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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图时代:为文学视像化一辩

来源:《长江文艺》 | 陈定家  2018年06月13日09:13

最近微信圈流行一种批评国人不读书的言论,其中有篇文章描述了一位 “印度游客”眼中的“中国印象”:“无论在飞机、火车或地铁上,根本看不到一个像欧洲人那样专心阅读的中国人。所到之处,触目皆是刷手机、玩iPad的男男女女。”于是,这个外国人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中国人不阅读,充其量只看看图像而已。这个不阅读国家正在沦为弱智民族。”对这种偏激言论我们自然可以一笑置之,无论如何,在这个图像泛滥的时代,传统阅读空间日渐逼仄还的确是不容争辩的事实,尤其是在互联网与自媒体成为信息主渠道的情况下,传统阅读模式的瓦解与崩溃呈现出不可阻挡之势,一个翰墨飘香的帝国已进入五彩缤纷的读图时代。在这个五千年诗经教化的国度,这一重大变局结果如何,人们满怀期待的喜悦中难免也会夹杂着丝丝忧虑。

2016年习近平在网络安全和信息化工作座谈会上指出:“我国有7亿网民,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一个相当于整个欧洲人口总数的中国网民,在分享数字化生存的先进成果,人们的阅读总量出现了井喷式增长,这一堪称奇迹的事实本身就足以说明“中国人不阅读”纯属博眼球的噱头。事实上中国早已进入了读屏时代,移动阅读已成时代主潮,“一机在手,乾坤在握”是手机阅读最形象的说法,因为方寸屏幕之间,储存着无限丰富的在线书籍,隐藏着森罗万象的网络世界。

仅就文学而言,阅读方式的革命,必然引发文学生产与消费的革命。传统文学的式微和网络文学的兴起,已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在数字化生存语境中最显著、最强烈的时代变革之一。以语言文字为表意工具的文学正遭受着数字化视像日甚一日的攻击,以书刊形式存在的诗歌、散文、戏剧与小说所主导的千年帝国早已露出西风残照的衰败气象。

在以电影电视为代表的现代媒介问世后的近百年来,文学经典的视觉化或图像化获得惊人的进展,尤其是网络文化崛起之后,世界图像化达到了如此惊人的程度,仿佛图像不再是世界的影像,世界反倒成了图像的组成部分。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文学图像化与图像化文学被纳入工业流水线程序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随着图像化信息的爆炸式增长,人类的感官、感觉也随之发生了惊人的变化,眼睛似乎成了人类唯一的感官,“视觉优先”也似乎成了天经地义的法则。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从本质上来看,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现代化的基本进程乃是对作为图像的世界的征服过程。”英国学者豪厄尔斯认为在我们这个“视觉世界”里,公众离开了图像几乎寸步难行,“按图索骥”成了一种思维定势。遇到任何事情,人们的第一反应是“图像在哪里?我们要看图像”!“一幅画面胜过千言万语”,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视觉文化的世界。总之,我们不仅生活在一个“视觉图像”组成的世界中,事实上,我们每个人也都是这个“视像世界”的有机组成部分。应该说视像化是近百年来世界文化随着现代传媒飞速发展而形成的一股潮流。当然,若追根溯源,基于“视觉优先原则”或“视觉中心主义”的“视像化”潮流可谓源远流长。早在柏拉图的《蒂迈欧篇》中,“视觉”就被视为“神赐之物”和“理性之源”。尤其是1839年达盖尔银版照相机问世之后,图像魔法般地瞬间生成成为现实,画家们经年累月的艰苦劳作根本无法望其项背,绘画作品的神圣性和膜拜价值大打折扣,这也使得文字的诗性光辉为之逊色三分。科学技术从神灵处盗取了观看和保存世界图景的“神之眼”,对整个文艺领域来说,这是一场影响深远的革命,尽管人们一开始并未觉察到文学世界因之发生的微妙变化。

直到近几十年,人们才强烈地感受到文学受图像艺术的挤压,被边缘化的景象已成无可争辩的事实。尤其是波兹曼所谓“娱乐至死”之祸根的电视悄然取代围炉夜读的温馨场景之后,“极视听之娱”的影视作品使大众趋之若鹜时,文学作为黑格尔所谓“把精神作为精神来表现的艺术”,正渐渐淡出娱乐至上的读者的视线。奥斯卡电影奖的花团锦簇和诺贝尔文学奖的波澜不惊都是一个富有象征性意义的对比。

青年诗人曹谁说:“画以影像描绘世界,诗则以语言揭示世界。”图像,尤其是唾手可得的数字化视像,可以说是人类文化史上的伟大奇迹:芸芸众生的酸甜苦辣,都能在数字化相片与视频中积淀为美好时光的记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如梦似幻的视像环绕下无不变得越来越像神话传说;某些AI专家们甚至坚信人类已切近“自我神化”的临界点——渴望精神长存与生命不朽的梦想,如今至少可以在视像化层面变成“虚拟现实”。

