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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18年第5期|小米:草木邻居

来源:《红豆》2018年第5期 | 小米  2018年06月15日16:35

小米,原名刘长江,1968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等百余家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百余篇作品曾入选数十种诗文选集和年度选本,出版诗集《小米诗选》《十年诗选》。

百合花或山丹丹

百合,百年好合。是个好名字。

百合是很不错的观赏植物。记得,我乡下的老家,在三十多年前,父亲就在院墙下,栽过一株百合。百合细长的只有一根的植株上,环布细长的叶片。这“细长的植株”不是茎,是枝?是柄?似乎也不是。搞不懂。百合应该是鳞状茎,鳞状茎可以吃,我也吃过。大一些的鳞状茎,有成年人的拳头那么大。我是烧了吃的。烧好之后,剥掉外面烧焦的一部分,掰一瓣儿,送进嘴里,再掰一瓣儿,又送进嘴里,真烫。舌头在嘴里不停地打转,要是晾晾就不会那么烫,但我很饿,心里也太着急,我一刻也不能等,不想等,非得吃到嘴里了,才会放心。

百合的口感,粉粉的,味道有一丝甜,水分也不多。

百合花是白色的,像一个漏斗。据说,百合有几岁,就开几朵花。是不是真这样,我没有考证过。

我的家乡,这种开白花的野生百合,少见。

山坡上有山丹丹。我觉得,山丹丹至少是百合的一种,它们太像了。但我不确定,山丹丹到底是不是百合,我认为是,不是也没什么。

山丹丹的花是红色的,陕北民歌这么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山丹丹比百合矮许多,小许多,它只有百合的一半那么大。

同一种的植物,也各有各的不同。往小里说,这样才能分得清你我,往大里说则是,各自要有各自的活法。哪怕这个“不同”仅仅是比“人家”更小了一些,也没什么。

大有大的醒目和荣光,小也有小的细密与精致。

百合生长在百合的花圃里,山丹丹生长在山丹丹的野坡上。你有你的土肥水足,我有我的穷乡僻壤。

不必只有百合,更不必只有山丹丹。

你不蔑视我,我不艳羡你,咱们各活各的。也只有这样,世界才能丰富起来,精彩起来。

捕蝇草

我家生活条件很简陋,没有蚊帐,也无如今常见的各种蚊香。小时候,我被蚊子叮得浑身都是疙瘩,是常见的事。对苍蝇的反感就更不用说了。家里的橱柜上、饭桌上、什物上,比比皆是,嗡的一声它来了,刚想动手消灭它,嗡的一声它又走了,仿佛在戏弄我。我吃饭的时候苍蝇围着我飞,我坐着、站着、躺着,就绕着我飞,或者索性降落在我身上或脸上,它们对我一直不离不弃。

周围都是稻田或水塘,各种家畜的粪便也很多,积聚粪便使之成为肥料是农民的天性使然,这些都给蚊蝇的疯狂繁殖提供了理想的环境。躲不掉它们,绕不开它们,对它们束手无策、无可奈何,我气愤也好,郁闷也罢,它们却从不把我的反感当一回事儿,真是要多讨厌,就有多讨厌。

我家门外不远处的荒地上,有一种草,可以捕获蚊蝇等小飞虫。我现在认为,它就是捕蝇草的一种。家乡常见的这种捕蝇草,最多长到一米高,叶子窄而细长,枝干粉红色,就在它较高处的枝干上,有一层黏稠的分泌物,特别粘,蚊蝇只要触碰到,就休想逃脱。

起初,我感到奇怪,被这种捕蝇草捕获的蚊蝇并不多,仅仅是偶见猎获。通常情况下,捕蝇草的枝干只是鲜艳地招展着,并无一星半点收获。我当时想,蚊蝇多半是不会到它那儿去的,它那儿又没有蚊蝇想要得到的东西,比如食物什么的。仔细想想大约是,它一直埋没在草木之中,并不怎么出众,而且,它也没有奇异香味之类的手段,用来引诱它的猎物。捕蝇草只是抱定了“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心态,或者,它就是在无声地说,“你别招惹我,我也就不会灭掉你。”

我常常会折一束捕蝇草的枝条回来,搁在蚊蝇喜欢出没的地方,不用多久,这一束捕蝇草的枝条上,就会粘满了蚊蝇。我常常观察着未死的却也是难以挣脱的蚊蝇,无比开心,我也在心里恶狠狠地对它们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时候,我就已这么不动声色。够狠的吧?

