子弟,由星星峡入疆并栽下了“引得春风度玉关”的左公柳,以及当年西路红军一路血战至此完成使命的情形;也来不及想象,那满天华星是如何撒落人间,变成星星山上那些晶莹闪亮的石英石的,星星峡就被甩在了视线之外,消失在天地尽头。在这无垠的洪荒大漠中,河水呢?树木呢?牛羊呢?人和村庄呢?这些统统绝无踪影,唯有三样东西伴随我们的旅程:朔风、烈阳和沙砾。现在,从星星峡进入新疆已有高速、高铁,还有通畅的312线,如此便利的交通,虽然过去的驼马古道与之再也无法相提并论,但我觉得清人李銮宝的诗句“百里人迹断,千里水草绝。流沙向漫漫,天高不飞鹘”仍是此时此境最贴切的描写。

日光炽烈,不留死角地焦烙大地。车开在路上,仿佛无始,也无终,疆域辽阔,超乎了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