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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给中文系新人的一封信

来源:当代文学批评状态观察评论站 | 夏伟  2018年06月22日13:50

同学你好:

你说你对中文系有些幻灭了。你深怀对文学的向往,伴着点沾沾自喜的创作的雄心走进教室,却被告知,这里仅是学术殿堂,而非作家摇篮。你不喜欢语言学课程,看到解说发音方法的人头剖面图就汗毛直竖;也厌倦为作家贴满标签的文学史,令人回忆起高中语文老师的苦口婆心;你把希望寄托在理论上,期待踩上先贤肩膀,窥探文学之谜,未想到许多响当当的名字,也不过在玩些“征用福楼拜谈革命,征用曹雪芹谈民主”的把戏。当然,你明白适者生存的道理,也能应付考试,赢得绩点。但心里不免动摇:如此大放厥词也能赢得江湖地位,是否说明阐释与过度阐释间,真不存在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那么,文学解读、批评与研究又有何标准,以及意义呢?

在你遇到的所有困惑中,真正算得上文学问题的,只有“阐释与过度阐释”一项,那也曾深深困扰过我,至今没有找到答案,仅有一些零散的猜测,希望与你分享。

“阐释和过度阐释”间的区别,就好像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间的区别,摇滚乐与流行乐间的区别,某些现代艺术品与幼儿园涂鸦间的区别。似乎是肉眼可见的,但要清楚具体地描述出来,却很难。

莱奥·施特劳斯曾说,“你不能因为理还没被描述出来,就宣布真理不存在。”非常激励人。

然激励之余,我们也该承认:那条尚未被找到的金线,或许会如氧气,细菌与万有引力般,终被发现,清清楚楚地写进教科书;但也可能,它不过是卡尔·萨根车库里那条隐形、恒温、悄无声息的喷火龙——永远无法被检测到。

怎么会这样呢?我们先来讨论下“文学”吧。

文学迷人,因为它有关“秘密”。其中一半秘密是我们瞒着世界的,出于谨慎、胆怯或无能为力,却被文学懂得了;另一半秘密是世界瞒着我们的,它才不在乎人类有多了解自己,文学却愿意伸出援手。也就是说,我们喜欢文学,大致有两点原因:一是被说中了内心,二是它为我们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给了我们新的知识,新的美,新的看待问题的角度。在被说中内心,或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那一刻——正如你说的——我们感到自己的心热起来,有时会比恋爱还陶醉。我们于是想去读更多作品,想要获得更丰富,更深远,更刺激的体验,这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的开始。可惜,往往读得越多,越难以唤回那体验,反倒空虚起来——另一个悲伤的话题,留到下次吧。

文学作品是怎么来的?简单地说,无非是个人的心灵世界与所谓的“外部世界”碰撞交融的结果,或者说“客观世界”也好,随便什么词,反正就是那个包围我们的东西。你读过里尔克,你知道“词”不过是符号,是媒介,是指代,它本身的意义有限,就好像钱最不值钱,值钱的是它背后代表的政府信用:

我多么害怕人的言语,

他们把一切说得那么清楚:

这叫做狗,那叫做房屋,

这儿是开端,那儿是结局。

……

躲远点:我要不断警告和反抗。

我真喜欢倾听事物歌唱。

你们一碰它们,它们就僵硬而喑哑。

你们竟把我的万物谋杀。

里克尔说,“称呼”令万物“僵硬而喑哑”,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理解其用“词”背后的丰富能指,就像梵高再努力,也无法将映入他眼睛与脑海的椅子的全部呈现到画布上(从而实现“完全占有”),所以也没有任何文学作品能彻底写透任何“世界”,无论是作者自己的内心世界还是包围他的“外部世界”。但只要多写透一点点,就足够感动我们。我们借助收集一点又一点“写透”来丰富自己的世界,无论从深度、广度还是纠结度或和谐度。传说龙收集宝石,爱的也是宝石里折射出的缭乱的光吧。

