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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侥幸汇成河

来源:文艺报 | 周李立  2018年06月21日09:12

从小就没有过长大要写作的想法,尽管7岁时被送去名为“儿童诗写作”的兴趣班消磨过一个暑假。兴趣班结业合影,我站在最角落,比所有人矮一头,其他同学都比我高几个年级。兴趣班老师是我家邻居,这大概是我父母选择诗歌班而不是书法美术舞蹈班的主要原因——老师是邻居啊,放心啊。我对老师的认识,仅限于他是我邻居。他儿子与我同龄,晚饭后我们一块儿从楼梯上往下跳,比谁能连跳三级台阶。我人生中的暑假似乎总是这样,浑浑噩噩就熬过了苦夏。

儿童诗兴趣班在我们县城历史上仅此一次。因为那个暑假后,邻居从县城小学辞职——和上世纪90年代初很多想干番事业的人一样,邻居拖家带口去外闯荡。人们惊讶之余,很快就对这件事丧失了兴致,因为没多久更多人都陆续去外面打工了。往后我们很难获悉他们的消息。

我的文学启蒙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一开始便中断。中学时,我是一名理科学霸,因为高考志愿没填数学或物理系,数学老师扼腕叹息,跟我说过好几次有一所大学,名为中科大,是中国最牛的大学。录取结果公布,我发现我的同桌上了中科大物理系。

我有个中文系毕业的父亲,只是父亲的影响远不及数学系毕业的母亲那么强悍,父亲的影响更多是旁敲侧击、见缝插针的——在我们四川,三口之家的模式多半如此,母系掌权。母亲的高等数学书我不可能看懂,我只好去看父亲上学时的书,能看懂的也就是一些小说。县城新华书店的店面早就改做电器商城,名义上的新华书店只剩下一个柜台,几家个体书店只卖教参教辅。上世纪末的山区县城,对阅读这件事彻底免疫。

上大学选专业用的是排除法,依次排除不想学的专业,师范、农、林、医、工、商、计算机都被划去,最后剩新闻,只招文科生。理科生的我还可以去广播电视新闻专业,我想象这专业就是在演播室念稿,或拿话筒采访路人甲乙,该很轻松。我就这样避重就轻,做出选择,哪怕这关乎我整个人生的方向,我深怀侥幸心理。人大新闻学院第一课是新闻理想,被竖立起新闻理想后,我开始坚信“虚构”是一个贬义词,因此我拒绝读小说,从内心看不上,这些虚构的故事,于作者于读者,都是既无益也无义啊。但广播电视新闻专业一点儿也不轻松,一点儿也不亮丽,镜头前的光鲜是由大量的案头工作和繁重的体力劳作支撑的。体力不是我强项,团队合作的作业我总被分配做案头工作,所以我最初有意识去写点儿什么时,写的是电视文案。后来有人说我小说中描写较少,我想可能跟那阵子写纪录片文案的惯性思维有关。

工作几年后不仅丧失了新闻理想,所有理想都差不多一块丧失了。有段时间很惊恐,因为发现日子简直就是复印机,刻板如表格。转折或变化也有些,但就像复印件上微妙的变形或渐次浅淡的墨迹,本质上都雷同得无休无止。我们这代人的生活确实没什么意思,坦白说如今所有人的生活似乎都没什么意思,只是我们的“没意思”来得太早了。前辈人呢,大体都还拥有“从前”,而从前是可以用来喟叹的、值得书写的。我们没有从前,我们的过去与现在与未来都混为一谈。悲哀在于,哪怕是琐碎与重复的混为一谈的日常生活,也得让我们付出全部力气直到筋疲力尽。惊恐的我就这样开始虚构,是的,就是我曾经看不上的虚构——至少“没意思”的生活中,写小说显得是有那么点意思的,也说不定,没意思的生活中,那些涓滴意念,可以侥幸汇成河。

写小说这些年,是在阴霾中摸索道路。有时运气好,误打误撞,迎头碰上萤火虫般细微的光亮,就这渺小的一点儿,也让人狂喜,以为朝闻道夕可死。那瞬息顷刻过去,回到浓稠漫长的暗黑世界,无助是必然的。写小说不是那种积跬步就能致千里的事业,你自以为走得很辛苦的每一步,也许对提升小说的品质而言,都是无用的。然而还得走,因为一步不走的结果,一定是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