现在我不那样了。早就不那样了。

最近几次回乡下,想要再找找这种捕蝇草,可我无论怎么找,却已经见不到它们的身影了。不知它是转移到更隐秘的地方去了,还是它已经灭绝了。这样的生存方式,确已显得不合时宜。我这么说是因为,虽然它也捕获,但更多的却仿佛只是为了自卫。它仿佛不依靠捕获飞虫而活着,它似乎不愿那么做。它捕捉蚊蝇,好像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种捕蝇草常常混迹于其他较为茂密的蒿草和灌木中,它寂寞地存在着、活着,却难以被看见,被发现。它是捕蝇草里的隐士。

捕蝇草为什么会捕捉蚊蝇?我当时只觉得这种“行为”很奇特,并未深思。现在想来,它应该是一种“肉食植物”,如果不是这样,捕蝇草就不值得劳心费力,去捕获蚊蝇。它不是人,不应该觉得蚊蝇是让人讨厌的飞虫。

我在电视里看到过好多种捕食昆虫的植物,它们被命名为捕蝇草,我在这里所说的捕蝇草,应该也是其中之一。

但这一种,我认为,跟那一些,是不同的。

拥有某种本领,却不仅仅依靠这种本领而存活,我欣赏这样的人生,这是一种游刃有余的生存,这其实更是一种与世无争的姿态,比仅仅为了活着,更加高级。

但它灭绝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很痛心。更或者,它情愿灭绝,却也不想用夺取别人生存资格的方法,换取它自己的生存。

苜蓿

我所说的苜蓿跟人们认为的苜蓿,非但不是同一种植物,且有天壤之别。

人们认为的苜蓿,我的家乡不叫苜蓿,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了,但我熟悉它。大众熟悉的苜蓿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匍匐在地,根又粗又深,枝条丛生,长圆形小叶,灰绿色,开紫色花,学名紫花苜蓿。是一种常见的草,家畜都爱吃。

我要说的苜蓿,不是这一种,不是紫花苜蓿。我所说的苜蓿,其实有两种。一种,乡亲们叫它亥蓿,生长在水边沙地,阴湿之处。亥蓿比苜蓿矮小,纤细,高不过一尺,粗细不超过二毫米。亥蓿植株如树,是苜蓿的“缩微版”,我因此认为它是苜蓿的一个亚种,虽另有其名,我亦将它当作苜蓿看待。

还有一种,就是乡亲们所说的苜蓿,我也叫它苜蓿。苜蓿生长在山坡上,最高可达两米,根短而细,似不能支撑高大的植株,苜蓿亦常常混在其他杂草灌木之中,杂草灌木愈密集、愈深,苜蓿愈蓬勃、愈葱茏。苜蓿枝干葱绿色,中空,管状丛生,分节。每节的长度,约为一到三寸,两节的衔接处,下面一节“口里”衔着上面的一节。从衔接的部位可将两节拔开,苜蓿也可从衔接的部位派生一根新枝条。苜蓿枝干上均匀分布着平行的纵向线条,摸摸,有明显的粗糙感。

附近的老中医,都拿苜蓿当药。

乡亲们奇怪地认为,苜蓿是骡马(不包括牛羊)最滋补的草料。乡亲们为什么会这么认为,我不知道。他们这么想也不是毫无依据的,因为我观察过、实验过。我拿苜蓿喂牛喂羊,牛羊不为所动,懒得理我,我拿苜蓿蹭牛羊的嘴,牛羊仍然不为所动。我捋一把苜蓿,在骡马面前,远远地扬一扬手,骡马立即走到我身边,张口叼走苜蓿,且在一旁咀嚼得津津有味的。进一步观察,我发现,牛羊见了苜蓿,仿佛没看见一般,骡马见了苜蓿,却是千方百计,非吃到嘴里不可。基于以上原因,我给我家的马割草,常常专门寻找苜蓿。

我也爱玩苜蓿。在我眼里,苜蓿是一种奇怪的植物。它居然没有叶子,更不开花,它只有枝干,而且,它的枝与干,看上去是一样的:粗细一样,长短一样,颜色一样,纹理一样。仿佛苜蓿不是草,不是植物,是用一根根“管子”任意拼接镶嵌而成,仿佛苜蓿是一种玩具。这也是我爱玩苜蓿的原因。我把苜蓿一节一节拔下来,积聚一大把,把玩一阵之后,喂给骡马吃掉。如果身边没有骡马,我又一节一节将这些“管子”,小心翼翼,重新安装在苜蓿的植株上。不知拔掉又组装在苜蓿上的那些“管子”活下来没有,我亦不曾过几天之后再去观察。我想当然地认为,拔下来又装上去的那些“管子”,是会活下来的。