然后——终于说到正题了——就好像没有任何一部文学杰作能写透任何世界,也没有任何一种阐释(批评)能厘清任何杰作。

文学作品是一角,既是作家心灵世界的一角,也是“外部”世界的一角;同样的,文学阐释也是一角,既是作为其阐释对象的作家作品的一角,也是阐释者自身心灵世界的一角。世界与人心那么广阔又繁复,能写好小小一角已经很不容易了;与此同时,写得再好,也不过是小小一角。我们永远在盲人摸象。

其实,“阐释”一词本身就带有这种含义了。在“阐释”流行以前,我们大都爱用“解读”。但并不是说“解读工作”变成了“阐释工作”,不是的,总的来说工作没有变,变的只是对这份工作的称呼。“解读”好像在说,某作品或某现象是个有确定谜底的谜面,我们需要把谜底推理出来,就好像把钥匙插进锁孔,啪地一下打开,顿时迎刃而解,豁然开朗;而“阐释”的意思是,某作品或某现象可能包含无数个谜,就好像有无数把大大小小的锁互相纠缠,我的本事只够造出这几把钥匙,打开这几把锁——我之前那些自称“解读”的人也不过是开了几把锁——我们都不该宣告自己彻底解开了整个谜。

简单地说,“解读”是在盲人摸象,而不自知;“阐释”是知道自己在盲人摸象,同时告诉自以为摸到全象的前贤,你不过也是个抱着象腿的瞎子。但说到底,大家做的事本质是一样的,都是盲人摸象。

但“阐释”也带来了两个问题,一是盲人放弃了摸象,二是读者不知道阐释者本身不过是盲人。

当盲人知道自己是个盲人,当他知道自己永远摸不清整头大象,他有可能会放飞自我。他不再在乎大象的全貌,同时嘲笑那些有野心有志气搞清大象全貌的人。他仍然摸象,那毕竟是他的工作啊。可能他摸到一只跳蚤——那也是大象身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嘛,或者摸到一根柱子——柱子支撑起大象生活的空间,一定会影响大象的行为,谁能说与大象无关?你提到的征用福楼拜、鲁迅与张爱玲就是这种盲人摸象吧。这与其说是盲人摸象,不如说更接近于纯粹的自画像,当马尔萨斯论者将一切屠杀归因于人口过剩,当弗罗伊德信徒用压抑的性欲解释一切精神病态,当尼采、福柯和布尔迪厄的拥趸们前赴后继地宣布人终究是权力意志的动物,我们便能看到这种自画像的极致演绎。自画像本身并没有错,问题是,绝大多数读者,并不知道文学(与历史)阐释的本质是盲人摸象,他们大都以为,能出书能上电视就代表着权威。于是,就把跳蚤和立柱研究当作正儿八经的大象研究来接受了。

上述“自画像”绝对是合格的学术成果,但我没办法喜欢。摸象人不该放弃摸出整头大象的志气,而应去尽量多地收集各种“一角”,直到这些“一角”足够拼出一幅完整的图像,这副图像可能接近大象,也可能完全不像,但如果拼得够好,本身也成为一样作品,你可以告诉读者,这是一幅以大象为灵感的作品,但千万不要把它当作大象本身。也有可能,你会摸到特别让你迷恋的“一角”,对你来说,这“一角”比整头大象重要多了,那就好好描述这一角吧,然后再去别处——未必是大象身上——去寻找同样能感动的一角,把这些一角收集拼凑起来,又成为一件作品,同样的,你必须告诉读者,它的灵感来自你最初摸到的大象,但千万不要把它当作大象本身。

你的作品里一定包含有对大象的真知灼见,但也难免误解与过度阐释,但如果能提供给读者一两个闪闪发光的一角,从此成为他内心棱镜世界的又一面镜子,甚至一个光源,就很好了。

我乱说的,不知能不能给到你“一角”。

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