“现代生活就发生在荧屏上!”这是米尔佐夫的惊世之论,“在这个图像的旋涡里,观看远胜于相信。这绝非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正是日常生活本身。”因为在工业化国家里,生活越来越受到视频的监视。公共汽车和购物商场,高速公路和立交桥梁上,ATM机旁边,甚至电梯里,几乎无处不在的摄像镜头一刻不停地监视着每个人的行动。人们的经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具视觉性或是更加视觉化,从卫星照片到人体内部的医学摄像,简直是无所不包。在视像屏幕的时代,观看视点显得至关重要。电影电视已成为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更为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主导日常生活的视觉化形式如今正遭到诸如互联网和虚拟现实软件等互动式视觉媒体的挑战,当今社会就是一个“楚门的世界”。

视像化社会还有一个鲜明的特点,那就是不遗余力地将非视觉性的东西予以视觉化,小到伦琴射线下原形毕露的微生物,大到在哈勃望远镜里遥远星系的“星河图”,视觉霸权不断拓展边界。这种麦克卢汉所谓的“媒介延伸”实则不仅仅限于视觉,从一定意义上说,它是对人类所有感官的冲击与解放。

随着技术进步和经济发展,视像产品呈爆炸式增长,视像文化大行其道,比文字更具包容性和兼容性的图像成为更受欢迎的表意媒,这实际上是一种不可避免的趋势。尽管人类曾经自觉不自觉地把口语当作知识实践的最高形式,视觉再现也曾被看作是对于理念的次等图解。但如今在视觉文化日益兴盛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图像理论”恰好相反,它们越来越倾向于用图像而非文本来理解世界,这一所谓的“图像转向”,已经动摇了把世界作书写文本看待的文化观念。当单一的文字阅读被诗画乐融为一体的全媒体艺术覆盖时,人们欣赏《奥德赛》与《西游记》的方式不再局限于书本,那些习惯于青灯黄卷的读者,实在没有理由抱怨新媒介视像搅扰他们的悠闲与清静。说到底,文学是一门利用文字这种古老的编码与解码技术传情达意的艺术,没有现代声像技术,一个不识字的人很难欣赏《红楼梦》、《浮士德》这样的作品,但当图像技术变得比文字更为经济、更为方便快捷时,文学艺术的品鉴就不再只为识文断字者专享了。

如今,只要打开网页,很难没有图像的踪影。图像已成为人们直观地展示自我、张扬个性的有效视觉符号。正如丹尼尔·贝尔所说的,当代文化正在变成一种视觉文化,而不是一种印刷文化,影像组织了美学,统率了观众,为人们看见和想看见的事物提供了大量优越的机会。由此,变幻万千、漂忽不定的数字图像构成了新生活的新方式。而生活方式和社会观念的变化,都诱发了追求图像变化和视觉满足的冲动。有一种观点认为,人们喜欢图像,并非源于人们对于文字的恐惧、疲倦或是反动,而是当代文化发展的自然走向。值得注意的是,图像虽然作为阅读的重要内容出现,但它超越了资料性和欣赏性,网民从中不仅仅得到视觉冲击、审美愉悦,更重要的是获得一种文化熏陶。

网络视觉文化作为最能充分体现时代综合创新趋势的“文化主导力量”,它对传统印刷文学的生产与消费模式的颠覆与改造具有爆破意味,其冲击波已从媒介形式深入到了文学主体的潜意识层面。当以想象为基本内容的“内视觉”洪流,突破了影像描绘的“可能性”屏障,与图像社会造成视觉轰炸的比特之流相互交融时,当“眼中之境”与“心中之境”能够以视频形式自由转化时,即便一个毫无专业知识的诗人或文学家,他/她都可以像卢克斯那样拿起数字影像工具写诗作画。随着数字视频悄然勃兴,卢卡斯、塔尔科夫斯基等极少数“电影诗人”的桂冠正在变成大众头上的遮阳帽。诗歌已不再是文学艺术中最纯粹的门类,在影像描绘的一个“一如倒影、一如梦境”的神奇世界里,一个由文字支撑了数千年的“读写艺术帝国”,已被一个信息交换更为直观、更为高效的图像王国击溃。挟持文字和声音的视频,正在以一种挑战者的姿态嘲讽作家与诗人——“看不到‘形象’与图像,还有什么艺术可言?”这种睥睨一切非图像艺术的狂悖之论或许不值一驳,但细加辨析便能发现,图像崇拜理论与古老的艺术“再现说”以及“现实主义”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科学技术能够把幻想中的“再现”转变为真正具体可感的“虚拟现实”时,它并没有剥夺人们自由发挥“想象才能”的权利。

从这个意义上说,图像霸权对于文学王国的凌越与吸纳颇有些像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淹灌与重塑,新事物的出现可能是造成旧传统危机的缘由,但传统之所以能“传而统之”,最根本的奥秘不仅在于对历史遗产的扬弃与承传,而且更有赖于对新生事物的亲和与统合。历史上任何时期的主导文化,一旦离开了审时度势的吐故纳新,它很快就会丧失生命与活力。人类历史文化的长河,之所以能日益壮大,就在于它始终保持着主流传统精神与支流新生文化的彼此汇合和相互吸纳。融汇与交流,意味着彼此的改变,正如诗文纯净的溪流,汇入视像文化泥沙俱下的大河之中,文学在图像主导的文化潮流中并没有“消亡”,它所失去的只是先前的“纯净”。作为虚构的艺术,文学也因此走出语言与文字的“牢笼”。无论如何,图像时代到来的历史进步意义都是不容置疑的。相对于文字组成的“奥吉亚斯牛圈”而言,所谓图像过剩或泛滥成灾的说法多少有些言过其实。