多年以来,我一直把这一种植物,称之为苜蓿。后来学了生物学才知道,我认为的苜蓿,乡亲们所说的苜蓿,并不是家乡以外的人认为的苜蓿。是乡亲们搞错了,还是植物学家搞错了?亦或,乡亲们认为的苜蓿,应该是另一个名字,另一种称谓?我不明白。

我觉得,将紫花苜蓿称之为苜蓿,是不妥的。我还认为,将乡亲们以为的苜蓿称之为苜蓿,才是恰当的。我为什么这么想?我也说不清。

权当是挑战一下权威吧。有疑问或有质疑就提出来,是一种自信,也是一种精神,同时更是人必备的一种品质。而权威之所以是权威,不正是因为可以经得起挑战和疑问吗?

崖个叭儿

崖个叭儿,是一种草,或者,是一种苔类植物。崖个叭儿褐中带黄,黄中带褐,长在干旱的山坡上,跟成年人的手掌那么大,形如一朵摘下来后搁在地上、弃之不顾的牡丹花。崖个叭儿无枝无花,只有丛生的叶子——似乎,也不是叶子。崖个叭儿的叶子仿佛一片片花瓣,聚拢在根部,叶柄上密密匝匝均匀生长着圆柱形的穗状叶,呈向内蜷曲的形状。

崖个叭儿似乎从未精精神神地生长过,生活过。

你以为崖个叭儿死了,它还活着;你以为崖个叭儿不长,它却生长着。即使风调雨顺、土肥水润,崖个叭儿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仍蜷曲着,仍褐中带黄、黄中带褐。

富贵的生活,不为所动;穷困的日子,安之若素。这就是崖个叭儿。

“你看这个娃娃,活脱是个崖个叭儿!”

乡亲们常常用到这个词来形容营养不良或老是长不大的孩子。

崖个叭儿牲畜也不吃,估计,它们嫌它没滋味。

对我,崖个叭儿却是有用的。

每年寒假我都接替奶奶给生产队放羊。冬天,山坡上风很小,却极冷,冷得仿佛没穿衣服一般。我的身子冰凉,手也冰凉,尤其是手,常常冻得裂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口子,火辣辣地疼!出发放羊时,就从家里的火塘中夹一小块未曾燃尽的柴火渣子,搁在崖个叭儿中心。我可以把这一小块火随身带着,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手冻僵了,我就吹一吹藏在崖个叭儿中间的那一小块未曾燃尽的柴火渣子,火就旺那么一点点,我就可以将崖个叭儿夹在双手之间,用它暖手。手不那么冰凉了,不那么僵硬了,有了一些知觉了,我就不吹了,让火继续藏在崖个叭儿里。

这么藏火带火,一个崖个叭儿,可用一小时或更久。

崖个叭儿不易燃烧。它要是易燃,我就不会这么用它。

崖个叭儿和柴火渣子快要烧尽了,我索性生一堆野火,烤一阵子。临走,再换一个崖个叭儿,再换一块柴火渣子,藏在崖个叭儿里,随手带着。

我的小伙伴们,也这么做。这么做,当然不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发明创造,是父母长辈教的。可以肯定的是,我的父母长辈们,也曾这么做过,而且不止一次。

我这么做,是奶奶教的。

我放的是羊,羊跟牛和骡马都不同。一个上午,牛或骡马,都较为本分,赶到哪儿就在哪儿吃草,不会跑多远,羊不一样。羊一个上午可以跑好几面山坡,我得跟着它们跑。山下就是麦田,种着绿油油的冬小麦。冬天的山坡上,草木全都枯萎了,山下的小麦对羊有很大的诱惑力,一不留神羊就趁我不注意,一溜烟儿,跑到山下吃麦苗去了。

放牛放骡马的伙伴们,可以聚在一起,尽情烤火,一同玩耍,我不行。我得跟着羊跑。崖个叭儿对我,更为重要,更加必要。

崖个叭儿是我的暖手宝。

暖了手,也暖了心。

太阳花

一九九九年春,我搬入新居。在县城,总算有了一个家了。

此前我已在县城工作多年,单位不给分房,我只能寄居在岳父家。岳父住的平房也是单位宿舍,似乎不是家,至少不是我的家。以前,县城的楼房,我只能远远处在仰视的位置,朝上望一望,与我无干。现在我也住了楼房,而且是四层的楼房,已经不低了。此前,县城的楼房,无论居民楼还是办公楼,多半都是两层的、三层的。我买的是四楼的一个单元,这幢居民楼,四楼已属顶层。我喜欢顶层。住在顶层,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城里人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挺不错的。我可以不必再在仰视的位置,望那些住在楼房里的人了,我也可以站在俯视的位置,鸟瞰楼下走来走去的人。

四楼太高了,我怕一不小心,会从楼顶掉下去。

过了没多久,我对俯视的位置也厌倦起来。还是处在仰视的位置比较好。仰视的位置,给人一种向上的动力;俯视的位置带给我的,却是日益增长的惰性。

四楼的住户有一个好处:可以使用自家那一块楼顶。这才是我选择四楼的原因。我选择四楼,不是为了爬多高,而是为了利用空荡荡的楼顶。

我将自家楼顶围出来,运了一些土,我在楼顶弄出一块土地来,种菜也种花。

妻子不晓得从哪儿弄来一种花,栽在花盆里,摆在楼顶上。

这花,我没有见过,估计是外来的物种。

从枝叶区分,这花主要有两种。有绿色的,也有红色的,枝叶都是圆柱形,都开红色的花,但花的颜色,有深有浅,有所不同。它的花蕊是金黄色的,花瓣很薄,绸缎似的。它的每一根枝条顶部,或迟或早,都会开出一朵花来。它枝繁叶茂,枝条挺多,且一直不停地长出新枝条。它的花期挺长,可以从春末一直开到秋末。

它的花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早晨,太阳出来了,花就开了;傍晚,太阳落山了,又紧紧地闭合起来。

我们都不知道花的名字。妻子想当然地叫它太阳花。这个名字好。我也叫它太阳花。

到了第二年,太阳花已不用种在花盆里了。楼顶的土地中间,这儿一簇,那儿一簇,到处都是。地里的杂草,我随时清除,但太阳花,我一棵都舍不得拔掉。

种菜满足肠胃,种花愉悦心情。

太阳花追随太阳,它喜欢的是光明和温暖。

香荏子

香荏子多半是野生的,小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多多少少,都会种一点香荏子。后来就无人种植了,亩产不足五十斤,种它不划算。

香荏子不高,只能长到我的膝盖那么高。沿河一带有香荏子,高山地带,也有。香荏子常见,普通,多生长在树下、角落等阴湿之处,方棱形枝条,卵圆形叶子,叶子边缘呈齿状,开白色小花。它的花序形如牙刷的刷毛,但每一小束“刷毛”,其实又是一个细小的管状容器,底部躺着细若针尖的种子。香荏子的种子,仔细看看,是褐色的。

香荏子的种子真是太小了,小得我快要看不到它了。

生产队那时候,山林里有我家一块自留地,先是种过一年香荏子,后来种了多年党参,香荏子却是始终锄不尽,索性不种党参了,让地荒芜着。但每年到了秋天,母亲抽空到地里看看,香荏子仍像种下的一般,将地捂得严严实实的。所以,母亲年年都得抽出一天时间来,将香荏子割倒,在太阳下晒晒,之后,在地里铺一块布,拍打拍打,脱了粒,将香荏子的种子分离出来,带回家来。

地不大,收获的香荏子,也不多,年年也就两三斤。这两三斤香荏子,母亲斤斤计较,要用足足一年。

香荏子可以榨油。我吃过香荏子榨出来的油,依稀记得,味道挺香。

我家后来收获的香荏子,全都用来蒸馍。

每一年过年,母亲都得蒸馍。馍有两种,馒头、卷子。蒸馒头用不着香荏子;蒸卷子,用得着。把香荏子搁在热锅里,用小火随便炒炒,出锅晾晾,砸细,加一点点盐,然后涂抹在卷子里,即可。母亲蒸出来的卷子,每一层都黄澄澄的,低头闻闻,口水都要掉在热腾腾、香喷喷的卷子上了。

我们几个孩子,都爱吃卷子,不爱吃馒头。但香荏子不多,不能一次用完。所以,每年过年,母亲不仅蒸卷子,馒头也得蒸一些。

过年那几天,母亲蒸的卷子,都让我们几个孩子吃了,父亲、母亲、奶奶,都吃馒头,不吃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